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家仆张喜的鸦片战争

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英国军舰驶抵南京,兵临城下,清政府被迫与英国政府议和。数次议约后,清廷代表耆英、伊里布,英方代表璞鼎查在英军旗舰“康华丽号”上正式签订了著名的中英《南京条约》。

罕为人知的是,在签约前的多次谈判中,有一个小人物张喜出任谈判代表,发挥了大作用。他虽身份低微,但跟英军谈判时,或义正词严,或威逼恫吓,乃至耍横。一旁的清朝臣子目瞪口呆之余,无不叹服。金庸的武侠小说《鹿鼎记》写康熙皇帝命心腹韦小宝统带清军,前去跟侵占东北的俄罗斯打仗。韦小宝出身低微,几无学识,又好赌贪杯,实为康熙的私人。他手下的文官,却是万里挑一的国家精英,都暗地叹息,认为康熙滥用宠臣误国。不料,韦小宝到了前线,诡诈百出,无所不用其极,最终不辱使命,挫败了俄国人。这个张喜,虽然没能挫败英国人,但举手投足,还真有点韦小宝的影子。

大国开战,家仆外交
这个“韦小宝”,叫张喜,字小沧,天津人。哪年生?不知道,只知道鸦片战争前40岁左右,在云贵总督伊里布手下当长随。

当时科场无望的士人,一条出路是投靠高官,高的当“师爷”,低的当“长随”,更低的卖身当“家奴”。张喜不高不低,地位比家奴高一点。当长随,那也有三六九等,最牛气的,是“门上”与“签押”。主人见不见你,前者管,叫“门上大爷”;你的报告能不能盖章,后者管,叫“签押大爷”。行话讲“假门上,真签押”,意思是“门上”只要耀武扬威,看人下菜碟就是;“签押”就不同,审文件、查情况,那是需要火眼金睛的,有真本事才干得了。

伊里布是道光朝的名臣,跟林则徐、琦善齐名。他镇守云贵边疆期间,宽猛互济,政绩甚著,道光帝很器重。本来,大树荫下能人多,起初张喜在伊里布手下不显。不料时来运转,鸦片战争爆发,江浙须能人镇守,道光帝想到伊里布,便调他去当两江总督。这时他的幕僚,多以途远辞去,张喜这个“囊中锥”才升级为重要幕僚,貌似当了“签押大爷”。

伊里布到达江浙时,道光帝的一个命令是:收复英军占领的浙江定海。这把伊里布难坏了。英军船坚炮利,以江浙水师收复定海,除了道光帝,前线将领都知道绝无可能。但派你来,不正因为难么?伊里布是人精,知道不能跟皇帝讲实话,一面大张旗鼓做备战状,一面想别的辙。这时,天上掉下大馅饼。清军俘获了英军上尉安突德及8名印度兵,同时又抓住失事的英军运输船“风鸢号”上的29名船员。英军为此照会浙江巡抚,要求放人,否则开战。伊里布抓住这机会,要求用定海交换。双方在镇海谈判,没谈拢,但伊里布听英方翻译官马礼逊讲“定海小事,我们不要定海”,觉得有戏,决定派人继续跟英军周旋。

但清朝的规矩,向来是夷人来求我们,没大臣自己上门这事。好端端一个封疆大臣,胡乱跑到洋人船上去,被扣留咋办?也不合国体。当时,中英政府无实际交往,英国政府跟清政府打交道,只能通过广东的行商。鸦片战争前夕,英方政府代表义律想不通过行商,直接向清政府投递国书,广东巡抚邓廷桢拒收,理由是“违例”。而且,道光帝讨厌见洋人。到了鸦片战争后期,大臣耆英上奏:“如果将来议有成说,奴才自应会同,面见该夷酋,以定大局。”道光帝急忙批复说:“总以不会面方好。”伊里布当然不想自找麻烦,但自己不去,派谁去?别人不可靠,还得靠心腹。

就这样因缘巧合,这个外交使命落在了张喜头上。

换回定海,反遭审讯

张喜,怎样一个人?

朋友说他“身长六尺有超,姿貌魁硕,望而知为俊杰”。看来挺帅。又说他“赋性伉直,然极精敏,好读书,只观大略,于有用之学,当时之务,留心臻至”,扣除恭维成分,基本意思是聪明能干,也知书,但不酸文假醋。这个评价,跟他留下的两部对外交涉日记《探夷说帖》与《抚夷日记》基本吻合。这两本日记,绝无文采,但观察细微、心思缜密,为一般舞文弄墨的文人所不及。

但张喜一介家仆,并非清朝的正式官员,哪有交涉资格?伊里布便耍了一个诈,让张喜“戴六品顶戴”,冒充朝廷命官前往英舰交涉(这事很犯忌,但形势如此,只好从权)。时为1840年10月25日(道光二十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张喜一到英军船上坐定,英方“以洋酒为敬”, 他“接盏一饮而尽,众夷俱鼓掌大笑”。爽快人谁都喜欢,张喜由此给英方留下了好印象。

顺便说一下,张喜的日记记载了英方的一些谈话,如英军首领义律感叹“中国人极聪明,惟女人不教其读书识字,甚为可惜”,又说自己不想打仗,但下面人想打。马礼逊评价林则徐“才具甚长,惟办理鸦片,未免太过”,等等。今日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然而居然有学者说此日记“文笔拙劣”,冤哉!

上船后,英军带张喜遍逛军舰,他耳闻目睹了英军的实力,回来跟伊里布详说,更使伊里布下定决心:这仗不能打,至少不在自己这里打。鸦片战争中,清军主帅大都不知深浅,上来就要打仗,惨败后转而暗暗媾和,前倨后恭,成了笑柄。伊里布比他们精明,听了张喜探报后,他彻底偃旗息鼓,思路定在“以人换地”上,先后五次派张喜跟英军交涉此事。

本来,英国意在通商,不在占地,定海对他们可有可无,无所谓的,但是英方要求先交人,再还城,同时清军释放汉奸布定邦;伊里布与张喜则要求先交人,再交城,布定邦是中国人,不能放。争得着急了,张喜甚至左手拔出佩刀,威胁对方。最后约定同时释虏还地,不释放布定邦。

1841年2月24日(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初四日),伊里布催促张喜到英军交俘虏,张喜怕英军毁约,先带了其他俘虏交给英军,把认为重要的安突德留在后面,不料张喜前脚刚上英舰,英军就从后头救走安突德。张喜手里没了安突德,只好硬着头皮跟英军讨要定海。英军倒也没赖账,决定依约撤兵,归还定海。

准备撤兵之时,英军把张喜带到定海城南的一个财神庙内,为他在戏台上摆座。陪同的来华传教士郭士力(今译“郭实腊”,侵华的鼓吹者与急先锋)跟张喜讲:“此是戏台,乃是演戏之所,我们今日之戏,乃千古所未有。”张喜回答说:“既演角色,亦不得不唱。”郭大笑:“先生是好角色。”

张喜内心的欢畅,跃然纸上。

虽然几番折腾,毕竟取回定海。伊里布连忙上奏,说自己大兵到定海,“城内该夷立即纷纷退出”,“免冠服礼,声称伊等将城池交献后,即于初五日全数撤退”,这当然是谎话,不过收复定海倒是实情。

满足了皇帝的要求,也算功劳一件了吧?否。伊里布不但没讨好,连带张喜也倒了霉。原来,江浙其他大臣盯着呢:你伊里布不好好打仗,还私下结交洋人?不满他的浙江巡抚刘韵珂,早把小报告打到道光那里去了。用伊里布自己的话说:“进兵不胜,其罪轻;按兵不动,其罪重。”就算明知鸡蛋碰石头,也要先打一仗以表忠诚,这是“政治正确”问题;至于打输了生灵涂炭,东南尽毁,那是“军事问题”。伊里布急于换回定海,也是知道自己因为消极打仗而失宠,意在将功赎罪。然而没用。道光帝龙颜大怒,下令把他拿押北京,最后流放张家口。张喜也被送交刑部审讯,逼问是否收了英国贿赂?

幸好,他人轻罪细,最后无罪释放。

其实,伊里布身为封疆大吏,国家重臣,哪里缺钱?但在时人眼里,大清威武,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伊里布不打仗而搞和平,除了受贿卖国,实在也没别的解释。

再援南京,功成身退

伊里布,道光帝可以法办。英国人,他就对付不了。接任伊里布的新两江总督裕谦,汲取了伊里布的教训,转而炫耀强硬,一味主战。伊里布走前,叮嘱他“不宜轻举”,裕谦哪听他的?到任后,屡出狠招:杀“通夷”的汉奸,枭首示众;刨开英军的坟墓戮尸,弃之大海;把捕获的英方俘虏剥皮抽筋,还把皮筋当作自己的马缰……

谈判失败后,英军再度发动进攻。1841年10月1日,定海再次沦陷。10月10日,镇海失守,亲眼目睹英军火力的裕谦绝望自杀。江浙局面大坏,不可收拾。原先支持裕谦、鄙夷伊里布的浙江巡抚刘韵珂,这才转了弯,上奏请求启用流放张家口的上司伊里布,转夸他“老成谨慎,镇静深沉,服官数十年,清操著于中外”。道光帝面皮薄,岂肯认错,但局势如此,只好命伊里布当负责议和的钦差大臣耆英的助手,“前赴浙江军营效力”。

伊里布从张家口回到北京,张喜去见他,叮嘱他一定要面见道光,讲明前线的实情才能去,否则皇帝不明真相,瞎指挥,大家还得倒霉。偏偏道光帝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恨,不肯见伊里布。张喜觉得前景堪忧,加上身体有病,遂未同去。伊里布到了前线,形势严峻,英军攻破镇江,直逼南京。伊里布几次急召后,张喜才动身南下,于1842年8月5日赶到无锡,与伊里布会合。

见到张喜,伊里布格外高兴,当即赠诗一首,称之为管仲、乐毅、苏秦与张仪。张喜马上被暂戴“五品顶戴”(比上次又高了一级),担当对英谈判的主角,于8月7日抵达南京。他来的正是时候。这时,英军已在南京城外架起大炮,扬言攻城。城里代替裕谦的新一任两江总督牛鉴正急得团团转,担心英军当日攻城。张喜懂点欧美风俗,一算:今天是星期日,基督徒得做礼拜,不会攻城。牛鉴这才安下心来。

中国之大,人才众多,为何耆英与伊里布如此重视张喜?原来,伊里布、琦善、耆英等,不是无知之辈,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但读书人的毛病,是文绉绉,胆子小,唇枪舌剑非所长。偏偏办外交,只靠“诗云子曰”不成。因此牙尖嘴利的张喜便成了能人。南京议和期间,他敢于“拍桌唾骂”,在船上“反复辩论,由辰至酉,天色渐晚”,而同行者均不敢发一言,可见胆量实在过人。

此次谈判,张喜除了为最终议和铺路之外,还有一大功绩是跟英方砍价。和谈期间,英国提出五口通商、废除行商、平行外交等条款,那是欧洲外交的“规矩”,张喜哪里能懂?但砍价他懂,硬生生把赔偿的3000万银元砍成2100万。鸦片战争时期,江南米价大致均价为1石1两,按米价折算,900万银元约合现在的二三十亿元,在没现代工业的清代社会,实为一笔巨款。

据英方记载,张喜不但敢争,而且好酒,往往在船上喝醉。一次,伊里布病了,托张喜跟英舰医生讨药(跟敌人讨药吃,可见伊里布胆量)。医生开好药后,写了单子,说明是三天药量。不料张喜喝醉,弄丢了单子,回去说是一天药量,害得伊里布把药全吃了,剂量过大,几乎走不了路,《中英南京条约》签订时,是抬到英舰的。医生跟伊里布讲明此事,伊里布倒不以为意,说重症正要重药,没事。

这细节,没史家注意,其实蛮有趣。张喜,谨慎之人,又重疾初愈,为何如此贪杯?依我猜,未必是他好酒,而是因为中国礼仪的“规矩”:人家请你喝酒,不干不足以明情谊也。记得那些陪酒而死的“因公牺牲人员”么?此为中外交流的一个有趣的“礼仪误读”。也因于此,张喜在英军里人缘不错,不少英军得知他重来舰上,“俱来相会”。

不过,南京谈判接近尾声时,张喜出局了,不再成为重要角色。一个原因,是具体条款的商议不需要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他主人伊里布只是谈判的配角,主角是钦差大臣耆英。耆英见大功将成,不想再让伊里布搀和,便晾了张喜。其实,耆英一开始就不喜欢张喜。原先在京时,伊里布要求带张喜南来,耆英不以为然,说:“叫皇上瞧着我们还不如个长随吗?”后来事急需要张喜,张喜几番请都不来,耆英心生不悦,一见面就说:“好难请!好容易才聘请来了!你辜负我,教我对不住皇上。”又问张喜手上的洋表哪来的?讽刺他受贿卖国,此来“必然是贪夷人的便宜”。

张喜又不是圣贤,也不读诗云子曰,耆英晾了他,当然愤愤不平了。但伊里布倒看得开(看不开也无法,他只是助手)。《南京条约》签订后,伊里布补授广州将军,派往广东办理战后事宜,临行前跟张喜说:

此次议抚已成,汝亦不虚此一行,活江浙亿万生灵,保全甚大,积德不小,此是我与你二人之力,你我之子孙,将来俱必昌大。凡事只要做得成,不必定要人知,人虽不知,自有天知,你我之心,惟天可表。嗣后若再有事故,我们还要出来了结。

此处的“此是我与你二人之力”,不全符合实际。议和的中方首席代表,前是琦善,后是耆英,伊里布与张喜只是辅助。平心而论,英国大获全胜,如愿以偿,他俩根本没改变鸦片战争的结局。他俩的功绩,是尽早结束战争,减少了国人伤亡。所以,伊里布的“活江浙亿万生灵,保全甚大,积德不小”,也确有几分实情。

伊里布希望张喜跟他去广东。张喜不去,耆英挽留他在江南,他也不愿干,说大事已了,现在只求回家,享“太平之福”、“骨肉之乐”。不但如此,他还劝伊里布急流勇退,不必“复投苦海”。伊里布没听。他见张喜去意已决,便赏他一千两银子,任他回天津去了。果如张喜所料,次年伊里布在广州办理夷务,“染疟疾,仍照常办公”,心力交瘁,死于任上,临终上奏道光帝说:“于夷务不能克终其事,尤觉死难瞑目,抱恨九泉”,可谓其言也哀了。

张喜咋样?

答曰:无人关心。实际上,此后七八十年,世人几乎忘了他。直到二十世纪初期,他的日记流出,我们才得知:他顺利回到天津,到1852年(咸丰二年)还活着,五十岁那年,娶了个妾,生了两儿子。张喜此前结婚多年,“双亲年俱八旬”,始终无子。中国人讲“无后为大”,耆英初见他时,得知此事,都为之“面色微沉”。

这样看来,张喜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