一生的命运光影 ——齐邦媛先生与《巨流河》
历史的天空扑朔迷离。
来自台湾的齐邦媛先生,在她八十高龄之际,毅然拿起笔,将一直沉淀在她心底、挥之不去的心旅、行旅,历经五年时间,写就了一部《巨流河》。来自海峡彼岸的她,用不枝不蔓的笔触,为我们展开她一生的命运光影,借她的眼睛给我们看……
——我原只想写我父亲齐世英,自从巨流河一役失败,终生流亡的事迹。但是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料写那个壮阔的场面。我终于决定,只能从小我的观点写我跟着父母生存过的那个时代。
我想有些故事,我之后的人都不知道,我之前的人都死了。我不说,就没人说了。现在是我人生最大的满足期,到最后快来不及时,我真的全都做完了。
日本对中国侵略的野心,自一八九五年甲午之战订下《马关条约》,割让台湾以后,日益加剧。一九O五年日本人在中国打败了俄国,取得了铁路控制权,以后不断在中国各地制造事端。一九一五年强订“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一九二八年造成“山东五三惨案”,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占领沈阳,一年后成立伪满洲国。
“(日本人)这一连串的侵略行动,国民政府是清楚的”,1930年夏,卢作孚在《东北游记》就写道——我们一度游历东北,见日本人在东北之所为,才憬然于日本人这处心积虑。才于处心积虑一句话有了深刻的解释。
可见,当时日本人的行为,已是“司马昭之心,人皆见之”。但是喘息未定之际,只能加快脚步,建军、办工业、组训民众。南京那十年,好似要拼命去增强一个百年沉疴老人的体力,那般辛劳却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以南京为首都的中国充满了希望,到处都在推动新建设。那段时期,近代史上有人称为“黄金十年”。日本有正式记录提到,军方主张早日发动战争,不能再等了,因为假如现在不打中国,待她国势强盛起来,就不能打了。
在《巨流河》中,首次见到“黄金十年”这个词语,也由此想到《一个女人的自传》和《杂记赵家》。
两本书的作者均为杨步伟,她的丈夫是语言学家赵元任。周有光(汉语拼音的缔造者之一)说过,汉语拼音的产生曾借鉴了赵元任的研究成果。刘半农作词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就是赵元任谱曲。他是美国留学生,先后在清华和中央研究院工作,与梅贻琦、傅斯年等人相熟。
杨步伟在书中提及——
我们在南京住定以后。中山陵也开放给公务人员领买,我们和月涵由我三哥名下领买了两块,每块三亩,地段在汪精卫的地对面。月涵来南京办公时,我们总一道到那儿在地上野餐一下,他打算将来盖点房子叫梅村,我们的打算叫杏花村。
清华校长梅贻琦,字月涵。每次从北平来南方,公事完后,他总留几日,与赵、杨夫妇等人到处去玩一下。这次,与志同道合的朋友,计划将在首都,比邻而居,也是人生幸事。当然,只有国家安定,人民才能安居乐业。
又有一例——
在南京史语所,元任的研究室在三层,特别讲究,隔音的地毯都是从北平定制的,照全房间的大小,是一色灰白色的地毯,所有各种仪器也都是由外国定购的。这全是孟真预备的。因孟真想这些以后都是大家终身的事业了,所有的研究人员都可以安心一意地发展他们专行了。
傅斯年,字孟真,作为史语所的一所之长,对同仁们的关切,始见端倪。如从另一个侧面,也见证着“黄金十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前几日,正好手头有一本《老照片》,主编冯克力,描述一张拍摄于1935年的照片——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幼儿园即景。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年轻女教师娟秀的面庞和孩子们欢快的笑脸上,温馨而祥和……
他说——
这张照片如此地触动我,还因为照片以其独有的语言向我们讲述了一个特定的时代——抗战前民国社会的日常生活。
——这张照片定格的虽只是日常生活的一个瞬间,但所折射的时代意涵也是显见的。北伐结束,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到了1935年,社会尚称安定,各项建设逐次展开,如果没有两年后日本人的大举入侵,和平发展的局面得以延续,中国的社会进程完全会是另外一种样子。而这张记录民国首都民众寻常生活的照片,以及画面本身所透露出的安宁与祥和,正是那个时代的某种写照。与通常印象里的“万恶旧社会”,至少是大相径庭。
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校长张伯苓先生,深知局势危急,战争只是早晚的问题,早在一九三六年即到四川觅地建立分校。
卢沟桥开战后,南开是第一所被日本人炸毁的学校,也是第一所在后方以长期抗战为信念重建的学校。
南开中学在抗战最艰困的八年中,教育了数万青年,每个人几乎都是张伯苓精神的延伸。
张伯苓,北洋水师学堂毕业,任海军士官生,亲睹甲午之战,愤然立下教育救国大志。这种奋发图强的志气,影响了他一生。
1903年随严范孙赴日考察教育,1904年创办南开中学。1919年,由江苏督军李纯赠50万银元,张伯苓创办南开大学。1923年创立南开女子中学。1928年,又建南开小学,从而完成了“南开”由小学到大学的教育体制,是中国近代私立学校的典范。
罗隆基早年就读于清华学校。一位美国女教师,请学生们吃茶,突然正颜厉色地——
孩子们,你们将来都得学南开学校的张伯苓。假使中国多有几个张伯苓,中国一定会强的。
1929年,南开女中首届学生毕业,张伯苓的讲话,是既幽默又深刻——
你们将来结婚,相夫教子,要襄助丈夫为公为国,不要要求丈夫升官发财。男人升官发财以后,第一个看不顺眼的就是你这个原配夫人!
1916年10月,张伯苓应沈阳基督教青年会的邀请,对教友们作了一次讲演。他讲到国民对国家的责任时,说了一句语惊四座的话——
中国不亡吾辈在!每个人都要自强,只要人人有了自我,中国就亡不了。我们必须有这么想的气概,不管人家怎么说,自己要有这种信念!
当时年仅十六岁的张学良,被深深震撼了。他意识到,再也不能沉缅于游乐,而应为国家和社会做些有益的事。从此,他以师傅之礼,以待张伯苓。
抗战时期,西南联大成立。南开校长张伯苓,北大校长蒋梦麟,清华校长梅贻琦,教育部令他们轮流担任三校校务常委会主席。但张伯苓在重庆另有任事,便把自己的职责委托给了蒋梦麟,用一句天津方言说“我的表你戴着”。蒋梦麟又将担子压给了梅贻琦,用他的话说就是“在联大我不管就是管”。
而我想说,张校长在重庆另有任事,在《巨浪河》中找到了答案——
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高大壮硕的他(张伯苓)挺胸阔步地在校园行走。不论前线战报如何令人沮丧,日机轰炸多么猛烈,在张校长的带领下,我们都坚信中国不会亡。
在战火延烧的岁月,师长们联手守护这一方学习的净土,坚毅、勤勉、把我们从稚气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在恶劣的环境里端正地成长。
在南开优良的读书风气中,得师长之春风化雨,邦媛打下了一生读书为人的基础。
在邦媛的笔下——
张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壮与义气,不与日本人妥协,在皇姑屯火车上被日本人炸死,结束了传奇式的军阀时代,留下东北那么大的局面;其子张学良继承名号、权势及财富,但是没有智慧和尊严,东北自主强盛的希望也永未实现。
齐老先生对东北家乡,用情之深,失乡之痛……
晚年的他,每端起酒杯,就流泪,断断续续地说着当年——
明明不该打败仗的局面,却败了,把那么大的东北丢了。那些年,布满东三省,一心一意跟着我十多年在敌后抗日的同志都白死了。他们盼望胜利的中央会照顾他们的孤儿寡妇,也全落了空。那些人都是爱国的知识分子,如不去革命,原可以适应生存,养家活口,都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对不起他们!
这些话,他反反复复地说着,折磨着他最后的日子。
其实,早在1949年底,齐世英由重庆,乘最后一班飞机来到台湾。当时的情景,已令女儿惊骇莫名;一直信“有中国就有我”的他,挫败、憔悴,坐在那用甘蔗板隔间的铁路宿舍里,一言不发,不久即因肺炎被送进医院。
邦媛说——在家人、师生眼中,他一直是稳若泰山的大岩石,如今巨岩崩塌,坠落,漂流,我五十一岁的父亲从“巨流河”被冲到“哑口海”。
在齐世英心中:如果巨流河一役郭军战胜,东北整个局面必会革新,不会容许日本人进去建立傀儡满洲国,即使有中日战争,也不会在战争胜利之后,将偌大的东北,任由遥远南方来的人,抢来打去决定命运!
一九八一年,齐世英在荣总住院,张学良突然去病房看他。半个世纪首次再见,令他心情很不平静。常常自问:如果当年能够合作,东北会是什么样子?中国会是什么样子?
如今,从雄姿英发到白首苍苍,乡关万里,一生坎坷,唯有沉默。那些憾恨,虽已还诸天地,却仍折磨着他的余年岁月。
听了回答,朱先生想了一下,说——
现在武大搬迁到这么僻远的地方,老师很难请来,哲学系有一些课开不出来。我已由国文老师处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没有钻研哲学的慧根。中文系的课你可以旁听,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系的课程必须有老师带领,加上好的英文基础才可以认路入门。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决定。你如果转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导师,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书中,邦媛并没着笔描述朱先生的神态,她只说——这最后一句话,至今萦绕我心头。
我曾读过柳鸣九先生的一篇文章——
我见到朱光潜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虽然瘦小单薄,白发苍苍,但精干灵便,神情烁烁,他宽而高的前额下一对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老是专注地注视着、甚至是逼视着眼前的对象,手里则握着一支烟斗,不是吸上一口,那态式、那神情似乎面前的你就是他观察分析的对象,研究揣摩的对象。别忘了,他专攻过心理学,有过心理学方面的专著,而且是“变态心理学”的论著!坐在他面前,你似乎感到自己大脑的每一个皱折处都被他看透了,说实话,开始并不感到舒服自在。
这里,想到一位“中国版的福尔摩斯”,叼着大烟斗,津津有味地品评着面前的人……
暑假,回到重庆,邦媛向孙晋三教授(《时与潮文艺》的主编,齐父的朋友)请教,有关朱光潜先生的建议。
孙教授说——
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潜先生有篇《文学上的低级趣味》,是从文学教育者立场写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系上朱先生的课,该是很幸运的事,何况他亲自劝你转系,还自愿担任你的导师,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学教育贵在灵性(或慧根)的启发,武大外文系有方重先生,陈源先生,袁昌英先生、陈寅恪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实的。西南联大外文系并不更强,而且也没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这种缘分。
孙先生的分析,使邦媛下定决心,留在武大。
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先生的“英诗”全年课。
朱先生坚信好文章要背诵,学生跟他念的每首诗都得背。
他说——
诗词比散文所含的无言之美更丰富。散文是尽量流露的,愈发挥尽致,愈见其妙。诗词是要含蓄暗示,若即若离,才能引人入胜。
济慈的《夜莺颂》,阅读和背诵都不是容易的事。他的心思出入于生死之间,诗句长,意象幽深丰富。
邦媛总结,短短的两个月中,我经历了人生另一种境界,对济慈的诗,有心灵响应的知己之感。
直到有一天,朱先生教到华兹华斯较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写一妇女,其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讯。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当他读到“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哽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到最后两行:
若有人为我叹息,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读到此,深深地被打动,此时无声胜有声。由此,也想到——
文革中,老舍自杀后,季羡林也曾下定决心去自杀。当他看到”棚友”朱光潜竟然在偷偷锻炼身体,很是惊异。觉得自己和朱先生还存在着差异,自己也应该执着于生命,执着于事业,坚决要活下去。
学生是心灵的后裔。邦媛去台后,曾从事教学工作。对她而言——
教书从来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种传递,我将所读、所思、所想与听我说话的人分享,教室聚散之外,另有深意。他们,都是我心灵的后裔。
人能笃实,自有辉光。
邦媛也终于明白——我的一生,自病弱的童年起,一直在一本一本的书叠起的石梯上,一字一句地往上攀登,从未停步。
吾儿生性单纯,既对现在功课有很大兴趣,应尽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图书馆多读相关书籍,不必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国内局势仍在低潮,前线国军真可说是在浴血守土。吾儿只身在外,务望保持健康,面临任何事时都必须沉得住气。
邦媛回忆——这样的信,这些年中我仍字字默记在心。
收到信后,邦媛不再与同室的侯姐姐去读书会。而侯姐姐——从此不跟我说话,在走廊上碰到我,故意把头猛然扭过去不看我。而真正令我伤心的是,赵晓兰(同寝室友)也渐渐不理我了,住在咫尺之内却形同陌路。
当邦媛要搬至另一宿舍时,侯姐姐用她的大嗓门,不指名地说——
有些人家长在重庆做高官,还每个月领公费,享受民脂民膏,真是脸皮厚!每天口中念着云雀夜莺的,不知民间疾苦,简直是没有灵魂!
邦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后来,邦媛咨询公费的资格,得到的答复——“开战以来所有公立大中学的战区学生都有公费。”
有一天,在她上楼经过原来房间,侯姐姐看到,大声说——
有的人怕别人不知道她是权贵余孽,自己在到处炫耀呢!贪官污吏的女儿!滚出去!不要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
邦媛心中十分难过,记得刚住进时,侯姐姐对她殷勤照顾 ,有时连洗澡小室都帮着先占一间,吃饭时在板凳上留个空位给她。
——这是我独立为人第一次见识到政治的可怕与谎言。在我生长的家庭,革命与爱国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义的,最忌讳翻脸无情,出卖朋友。
从此以后六十年来,我从不涉入政治,教书时连校园政治也不参与。
一九四五年九月,邦媛回到乐山,觉得学校的气氛全变了。原来凝聚着共患难、同歌哭的维系力,如今似乎涣散了。政治的气氛已经笼罩到所有的课外活动了;壁报、话剧,甚至文学书刊都似乎非左即右,连最纯粹的学术讲座也因“前进”程度而被划分为不同的政治立场。
游行越来越频繁,有时老师来了,学生不够;有时学生坐得半满,老师没有来,所以一半的时间没有上课。全校弥漫着涣散迷茫的气氛。
期待多年,生死挣扎得来的胜利,却连半年的快乐都没享受到。
但邦媛有一最好的朋友——鲁巧珍,在她一九四六年毕业前的三年中,心情、观念契合,无话不谈,也无事不能了解。
知己,是一份懂得,一份相知,一种淡淡的陪伴与共鸣,犹如一杯清茶,淡然中沁入心田。有时候只要一个拥抱,一个眼神,便一切尽在不言中。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两人再见面,已是一九九三年。巧珍肺癌已至晚期,住在医院,她说——知道你要来,我一直等着。
喘息之间,断断续续说了别后五十年间往事,当年许多政治活动的学生领袖,由于理想性太强,从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非死即贬,得意的并不多。
青春梦想都已被现实击破,巧珍感慨——
你到台湾这些年,可以好好读书,好好教书,真令我羡慕。
她要邦媛珍惜已有的一切,好好活着。
此时的邦媛,已是泪不能止。走出医院,知道这重逢便是诀别。回到台湾,巧珍已逝,六十九岁。
突然有一天,在家中看到了马延英叔叔。马叔叔是地质学家,在抗战胜利后,与陈建功、苏步青、蔡邦华、陆志鸿、罗宗洛五位教授到台湾,会同杜聪明、林茂生接收台北帝国大学,改组为国立台湾大学,出任理学院地质学系主任兼海洋研究所所长。
听说台大外文系在找助教,马叔叔就建议邦媛——他们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两个日本教授等着遣送回国!你就去做助教吧。
此时,整个中国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旋涡中,连鸵鸟埋头的沙坑都找不到了。每一个人都说,你去看看吧,当作是见识新的天地,看看就回来吧——大家都给我留一个宽广的退路。
九月下旬,邦媛随马叔叔渡海到台湾,向往着一片未知的新天新地。
——爸爸给我买的是来回双程票,但我竟将埋骨台湾。
每一次空间的别离,都代表了生命的转折点。
在上海,邦媛收到一张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台湾大学临时聘书”来外文系任助教。当时原以为是一个可以继续读书的工作,因在海外而添了些许魅力。
——跨过了大学毕业那一步,我的生命被切成两半,二十三岁的我被迫开始了下半生;前半生的歌哭岁月,因家国剧变,在我生身的土地上已片痕难寻了。而后半生,献身于栖息之地台湾,似是再世为人,却是稳定真实的六十年。
机缘是连环的,缘中有缘。
读过《巨流河》,之后,就不期而遇亮轩的《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亮轩原名马国光,台湾作家,而他正是马延英叔叔的儿子。
他写的是自己的个人成长史,背景则是两家两代人的家史,从中我们知晓了马先生的在台岁月。晚年穷困潦倒,身后备极哀荣,张学良在台湾的首次公开露面,也是在马先生的葬礼上。
而马国光与母亲自台相别,数十年(1988年)后重逢,“我是我妈八十岁生出来一下地就四十多岁的孩子。“
国光说,父亲心目中最理想的太太,便是如齐世英先生的夫人齐大娘一般,能为家庭全心地贡献,无论境遇的好坏,至死不渝地呵护着整个家庭,无怨无悔。我后来遇到了母亲,在母亲身上,我见不到齐大娘一丝一毫的影子,虽然我见到的母亲也不能说是个坏妈妈。此后二十年,我从未主动探问往事,以免触动她的痛苦。就身世而言,似乎不太完全,就母爱而言,丝毫无损。
邦媛说过,父亲给我理想、深度,而我的文学情怀和待人态度却是得自母亲。二十年来,我无数次坐在双亲墓前,望着太平洋浩瀚波涛,想着他的一生,我多么幸运和这样的父母结缘,能有如此前世今生。
无巧不成书,还有更巧的——
章诒和笔下,描述过父亲章伯钧与章乃器,在康老(康同璧)家见面的情景。那个动荡年代,联系人就是章诒和和章乃器的幼子章立凡。
而章立凡与马国光(亮轩)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国光生母与马延英离异后,嫁给章乃器,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章立凡。
章立凡在给哥哥此书(大陆版)的序中——
造化弄人,马家和章家,一南渡,一北归,两家的孩子各有各的痛苦,但同时承担两种痛的,是母亲。
历史是一张大拼图,个人史、家庭史是其中的组成部分。
海峡两岸历史变迁的个人拼图,龙应台推出了一块(《大江大海》),齐邦媛推出了第二块,现在轮到马国光……后面或许还有你有我,有我们大家——两岸三地的中国人、全世界的华人,都有故事要说。
“我恨的是中国的积弱啊,自己积下来的弱,叫人这么欺负。多少年,我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当年从南京逃出,在火车上船上被日本人追着轰炸的场景。叫喊声,硝烟炸药的味道,都会重现。你看《巨流河》的封面,用的就是我们在重庆时被轰炸的房子,惨不忍睹。听说到了你们内地,换了安静的巨流河的封面,颜色也换了蓝的,没用红色。”
邦媛如是说——
《巨流河》,几度罢笔,甚至信心全无,但它却分分秒秒悬在我心上,不容我安歇。我已年满八十,第二次因病被送入医院,出院后对自己继续写下去的信心更少,有一种”月落鸟啼霜满天“的心境。
2005年初春,邦媛勇敢地从改写到重写,忍受着各种病痛纠缠,终下决心,把淤积一生的心中块垒,用纸笔浇出。
她曾祈求——
主啊!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说完他们的故事,那烈火烧遍的土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飞、和烽火旁的军人,风雪中的学生,和他们后面追赶的我,请你让他们在我笔下活着。感谢主,他们都将与《巨流河》不朽。
——书写前,我曾跟着父母的灵魂作了一趟返乡之旅,独自坐在大连海岸,望向我扎根的岛屿。回到台湾,在这间人生最后的书房,写下这一生的故事。
漫长的五年,近千页的手稿,《巨流河》成了邦媛最后对自己一生、对父亲、对家国、对故乡、对整个二十世纪“埋藏的巨大悲伤”完成的一次回望。
如果不完成这次回望,于她或是于父亲齐世英,也许都渡不过心里那条“巨流河”。“那是心里的一道槛,对于一生流亡的知识分子,更深。”
合上《巨流河》,独自坐在窗前,细细体会,它内在的张力,在平静中带给我的震撼。
齐先生掠过一生的命运光影,在丰富的安静中对我们说——
我希望中国的读书人,无论你读什么,能早日养成自己的兴趣,一生内心有些倚靠,日久产生沉稳的判断力。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这么复杂,环环相扣的历史,再也不要用激情决定国家及个人的命运;我还盼望年轻人能培养一个宽容、悲悯的胸怀。
人生是由经过的地点和遇到的人构成的。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