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陈新午——兄妹情深

作者:山佳     来源:佳易博览

1923年,身在德国的陈寅恪,给国内的妹妹写过一封长信,论及自己的治学志向,付以买书的重托。

他说:“我今学藏文甚有兴趣,因藏文与中文,系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与希腊、拉丁及英、俄、德、法等之同属一系。……我所注意者有二:一历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关系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经典,印度极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又蒙古满洲回文书,我皆欲得。可寄此函至北京,如北京有满蒙回藏文书,价廉者,请大哥五哥代我收购,久后恐益难得矣。”

这封书信,被当时主持《学衡》杂志的吴宓得知,以《与妹书》为题刊载。

早在1919年,陈寅恪与吴宓在哈佛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吴对陈的博学多识极为倾倒,曾写信给国内友人说:“全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这封长信,更加印证了吴宓的说法。

而收信的妹妹,则是陈寅恪的胞妹新午。

陈氏兄妹合影。左起陈康晦、陈隆恪、陈新午、陈方恪、陈寅恪

陈父陈三立,育有五子三女,分别是衡恪、隆恪、寅恪、方恪、登恪、康晦、新午及安醴。

原配夫人罗氏生长子衡恪后,四年之后,早逝。

1890年7月3日,寅恪是继室俞明诗俞氏夫人所出,祖母黄太夫人按族谱排行,以“恪”字辈、虎年所生男婴取名。

在大排行中,他行六,人称六哥,六弟,下一辈称其六叔。

寅恪从小好静,喜欢思考,自识字起,酷爱读书,不分昼夜。

1894年9月24日,中日甲午战争之年,俞氏夫人生下一个女婴。祖父陈宝箴取名“兴午”,冀望振兴国运,后做新午。

新午并不行九,只是脸上有两个深酒窝,那时说法,有酒窝者酒量大,同时酒窝也是漂亮的标志,所以家人呼她为“酒”的谐音——九姐、九妹,下一辈称她“九姑”。

新午从小颖慧机敏,性格开朗,头脑灵活,遇事好强,长大后办事干练,在兄弟姊妹中尤为突出。

明诗夫人卧病,女儿新午开始料理家族日常事务。她的精明能干,渐渐显露,照顾老人、安排内务井井有条,深得父母器重。

1923年,母亲去世,新午挑起管理全家的重担。由于心直口快,总是难免得罪人。

寅恪与新午,相差四岁,兄妹颇多交流,同时新午管理家中事务,故寅恪有上述《与妹书》。

陈宝箴领诸孙及重孙合影于江西南昌(1899年)。

左起陈方恪、陈寅恪、陈覃恪、陈宝箴、陈封可(陈衡恪子)、陈衡恪、陈隆恪

俞大维,是陈寅恪的表弟;俞的姑姑,就是陈母明诗夫人。

俗话说,姑姑亲,辈辈亲,打断胳膊,还连着筋。

寅恪与大维,在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连续同学七年。二人都好学深思,孜孜不倦,说诗谈词间论经史,每多共识,志趣相投,深为默契。表兄表弟,朝夕相处,情深谊长。

在德国,傅斯年曾对毛子水说:“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

1929年,大维归国后,与新午结婚,姑表联姻。至此,大维成了寅恪的妹夫。

新午婚后,卸下操持娘家事务的担子,又担起俞家长房长媳之责。她快人快语,对娘家始终关心如常,遇事总是勇于相助。

1904年日本留学时的三兄弟,右衡恪、中寅恪、左隆恪

1928年8月31日,寅恪与唐筼结婚,已近不惑。

婚后一年,两人有了一个女儿——流求。

小生命的到来,给整个家族带来了莫大的欢乐。亲朋好友们都说——这个女婴跟当年的新午,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这样的议论,寅恪夫妇和新午,欢喜不已。

1930年12月,新午夫妇也有了自己可爱的孩子,方济。1933年2月,方济多了一个弟弟,小济。这样,新午夫妇有了三个儿子。

长子扬和,是大维的德国女友所生,但新午视同己生。

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

唐筼总想为陈家添一男丁,让公公高兴。未成想,又来了两个千金——小彭、美延。

而新午夫妇,总是盼望有个女儿。

小济之后,新午曾生过一个女婴,不幸未满月即夭折。新午非常伤心,大维也以家中没有女儿为憾。

青年陈寅恪

抗战中,寅恪一家逃难至香港。

后寅恪独自去西南联大任教,病弱的妻子及三个女儿,留在香港。

重庆,因有日机轰炸,1939年初,新午将自己的三个孩子,托付给在香港的六嫂唐筼。

患难见真情。因姑嫂彼此信任,才有所重托。

1944年,寅恪来到成都燕京大学任教。

12月12日,一个阴冷雾大的早晨,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失去光明。虽然医生尽了努力,手术未获成功。

1945年,寅恪在56岁,在右眼失明七年多后,左眼也丧失功能。

双目失明的严酷事实,寅恪心情压抑低沉。悲哀失望的气氛,笼罩着全家。

看到沮丧失眠的丈夫,妻子唐筼度日如年。她深感自己的劝慰力度不够,便叫流求写信,向重庆的新午九姑求援。

春天里,新午来到成都,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一进门,她就以玩笑的口气大声说:“你们住的房子可不小啊!我还以为走错路,到了住在广益宿舍的郭有守家呢。”

新午开朗轻松的话语,暂时化解了寅恪一家的沉闷与凝重。

她坐在哥哥床旁长谈,借话家常,从积极的方面开导。

新午始终记得,六哥的“笨手笨脚”。

还是在童年,家中来了远房亲戚,小兄弟们兴奋不已,想跟他们开个玩笑,以示友好。

五哥隆恪,从小天性聪明,活泼好动,成为发号施令的孩子头。

他建议,在后花园的一个大坑上,铺些杂枝乱划,做成陷阱,想让新到的亲戚们走上去,摔个跟头。

隆恪委派寅恪,充当先锋,诱敌深入。不料,寅恪动作笨拙,诱敌不成,自己反倒落进了陷阱。

新午绘声绘色的描述,再次将六哥带入童年美好的回忆中,眉宇间似乎开阔了许多……

此时的唐筼,松了一口气,难得的一笑,缓解多日的阴霾,心中暗赞新午的善解人意。

1939年秋在香港。

左起陈小彭、陈寅恪、唐筼、陈美延(前小童)、陈流求

抗战胜利,寅恪夫妇带着小女美延,重返清华。

流求、小彭留在南京的一所中学读书,新午九姑,成为她们的监护人。每周六中午,放学后,她们与方济、小济两个表弟,一同回到俞家。

流求、小彭坦言,在九姑家中,感觉如同在自己家一样,总是那么惬意。

那时的南京,秩序不够安定,新午要求流求、小彭,除了去许伯母(许地山夫人)和高舅(高梓)家,不得单独在外逗留。即使去看电影,也必须和表弟一同前往。

新午夫妇,将流求姐妹,视同自家女儿。

远在北平的唐筼,也牵挂着两个女儿。她拆洗旧毛衣,编织四双毛线手套,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两个女儿及方济、小济。

礼轻仁义重。

而大维姑夫,最大的兴趣是读书。

一次,他教流求读萧伯纳的剧本。他个人非常欣赏,不时会笑起来。流求问过姑父,喜欢喜剧或悲剧?

姑父若有所思地回答:“愿看喜剧,因为人生的悲剧已经太多了。”

陈新午与儿子俞方济

抗战胜利,内战又起。

1948年12月,战火逼近北平。国民政府派出专机,接胡适等学者。时任交通部长的大维,带口信给寅恪一家,随此架飞机离开北平。

流求当即表示,不愿离开北平,考上清华不易,以后很难再回,非常可惜。

母亲劝勉着:“现在是烽烟四起的紧急时刻,父亲失明、我有心脏病,美延年龄还小又瘦弱,如果你不和我们一起走,连个提文稿箱、搀扶父亲的人都没有,何况这次是大维姑夫传话来接我们离开北平,也是亲人的一番好意。“

本来执意不走的流求,想到家中实际困难,自己有责任替母亲分忧。再者,九姑夫妇视自己如亲生,于是毅然登机。

之后,流求入上海医学院借读,寅恪夫妇带着小彭、美延,南下广州,来到岭南大学。

1949年旧历年刚过,时局所迫,新午夫妇从上海飞往广州。

在广州,寅恪与新午夫妇,经常见面、深谈去留。别时容易见时难。

那年春天,新午夫妇,到达香港,与六哥六嫂,还有家书传情。

后又去往台湾,从此音讯阻隔。

1951年,六嫂唐筼思念亲人,只能赋诗一首《寄九妹 庚寅大寒后二日阴雨》——

烟雨迷蒙隔野塘,残梅欲蓋柳争长。

何当共话西窗夜,人寿河清两渺茫。

广州台北,咫尺天涯;魂牵梦绕,终难一见。

1946年于南京萨家湾俞大维宅。抗战胜利后陈家兄妹大团聚合影。

后排左起陈方恪、陈登恪、孔紫萸、陈隆恪、陈寅恪、陈康晦;前排左起唐筼、陈新午、陈美延、陈双枝

1969年10月7日,寅恪在广州去世。45天后,唐筼追随丈夫而去。

消息传到台湾,1970年3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同仁,举行悼念活动。

李济所长邀请大维先生参加,会上,他作了感人至深的发言《悼念陈寅恪先生》。

大维与寅恪,是两代姻亲,三代世交,七年同学。

文中——

寅恪先生去世的消息,在香港曾传说过数次,前几次均为误传,此次亦尚未证实。

真是”欲祭疑君在,天涯共此时。“惟寅恪先生现已年逾八十,以久病之身,处今日之世,溘然长逝,自属可能。惟今后”汉世之事,谁与正之乎?“

讲述中,大维泣不成声;台下老友,泪流满面。

九妹新午,自是悲痛不已。眼前的一张照片,牵着她的思绪——

1895年秋,祖父右铭公,被清廷任命为湖南巡抚。此时,全家已由武昌迁回长沙。

在湖南长沙巡抚署后花园“又一村”,五个孩子并排,拍摄了一张照片。从左至右依次是康晦、隆恪、新午、方恪和寅恪。那个年代,拍照是件稀罕的事情。

七岁的寅恪暗想:长大后,怎么确认哪个小孩是自己呢?

正巧,身旁有株桃树,他伸手握住桃花,以示标记。

童年影像,照片中的每个人,都极珍视。

各自成家后,将其悬挂室内,作为纪念。

只是此刻,新午心如刀绞。睹物思人,物是人非又奈何?

俞大维

1981年10月9日、1993年7月8日,新午、大维先后病逝。两人骨灰,一同撒在金门外海。

百年身后,安葬杭州祖茔,与父母兄长相邻,是寅恪生前多年的心愿。

想得,而未得。

直至2003年6月16日,流求三姐妹将父母骨灰,合葬于江西庐山植物园。墓前立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2003年夏,流求赴美,探望表弟小济。小济将母亲在病重弥留时,剪下的一缕头发,交给流求,带回故国,要求葬于杭州祖茔,外祖父母身旁。后因种种原因,难以如愿。

第二年,流求征得小济同意,美延将新午九姑的头发灰化,埋于庐山父母墓旁,相依相伴。

兄妹情深终难忘,只是无缘再相逢。

也许,在另一世界,新午仍会高谈当年六哥的诱敌深入,音容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