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浮花 | 李香兰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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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李香兰在东京逝世。回看其一生,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1946年,以一曲《夜来香》红遍大江南北的李香兰被以汉奸罪推上审判台。李香兰称自己不是汉奸,而是生在中国的日本人。
【生在中国的日本女孩】
1920年2月12日,在中国东北的奉天,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婴呱呱坠地,家人为她取名山口淑子,她是一个生于中国的日本人。女孩的父亲叫山口文雄,他自幼受到家风的熏陶,对中国的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1906年,山口文雄来到了一直向往着的中国。起初,山口文雄在奉天采煤所工作,后来调入在抚顺的采煤所。
山口淑子的童年是在抚顺度过的,那是一段愉快且又难忘的时光。然而,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随着“九一八”的炮响而骤然消失。随后,山口一家离开已生活了十几年的抚顺,迁往奉天。
在抚顺开往奉天的火车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走进了淑子的生活。她叫柳芭,是与淑子同龄的俄罗斯犹太裔少女。山口淑子后来回忆说:“柳芭是我最珍贵的朋友。我之所以成为歌唱的李香兰,是因为有了柳芭;我之所以成为活着的李香兰,也是因为有了柳芭。”
到了奉天后,淑子因为受了风寒,患了肺炎,痊愈后,肺部功能始终较弱,医生建议淑子用唱歌的方式来适当地增强肺活量。也正是这一原因,淑子结识了苏联著名的歌剧演员波多列索夫夫人,而为她引荐这位导师的人正是柳芭。第一次见面,波多列索夫夫人认为淑子的嗓音不适合唱歌。柳芭恳求道:“夫人,请您一定要收下淑子,她是因为想要恢复肺部的功能,所以来学习唱歌……”终于,淑子成了波多列索夫夫人的学生,歌唱练习就此展开。
【山口淑子变身歌星李香兰】
让柳芭和波多列索夫夫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被认定没有歌唱天赋的淑子在练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唱功大进。
作为著名歌剧演员,波多列索夫夫人每年秋天都要在奉天大和宾馆(今辽宁宾馆)开独唱会,这也成了宾馆每年秋季里的主要活动之一。一天,波多列索夫夫人在授课结束后,突然对淑子说:“过几天就是大和宾馆的独唱会,你来我的独唱会唱歌吧!”
独唱会那天,大和宾馆小剧场里座无虚席。这是山口淑子第一次站在舞台上,她唱了一曲《荒城之月》。淑子清澈纯真的嗓音赢得了满场如春雷般的掌声,也引起了一位特殊客人的注意,他就是奉天放送局科长东敬三。原来,电台节目一直在寻觅一位歌手。东敬三听了淑子的演唱,顿时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少女从哪方面来说都颇为合乎要求。
“只是……”东敬三皱了皱眉,“为表达日中亲善,民族和谐,演唱新曲的少女必须是中国人。 ”“那可怎么办,我们淑子是日本人啊!”淑子的母亲说。东敬三说:“没关系,咱们可以给她起一个中国名字,因为她的中国话说得很地道,说成中国人也不会引起丝毫怀疑的。”
“淑子有中国名字——李香兰。”于是,李香兰的名字就这样被写入了节目里,并作为一名青春、靓丽、能识谱、会唱歌、会讲日语的中国女孩走进了大众的视野之中。当全东北的收音机都开始播放着李香兰的歌声时,这个少女走红了。
【“我要站在北平的城墙上”】
1934年,为了学习北京话,14岁的淑子遵照父亲的意思去北平求学。来到北平后,山口淑子以“潘淑华”这个名字进入北平翊教女中念书。“潘”是她的另一个义父——父亲的结拜兄弟潘毓桂的姓氏,“淑”源于山口淑子,而“华”,则是出生于中国之意。
北平翊教女子中学,是一所高、初中完备的女子中学。淑子在所著《我的前半生——李香兰传》中记载了当时学习的情况:“我从东北来投亲,作为一个中国人——潘家的干女儿——上了翊教女子学校,名叫潘淑华……那时候,我常顺路去北海公园,在无人的小岛上练习汉语发音或查字典,也曾去过远处的太庙。 ”
随着中日关系的日渐紧张,抗日的氛围也波及淑子所在的女中,当然,作为潘淑华,没有人知道她日本人的身份。
1937年,山口淑子随同学到中南海参加一个为纪念“一二·九”死难同胞而举行的默祷会。在会上,同学们纷纷表达抗日决心,有人说要到南京去找国民政府;有人说要去陕北参加红军;还有人表示要留下来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当被问及“假如有日本军侵入北平,该怎么办”时,淑子竟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同学们迫切的目光盯视在她的脸上,有人鼓励她说:“潘淑华,告诉我们你的想法,你要怎么做,说啊! ”淑子想了想,一句话脱口而出:“我要站在北平的城墙上。 ”
一片热烈的掌声,算是对她这个概念略显模糊的回应的鼓励。对于既爱祖国,又爱自己出生地的她,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站在北平的城墙上”或许是一个最好的选择。正如她在自传中写的:“我只能这样说”。站在城墙上,从外面飞来的是日本炮火,从城墙里面打来的是中国铅弹,不管从哪一方飞来,双方的子弹“都能打中我,我可能第一个死去。我本能地想,这是我最好的出路。”
这种情绪困扰了淑子很久,她在自传中曾描述过面对这种矛盾的无能为力和无比痛苦:“中国人不知道我是日本人,我欺骗了中国人。一种罪恶感缠绕着我的心,仿佛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陷入了绝境。”她自己曾几次下决心想公布自己是日本人的事实,但都没有勇气去做。
【第一次回国挨了骂】
1937年,山口淑子毕业于北平翊教女子学校。回到奉天后,一个偶然的机遇,使她掀开了人生的又一篇章,山口淑子重又成为李香兰。
伪满洲国成立后,日本人为了粉饰太平,在长春成立了电影制片厂,李香兰因为人美歌唱得好,被电影厂选中,成为电影厂第一批女演员。她拍摄的第一部电影,叫《蜜月快车》。随后,第二部、第三部影片接踵而至,她连续接拍了《富贵春梦》以及《冤魂复仇》。从此,那个小歌星李香兰,成了电影明星李香兰。
李香兰红了,不仅在中国,而且还红到了日本。她饰演的几乎都是与日本男人苦恋的中国女子。所有的故事如出一辙,表达的都是“中日亲善”的主题。
1938年10月,已成为电影厂当家花旦的李香兰以“中日亲善”的代表头一次回日本,她在给父母的信中这样写道:“我终于可以去日本了,那里是我的祖国,可我却从未见过她究竟是什么模样,我要去看看富士山……”
然而,亢奋无比的她却万万没有想到,祖国迎接她的却是另一张嘴脸。当她交验了护照刚要下船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粗暴的斥喊:“你回来!”她让同行的女演员先走,随后自己来到了那个日本官员的旁边,按照要求再次把刚刚审理过的护照递交过去。日本官员再次逐字核实了李香兰的护照,随后双眼圆瞪,大声呵斥:“你这东西还是日本人哪!不觉得羞耻吗!”
李香兰在自传中回忆:“这使我对祖国日本的憧憬开始幻灭,让我感到可悲的是,祖国的日本人对我出生的中国——我的母亲之国的侮辱。”
左起:白虹、姚莉、周璇、李香兰、白光、吴莺音
【从被判死刑到无罪释放】
日本战败后,李香兰这位红极一时的影星、歌星,被押上了审判台。1946年2月,上海军政部审讯庭。“你叫李香兰,在北平翊教女中念书的时候,用的是潘淑华这个名字,这难道不是你作为中国人的证据吗?”法官问。“不是的。”李香兰焦急而又肯定地回答着。“你说你在北平留学的时候取名潘淑华,你怎么能证明,山口淑子、李香兰、潘淑华,这三个人是同一个人?”女子哭喊着:“我真的是日本人……”然而在究竟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的问题上,她已经挣扎得精疲力竭。如果她可以证明自己是日本人,那么,她便可以洗脱汉奸的罪名,走出监狱;但如果她最终还是不能拿出有力的证据,等待她的只有死亡了。
就在李香兰被判死刑准备赴死时,她生命里那个最为重要的人——柳芭,再次出现了。柳芭当时已加入了苏联共产党,成为领事馆的一名工作人员。她找到了李香兰日本身份的证明,法官最终宣布李香兰无罪释放。法庭上,李香兰向旁听席、也是向中国和中国人民深鞠一躬,对自己前半生的欺骗和罪行作了深深的忏悔……
柳芭与李香兰
【战后成为“亲华派”】
战后的李香兰是一位日本左翼人士,和那个时代诸多怀揣理想的日本人一样,对中国的乌托邦试验充满隔岸旁观的好感。
1960年8月20日,日本“读卖新闻”以较大的篇幅介绍了中国电影故事片“五朵金花”(译名是“五个姑娘”),其中特别提到看了这部电影试演的大鹰淑子(李香兰)所发出的感叹:“当我看到演员们的朝气勃勃的美丽而新鲜的魅力,并以这个心情而生活着的年轻人们的情形时,使我不能不对于日本的年轻人们应有的状态有所考虑。”(转引自《参考消息》1960年10月22日)这之后,随着中日关系回暖,李香兰先后三次访华。
晚年的李香兰第二次回中国是在1978年,以日本环境厅政务次官身份访问中国。在别人都去参观故宫时,她自己跑到了菜市场,到处找小时候常吃的胡萝卜芽。一下子买了很多,用塑料袋包了几包带回日本。
1978年,李香兰(前排左二)以大鹰淑子身份访问长春电影制片厂
1991年,她应邀访华。在宴会上,李先念主席对她说:“大鹰女士,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你演的《万世流芳》。我听许多人说过,他们看了你的那部电影才加入了抗日军队。”
历史至此展现了巨大的吊诡,在日本侵华期间拍摄电影的李香兰,一度被认为是“文化汉奸”,但40余年后,却被认为影响了许多人加入抗日行列。
在日本国内,李香兰是著名的亲华派。香港导演张婉婷筹拍《李香兰》,专程前往日本去拜访她。据张婉婷转述,李香兰为当年帮日本人做对不起中国人的事而感遗憾,鉴于日本政府曾篡改教科书,现今的日本青年不知道当年日本侵略中国的史实,故李香兰希望她能在电影上将此中肯地表演出来,作为对中国人道歉之作品。
李香兰曾在自传中说过:“一个被时代、被一种虚妄的政策所愚弄的人,如果噩梦醒来后能够有机会对当时的作为反思,或者加以说明解释,也是幸福的。”2005年,李香兰发表长文,劝诫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不要参拜靖国神社,原因是“那会深深伤害中国人的心”。
2014年9月7日上午10时42分,李香兰逝世,终年9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