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凤与琴雪芳:和野儿的民国恋事
来源:《春申旧闻》,作者陈定山,工书画,兼善诗文。他幼时因随长辈历练,得以结识了旧上海许多社会名流,耳闻目睹了上海滩名流们的种种过往,对旧上海掌故烂熟于胸,信手拈来,《春申旧闻》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艺坛杂俎、风俗市情、社会秘辛、菊坛掌故、勾栏风月、黑道传说等等,一应俱全,引人入胜。
马金凤与琴雪芳
马金凤就是琴雪芳,二十年前提到马金凤很少人知,现在连琴雪芳、琴秋芳也少人知道了。坤伶大概飞扬姚冶的多,幽娴贞静的少。唯有琴雪芳当得“美人胎子”四字,用《红楼梦》人物来比方,琴雪芳实和林黛玉是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琴秋芳则活泼娇憨,有如《红楼梦》里的薛宝琴,因此人家都叫她雪姑娘,她也笑着承认。琴雪芳很少笑,琴秋芳则无时不笑,无刻不笑,古人称之为婴宁,拿今话来译,当说是“欢喜团”。
琴雪芳
琴雪芳以在故都城南游艺园,经黎黄陂以副总统的身份,一捧而红。后来南下,搭班丹桂第一舞台,和麒麟童合演《再生缘》,演女扮男装的孟丽君,玉琢佳人,含颦心事,真不知几许男女为她倾倒。尤其她的高华秀美,爱好天然,是他人所及不到的。士别三日,已非吴下阿蒙,何况人秦张禄,别有声名,谁又知道她是大世界乾坤大剧场的马金凤小姐呢?
可是捧心西子自有她说不出的心事,她后来常为陆小曼的座上客,温文如玉,每于酒阑灯灺时,小曼留她烹茗清谈,偶然说着心事,她便拥袖凄然,每呜咽至不自胜。这一段伤心史,也只有我能写,我能替她传。原来她的对方便是我在《言茂源柜台酒》里所说的刘史超的令郎野驴。
琴雪芳在乾坤大剧场以马金凤艺名演出时,乾坤剧场的伶角也极后来一时之选。当家文武须生便是现在余派一代传人的孟小冬,那时正在大世界唱连台本戏《宏碧缘》的骆宏勋。正牌青衣是梅花馆主评她只有十六岁半的金少梅,马金凤只是一个二牌贴旦。怎么叫贴旦呢?这是行家的损话,说她不会做戏,只有将脸蛋儿贴上让人瞧,故名贴旦。不过,很多的中学生都欢喜马金凤,那是时代的关系,其时中学生还是《红楼梦》信徒,欢迎女性的贞静,见了高峰、大腿还要骇得退避三舍。马金凤正和电影界的阮玲玉一样,成了男女学生当时的崇拜偶像。
刘野驴,名字很不雅,他人倒很笃实。父亲是个玩世不恭的方斗名士,却替他取了这样一个怪名字。野驴对他父亲向来服从,也就安名如素。他父亲专好捧角,办着一张《春江花月》报,主笔的是浦东才子奚燕子和松江名士杨了公。野驴受父熏陶,当然也是小捧角行家。但中学生的财力有限,他们只能集团打入大世界乾坤大剧场。因为大世界剧场门票只要小洋两毛,他们小兄弟结成团体,专捧马金凤,号为捧金团,以与捧金少梅的捧梅团实力捧角家抗衡。
琴雪芳、琴秋芳旧影
大世界剧场虽已取消包厢,但自命捧角家的看戏还是坐楼上。这批小弟弟生怕上楼遇见父执,故全坐楼下。野驴年纪不过十六岁,人却生得高大,每天风雨无阻,日夜两扬,必坐第一排喝彩捧角。金凤不出场,他们不到,金凤下场,他们就散。金凤看着这些小捧角家怪好玩的,尤其野驴高大,出人头地,她的小心眼儿里就有了这匹驴子。捧角家有两大本行应工,而野驴都未能趁心办到。第一是衣服要好,第二是文笔要俏。其时袁仲颐在新世界捧大鼓刘翠仙,他每天两身新衣,穿得颜色衣料和台上的刘姑娘完全一样。他的消息灵通,今天刘姑娘在老介福或是大纶、大盛庄买什么衣料,他也照样去买一件袍料,做好存着,等刘翠仙那一天在台上穿出来,他也照样在台下穿出来。后来,刘姑娘到底被他打动了心,而下嫁袁六公子。这种趁心豪举,确是值得捧角家颂扬。因此,袁寒云南下,十里洋场复有四公子之目。这是野驴绝对办不到的。第二,当然是捧角家的文字了,他父亲现办着“捧角”的报,他偏偏不敢撰文投稿,却换着笔名送往步林屋的大报发表。步林屋是正牌捧金团(金少梅),看见这副牌捧金团的文字,哪有不恼,严厉地向刘史超去交涉。史超一怒,像贾政责子一般,把野驴着实打了一顿,说他捧角下流,没有父风。
这时被马金凤听见了,她倒感激起野驴来了。她买了许多苏州糖食,到刘家去慰问。刘本上海世家,宅第深远,她去了几次,都被门上挡驾。不幸的是野驴祖父病殁,宅上开吊,金凤竟瞒着她母亲,扮做一个吊孝的近亲吊客,混进刘宅。上海丧事,仪式很为隆重,一重重的孝门,就有三四重,吊者至,鼓乐相迎,重门启而复闭,直到孝堂前,方叩头吊祭。孝子、承重孙跪在孝帏的右侧匍匐稽颡,不敢仰视。金凤穿着一身素服,愈显得桃李芳容,楚楚可怜。她一进门,就有宾客暗暗议论,说:“这小姐是哪一家的,面孔很熟。”金凤只低着头,进入重门拜奠毕,女眷们照例要到灵寝前哭三声。金凤一点儿也不恐怖,她进入孝帏,竟捧住野驴,抚着他的棒疮抽咽地哭起来。外面的人只知是女眷哭灵,毫不稀奇,里面跪着的刘氏眷属,和孝子孝孙却一齐惊奇起来了。野驴见是金凤,惊中带喜,十六岁的孩子,天真未凿,他们一对儿哭,竟像小夫妇一般地亲热。
史超原是不羁俗礼的人,他认识是金凤,见了这般奇情的演出,他倒不恼了,反而告诉刘太太,这是金凤,乾坤大剧场唱戏的,可怜的孩子。
琴雪芳、琴秋芳之《风流天子》
从此,金凤常常来刘家和野驴做了密切朋友,他的父亲也不干涉。可是刘家不干涉,马家倒干涉起来了。马大妈说:“孩子,我们唱戏的哪个不挣个三千一万,你镇日和小鬼打交道,我们还有出头之日吗?从今天起,我就不许你到城里去看那个姓刘的!”
唱戏的人都有一种愚孝,他(她)们都唱惯了“天地为尊,父母为大”那句金科玉律,什么不肖的事都可做,唯有对父母必须尽孝。李吉瑞唱戏,必把他母亲高高地坐在包厢,看见母亲笑,他才乐意。人家说他是在摹仿《驱车战将》里的南宫万(春秋战国戏),他听了更是乐意。坤伶孝顺母亲的更是百分之百,可是母亲待女儿却不一定是好。金凤的母亲就是一个,她禁止金凤和野驴相会,甚至叫金凤关照野驴,不要再捧角,挨骂,不然就揍这小子。金凤果然胆小,暗暗劝他,不要再到乾坤大剧场。她有个手帕姊妹叫镜花阁,住在日新里,她家的晒台正对四马路的绣云天(游艺场),每逢三六九,金凤一定到镜花阁的晒台,叫野驴等在绣云天。金凤有一面镜子,是英美烟公司的赠品,一面嵌着自己的小影,她送给野驴,叫他每到绣云天时,将镜子对着日光,将日影射进镜花阁的卧房,她就能够出来到绣云天谈心。如此他(她)们瞒着人,相会了几次。谁知马大娘知道了,日里不说什么,到了夜晚,二人一被头睡,凶狠的母亲,就把金凤扭得全是乌青。金凤还是瞒着娘,去会野驴,伸着藕臂给他看,垂泪道:“从前你为我挨打,现在我为你挨打,我们这桩孽债,总算是偿清了。”
野驴惊道:“偿清,这是怎么说?我们二人永远并在一起没有散儿。”这是《雌雄镖》的台词,金凤也破涕为笑。她第一次和野驴接吻。她说:“野驴,你不要伤感,我们确是要散了。现在孟小冬要北上从师,我妈眼热,也要带我和妹妹去。”
野驴有如焦雷贯顶,坚执金凤的手说:“你们一家去,我怎么办?”
“又说呆话了,你还是读书,只要你读书成名,我纵去天涯海角,一定等你。不过……”
“不过什么?”野驴接着问。
“不过我的肺病,是靠不住的。我们认识两年,一生清白,你从前要吻我,我总拒绝,因为我有肺病的缘故。现在我们要分别了,野驴,你深深地给我一个长吻罢。”
琴雪芳
野驴含着泪,深深地吻着金凤,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好。金凤到北平,改了琴雪芳的名字,不久就红了。妹妹也改名叫琴秋芳。她们唱对儿戏,金凤的桂枝,她的赵宠。金凤郎霞玉,她便是卢昆杰,不知何故在金凤眼睛里看来,这对面的小生,竟不是她的妹妹而是刘野驴。野驴呢,自金凤去后,他便无心读书,民立中学的苏颖杰校长,办事非常认真,他和刘史超虽同是城里乡绅,却一点不受情面,把刘野驴斥退了出来。其时,野驴也有肺病,一头奔放不羁的良牡,竞变了骨瘦如柴的瘦驴。他终日怀着那面小镜子,一面看看金凤的芳影,一面照着自己仅存的皮骨。他父亲也没了法子,说:“野儿,捧角,看花,都是逢场作戏的事,你怎么认起真来,须知风月场中,都是当面欢笑,背面忘情的,世间真有知心人,我亦何忍吾儿为李十王魁。你不妨到镜花阁去打听打听,琴雪芳是不是还是以前的马金凤,你就可以明白了。”
野驴真的扶病去打听,谁知镜花阁也为热恋一个青年文人,被养母十分凌辱,带到无锡蒋家灯船上去了。野驴去了一个空,他万无聊赖,便学他的父亲喝酒,尽日在愁乡醉乡里讨生活。他父亲很气,说:“你有哪一事像我?”野驴含醉回答:“臣得其酒!”他父亲也莫奈何他。但到琴雪芳成名,回到上海时,刘野驴已病莫能兴,二人只见到一面,野驴就溘然长逝了。
琴雪芳之《天女散花》
雪芳小姑居处,守身不字,与秋芳形影不离,人家说她们台上是夫妇,台下也是夫妇,不知她心影深处,另外镌着一段恋情小说。江小鹣、陆小曼天马会唱戏,琴雪芳亲自替小曼化妆,她穿着长袖子玄色旗袍,与小曼一样瘦,令人看了有青女素娥俱耐冷的感觉。雪芳拿着一面手镜扑粉,小曼见她用的是一面英美烟公司的广告,笑她寒碜,她只笑笑没说什么。这天,琴秋芳陪小曼唱《贩马》,是她最后的一次,不久病殁,琴雪芳也昙花示现,不久就玉殒香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