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脚”老人重生记 ——救治侵华日军细菌战幸存者纪实
作者：范鹏
希望
1942年，浙赣铁路及周边机场，侵华日军投放伤寒、副伤寒、鼠疫、炭疽、霍乱等细菌。
1996年，江西玉山，时任侵华日军细菌战中国受害诉讼原告团团长的王选与同行的日本律师，遇见一位依靠木板爬行的村民，村民告诉在场的人，举村尽皆烂 死，而他逃离的家乡，正毗邻侵华日军浙赣作战攻击目标——玉山军用机场。2004年，宁波大学、浙江工商大学先后组建细菌战调查社团，学生们沿浙赣铁路， 寻访细菌战受害的烂脚老人，制作口述史。
冯欢喜是丽水第二批来上海治疗的老人之一，图为医生们（左起：陆树良、吴敏洁、肖玉瑞）在查房
全国著名烧伤科专家、瑞金医院肖玉瑞穿上白大褂，戴上胶手套，仔细按、摸李仲明的伤口。“李仲明的创面是用纸板盖起来的，直接裹在伤口上的是旧报纸，打开后臭气熏天，几十米外都能闻到，腐烂的腿上因发霉长的毛有两厘米长。在场的人第二天鼻子里都是臭烘烘的。”王选回忆。 2013年4月，本报讲述了学生们调查烂脚老人的故事。5月，读到报道的深圳安多福公司开始免费为丽水的烂脚老人提供创面消毒药品，当地志愿者负责发药， 企业则数次派人到丽水调研，一些创面小的老人用药后渐有好转。2014年，晚报对安多福及烂脚老人亟需救治的报道又吸引上海浦南医院参与救治。8月，浦南 医院带来了上海瑞金医院烧伤研究所、第九人民医院创面修复科及中西医结合医院的专家，一起开会商讨救治事宜。浦南医院表示，愿意拿出当年10个免费治疗的 名额，全部用于医治烂脚老人，但所采用的微氧疗法仅适用于伤口较小、较浅的病人。9月，专家们直接前往金华婺城区考察，选择合适的救助对象。他们在那里见 到了号称“金华最烂的脚”的李仲明。
“这些病人原则上来讲，都是可以治好的。”
2014年9月底，浦南医院收治的、伤口较浅的烂脚老人开始陆续痊愈出院。10月，肖玉瑞弟子、中华医师学会中国创伤外科医师分会会长、瑞金医院主任医 师陆树良等专家开会确定了针对像李仲明那样病情严重者的救治方案：先由上海专家集中疗愈20至30个病例，再将由此获得的经验于当地推广。11月初，中国 工程院院士付小兵再次汇集各专家到烂脚病肆虐最深的金华汤溪，10多位“烂脚病人”由家属或搀扶、或背负从各处赶来，接受会诊。中西结合医院当即表示，愿 意接受3位病人前往上海免费医治。12月，第九人民医院也给出了3个医治名额。这是在2014年9月，听到82岁的老专家这样表态，看着眼前这些双腿溃烂、风烛残年的老人，王选一遍遍重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不是听错了。 有调查表明，这些老人都是侵华日军细菌战的受害者，在青少年时代就开始烂脚，直至暮年。“他们烂了一辈子，很多人一家都是烂死的，从来都是医不好的。”
徘徊
金华地区很快往中西结合医院送去了3位病人，而九院的3个名额只落实了1个，还有2个，谁去？
王选想让李仲明去。
但李仲明无妻无子，谁来陪护？不仅如此，长期贫困、独居的李仲明已经有一些精神问题，陪护最好为家人。李的哥哥却说，他的脚很臭，恐怕会影响医院工作。 当时，李仲明已由金华市中心医院金西分院暂时收治，在王选的动员下，医生们几次上门，总算做通了哥哥的工作。12月12日，由侄孙李轩一路背着，李仲明踏 上了往上海的求医路。
去九院手术治疗的最后一个名额，给了丽水的傅君华。
此前，傅君华已经使用了一年多安多福的药水，原本溃烂的小腿上渐长出新肉，但长到某一个位置便停滞了。“后来从那个位置挖出来一块石头一样的东西，那样硬，人体已经钙化了。”王选说。
当与王选相识多年的庄启俭得知医治名额时，他与吴寿荣等丽水侵华日军细菌战调查志愿者便开始动员丽水范围内烂脚最严重的三位老人，傅君华、冯欢喜和夏德 连。他们到三位老人家中多次，甚至放话，谁愿意先去上海看烂脚，就奖励1000元。然而冯、夏两家先后拒绝，只剩下傅君华及家人仍在徘徊，他的脚当时被称 作“丽水最烂”。最终，12月27日凌晨，在傅君华本人的坚持下，傅家的家庭会议给出了肯定答案。庄启俭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松了口气，丽水终于有人了。
老人与家人们的徘徊有多种原因。“老人的命不值钱。”采访过程中，记者不止一次听志愿者这么感叹。此外，没人陪护、人在小地方呆习惯了怕出门、怕被骗钱，也都是缘由。而更多的说法是，这么多年，试了很多办法，治不好，也就习惯了。
吃药、敷药、涂药都是小打小闹，许多老人都曾经有过“拔筋抽骨”的可怕诊疗经历。不少家属在膝盖与大腿根部比画着，用 “扎筋”一词表述老人曾接受过的 手术治疗。丽水烂脚老人何遗祥的女儿何李妹这样叙述2013年某医院给出的开价7万元的方案：先将烂脚上方的大腿骨取出，再拿髋关节的一部分补上，再修补 筋脉，最后将臀部皮肤植皮到溃烂的小腿上。
农村相对落后的观念也是阻碍。衢州志愿者、侵华日军细菌战受害者协会会长吴建平上门劝说涂茂江老人四次才说动。今年2月26日，记者与吴建平上门看望已 经痊愈出院的涂茂江时，老人才透露，当时一大阻力在其亲戚说的一个故事上。“我老婆的妹妹很关心我，特地过来告诉我们，隔壁村有个烂脚的治好了，第二年就 得了癌死了，”涂茂江皱着眉头说，当地人于是传说，烂脚的老人身体里都有“毒气”，“毒气”不出在烂脚上，也会出在其它地方。“所以最后去，我是瞒着她 的。现在烂脚好了，她也很担心我，说要过了五年、十年还好才是真的好。”
笑容
傅君华在九院治好后，丽水志愿者的工作就好做多了。2015年1月、9月，丽水又先后送了两批8位老人往上海治疗。2015年6月，经过协调，丽水中心医院收治当地烂脚病老人6位，费用由民政、社保报销。
2014年11月的会诊结束后，毗邻汤溪镇的金华市中心医院金西分院被确立为烂脚老人的治疗点，很快，金西分院迎来了瑞金医院派来的两位年轻医生和智能 远程可视眼镜，他们与当地医生在上海“老法师”们的实时指导下一起给老人手术、换药。8月，金华举行历史遗留“烂脚病”患者治疗经验总结会，汇集了三位院 士和行业内的“半壁江山”。会上，院士夏照帆提示，衢州的衢化医院在治疗创面上也相当有实力。此后，衢州的志愿者与衢化医院迅速建立起联系，衢州的烂脚老 人从此在本地就能治愈烂脚。
与此同时，2015年6月起面向全社会发起的募捐在腾讯公益频道进展迅速，半年就筹到了善款100万元，目前已经为近30位老人支付了非社保覆盖的部分。每谈起这笔钱，志愿者们都好不神气，王选总结道，“有公募之后我们腰杆就硬了！烂脚老人说收进来就收进来！”
与志愿者们的神采飞扬相映衬的，是烂脚治愈后老人们由心底涌出的快乐。再没有七十年来天天痛醒的苦，再没有“自己都不想看”的烂，再没有总是被乡邻回避 的臭。傅君华说，血压原来一直偏低，现在正常了，人也精神了。涂茂江说，晚上睡得着了，原来不敢吃“好吃的东西”，怕会“发”，现在都能吃了。姜春根、余 敦祥现在很喜欢窜门。何遗祥是由冯欢喜介绍着去上海看的烂脚，现在两人都治好了，见面时冯欢喜欢喜之余又添一分小小的得意，“我介绍得没错吧”。徐朝顺 说，以前带着伤干农活，双腿全是血，晚上也是自己包扎，“不好意思给老婆看到”，现在不痛了，说完便一直笑。他儿子徐世青解释，烂脚治好以后，老人天天都 “高兴死了”。
思索
一年多前，李仲明在九院接受了医治。不少报道中，媒体叙述李仲明的植皮手术是“师徒三代人共同执行的一台手术”，“阵容难得一见”，因为主刀的是肖玉瑞 和其弟子陆树良，助手则是陆树良的弟子、第九人民医院创伤修复科副主任谢挺。而时隔一年多，听到记者问“师徒三代”时谢挺却笑了，他解释，“我们确实非常 重视，当时我们三个也确实都在手术台上，媒体就那样宣传了。但其实从医疗角度讲，李仲明的腿并不难治，不要求‘阵容强大’。”
并不难治，与谢挺有类似点评的还有烧伤整形专家、衢州衢化医院副院长张元海、伤口治疗中心副主任叶春江。“原来现在的医疗技术早就这么发达了，这些老人 在乡下，都不知道啊。”王选一遍一遍跟记者感叹。叶春江则说，以前并不知道有这些烂脚老人，而面向农村的广大基层医疗单位知道老人们的病情，却既不具备治 疗的力量、也不知道找谁。
医生们介绍，对 待烂脚老人，典型疗法是先打破伤口久未愈合形成的纤维板，让血管长上来，再取割了又长、不会留疤的头皮作植皮。“并不难治，最重要的是后期护理。”谢挺表 示，除了普通的换药、清洁卫生，由于大部分烂脚老人都有下肢静脉高压问题，所导致的组织缺氧会使皮肤再度破损，出院后老人们还须使用弹力绷带或弹力袜。后 期护理做不好，就可能会复发。
王选（左一）与叶建华医生（右一）一同上门看望李仲明
丽水傅君华 腿上的植皮部分是干净、清爽的，但不重视穿着弹力袜导致了部分疤痕增生。家住金华西面的金岳宜则复发得厉害。由于离地处金华城东的治疗点较远，他上治疗点 回访的频率很低，加上独居、无人照料，当叶建华医生揭开他腿上的纱布，溃烂的伤口散发出阵阵臭气，众人都不敢相信，后期护理不佳竟堪比未治。
记者在丽水、金华、衢州转了一圈下来，所见八九只治疗后的“烂脚”中，当属衢州涂茂江的最好，伤口既干爽又平整，这要感谢经常为他上门护理的高家镇卫生所。卫生所医生吴伟荣介绍，护理并不难，此前老人出院后，衢化医院的医生来过一次，说过相关注意事项。
王选和李英、施俊、陈江苹等金华志愿者已经在策划，推动在金华西面也建立一个治疗点。在上海医治的丽水病人要回访则更难。去年9月，上海的医生们与王 选、管理善款的王正国基金会人员一同去丽水回访老人，并带去了企业为老人定制弹力袜。最近一次回访，发生在学生志愿者去丽水调查时，为老人的伤口拍照，传 到医生们的微信群里。“上海的医生毕竟鞭长莫及，需要当地医护人员配合。”王选说。
“最理想的是，在基层就有受过训练的护士。如果病人不能上医院，就上门给他们做回访。”谢挺表示，而有此类需求的，并不止是烂脚老人。
期待
烂脚的多是农民，媒体不能直接传递到的角落，烂脚调查尚未触及的土地，可以免费治愈烂脚的信息通过乡土社会曲折的人情关系蜿蜒而缓慢地渗透。傅君华的儿 子傅有平说，知道可以找丽水的志愿者，是因为妹妹的女婿的母亲在一户知情的、有烂脚老人的人家做家政。新发现的丽水烂脚老人冯叶田，女儿冯玉梅说，全因乡 镇医院上有一个人说起，才知道父亲的脚与细菌战有关，而且有治愈的希望。
这样的信息传递方式常跟不上生命本身的节奏。不断有老人带着烂脚离世，当然，也陆陆续续有此前未被记录的细菌战受害者出现。
丽水、金华、衢州，是目前救治工作覆盖的区域。而翻开此前宁波大学、浙江工商大学所做的烂脚调查地图，浙北的富阳、诸暨、萧山也都有烂脚病例记录。金华中心医院金西分院副院长叶建华说，曾经接到过萧山打来的电话，经过协调，那位老人住进了浙二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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