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清华生涯数事
钱锺书(1910—1998),字默存,号槐聚,江苏无锡人。中国现当代著名学者、作家。1929年被清华大学外文系破格录取,1933年毕业。1938年从英国留学回国,被清华外文系破格聘为教授,次年离开。1949年回清华任教,1953年调入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
钱锺书一生中曾先后3次进清华,清华是他的的确确的母校,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当初既曾破格录取他入读,后来又曾破格聘请他为教授。但是有人说,钱对清华不够讲义气,有些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他在清华读书、教书期间,尖锐批评学校和恩师们(“放眼清华,还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来当我的导师。”“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等等)。后来又擅自离开学校,不愿在此,学界一般认为是他心高气傲,口无遮拦,时常伤人,人际关系恶化;另外的原因是,联大原拟聘其为教授,最后只聘了个副教授,钱心里不快,不愿久留。他后来的著名小说《围城》,就有很大的挖苦西南联大的动机。书中的“三闾大学”,不就是暗讽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合并的西南联大吗?
那么,这些都是事实吗?清华大学中文系老教授、号称“清华史研究第一人”的黄延复先生,于此文中为您进行解读。
上世纪30年代的清华园,济济多士。各路名师荟集,各院系学生中也有很多出类拨萃的佼佼人才。文学院的“三才子”,便是其中之例。所谓“文院三才”,两个是历史系的夏鼐和吴晗,一个是外文系的钱锺书,而钱居“三才”之首。
成绩单上所见
关于钱锺书在校时的种种趣闻逸事,近年来不断有人作过介绍。例如说,他曾立志要“横扫清华图书馆”,即把当时清华图书馆的130余万册藏书,从A字第一号开始通览一过,有的还要作出必要的批注;又如说他平时上课,从来不作笔记,有时还一面听课,一面浏览随身带来的其他书刊,可是一到考试,他只要略加“复习”,便可考出优异成绩……
对于这些传说,笔者不敢说绝无夸大之辞。但最近我有幸查阅了他毕业时的总成绩单,确实令人瞠目。他在清华读书4年(1929—1933),一共上了大约33门课程(29门必修、4门选修),其中包括英文、法文、伦理学、西洋通史、古代文学、戏剧、文学批评、莎士比亚、拉丁文、文字学、美术史等。4年下来,除第一学年体育和军训术科(第二学年以后,这两门课获准免修)两门课吃了“当头棒”之外,其余绝大部分都是“金齿耙”和“银麻花”。如其第二学年所修6门课程成绩如下:
第二年英语( 温源宁教授讲授) 超
第二年法语(常安尔教授讲授) 超
西洋文学概要(翟孟生教授讲授) 超
西洋小说(瑞恰慈教授讲授) 超
英国浪漫诗人(吴宓教授讲授) 超
西洋哲学史(邓以蛰教授讲授) 超+
“超”是表示最高分。当时清华记分法分成5等——超、上、中、下、劣,分别以E(即最佳之一等,学生们戏称为“金齿耙”)、S(优秀,“银麻花”)、N(良好,“三节鞭”)、I(及格,“当头棒”)、F(不及格,“手枪”)表示,其分值分别是超=1.2,上=1.1,中=1.0,下=0.,劣=0.0,超+=1.2+0.025。以学科之分数(学分)乘各科所得之分值,为该学程之“学分积”。像钱锺书这样的成绩,当时在文学院和全校都是罕有其匹者。
“批评的本色”
那时的清华园,不但人文荟萃,而且“弦歌鼎盛”。师生们在紧张的授课和攻读之余,还经常开展各种丰富多采的文化、美育活动。钱锺书是业余诗文活动的积极分子之一,经常在校内外刊物上发表作品,或抒情怀,或赠诗友;而更多的则是进行批评。
钱锺书的批评,在当时就已是出了名的。一个了解他的人写道:
“他好批评,善批评,到处批评,逢人批评,随时批评。对书,他固然爱发表意见;对人,又何尝不是!对自然,对社会,都没有例外,他今身今世或许全盘要经营批评的事业了。……
“他谈论一张诗笺的精致美丽,正如(谈论)某个不相识的女人一双眼的灵活生动那样兴奋;他开亚里斯多德的玩笑,好像形容一个教授讲课一样的严肃,……
“老钱这人最可爱处是在他的本色,而且他从来不大肯委屈自已而隐藏那点本色。如果他说文学是贵族的,他决不说得扭扭捏捏,而一定是干干脆脆;如果他说文学是革命的,那也一定如此。装腔作势,他是不来的。他捧人,他自然也骂人,而且骂得厉害。曾经一次他受过尊大人严重的警告,警告当然也无效。……
“捧也好,骂也好,捧骂俱全也好,他对于他的对象一视同仁。他最愿意读本色的书,也愿意写本色的文字,他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一路兄弟。……
“他自己喜欢本色。(他也求人本色,独特的人,独特的文字,独特的风格,独特的大小玩意儿,他都极喜欢,心里喜欢不算,不知不觉赞美,赞美过分了,人家或者不好意思起来,他却似乎更体味着一个光明的世界。……
“兴奋里,严肃里,他总说出一个响响亮亮的理由。——此所以他是批评的,此所以他可以成为理想的批评的人。因为,他既有诚恳的热情,又有清澈的理智,批评少不了这两儿。”
(以上引语见1937年《清华校友通讯》第四卷1、2、3期)
“多才多艺太伤廉”
钱锺书“批评的特色”,不仅表现在文内,而且也表现在诗中。他在清华做学生时,曾在校刊上发表诗作,其内容绝大部分也是“批评的”,也是“捧骂俱全”。例如,1932年春,他曾在校刊上发表了一首批评陈衍(号石遗)的诗,题为《得石遗先生书并示人曰思家怀人诗敬简一首》,诗中充满了对这位近代诗人的仰慕之情。诗曰:
新诗高妙绝追攀,欲和徒嗟笔力孱。
自分不才当被弃,漫因多病颇相关。
半年行脚三冬负,万卷撑肠一字艰。
那得从公参律句,孤悬灯月订钝顽。
这期间,他还发表了系列的《论诗友绝句》,其中第三首是批评他的老师吴宓教授。诗曰:
亚椠欧铅意欲兼,闲情偶赋不妨婵。
南华北史书非僻,辛苦亭林自作笺。
(原注:亚椠欧铅,乃梁任公诗中八贤歌论严几道语。亭林事祗见小仓山房尺牍与杨兰坡。吴师以学人而为诗人,又通天人之故,与宁人相似,又好自注,故云。)
把自己的恩师比做顾炎武,这当然是赞颂之辞。但“南华北史书非僻,辛苦亭林自作笺”一句意究何意?笔者以为其中不无微辞。因为对于吴宓先生的诗,当时即有不同看法的。吴的好友浦江清就曾在日记里写道:“吴先生天才不在诗,而努力不懈,可怪也。”
吴宓先生本人很珍重这首诗。后来出诗集,特收录其中。
钱锺书还曾有诗《辰伯以诗见赠大佳调以二十八字》以答吴晗:
精研博览一身兼,每读高文意不厌。
余事为诗亦绝妙,多才多艺太伤廉。
“多才多艺太伤廉”。吴晗是这样,钱锺书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去留肝胆两昆仑”
抗战时期,钱锺书曾在西南联大任教半年,时间虽短,却在去留问题上曾发生过一些有意思的情节。一方是求才若渴、敦敦礼下的“伯乐”们;另一方是初驰文坛、八方争求的“千里马”,彼此间演奏出了一曲曲“高山流水”式的美妙的交响乐。在荐、聘、去、留问题上,他们是那样的推心置腹、肝胆相见,有“私谊”、有“竞争”,但毫无商人气,许多地方是值得我们今人思考的。所以笔者就借用“去留肝胆两昆仑”这句近代名诗,来状其始末。
1935年,钱锺书是以英国庚款公费生的资格,去牛津大学研究深造的。最近,赵诏熊教授(曾长期任教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告诉我这样一个小故事:钱锺书刚进清华时,叶公超(字崇智)教授便发现了他,有一次在课堂上当众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不该进清华,而应该去牛津。”7年后,这个玩笑果然应验。
1937年,钱锺书在牛津得了“副博士”,这时他的名声已经蜚扬中外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英国诗人名叫艾克敦的就曾说过:“像钱锺书君那样的批评的眼力和能力,简直使我惭愧而且惊倒。”这时,他已著有《诗集》、《中国文学小史》等专著,及在《清华周刊》、《清华年刊》、《新月》、《人世间》、《学文》、《中国评论周报》、《天下》、《大公报》的《世界思潮》和《文艺》副刊等上面发表的许多论文和散文。是年自牛津毕业后,他又去法国巴黎大学研究;本想攻读博士学位,后又放弃。翌年他行将返国时,国内好多单位竞相争聘他,但清华昆明办事处占了上风。
1938年7月25日,清华大学文学院长冯友兰(字芝生)先生向校长梅贻琦(字月涵)先生递了这样一封呈函:
“月涵先生:钱锺书来一航空信,言可到清华。但其于九月半方能离法,又须先到上海,故要求准其于年底来校。经与公超、福田商酌,拟请其于十一月底来或下学年第二学期来。弟前嘱其开在国外学历,此航空信说已有一信来,但尚未接到。弟意或可即将聘书寄去。因现别处约钱者有外交部、中山文化馆之《天下月刊》及上海西童公学,我方须将待遇条件先确定与说。弟意名义可与教授,月薪三百。不知近聘王竹溪、华罗庚条件如何,钱之待遇不减于此二人方好。……”
这又是一个破例!王竹溪、华罗庚都是归国时无博士头衔而直接为清华聘为教授者(按校章,这样的资历至多只能给副教授)。
钱锺书应聘来清华以后,却只在联大教了半年书。1939年暑假,他去上海探亲(他的母、妻、弟、妹均在上海),而他在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任教的老父钱基博先生(亦曾在清华学校任教),迭以函电命其至蓝田师范,一面任教,一面侍奉自己。蓝师校长廖茂如先生也亲临沪上劝驾。钱锺书从小事父至孝,眼见“孝”、“义”不能两全,只好遵父命舍清华而“去沪入湘”。
钱锺书原以为自己这样不告而退,清华方面定会忿然弃之;谁知梅贻琦校长“善才难舍”,又演了一出“月下追韩信”,驰电挽留。钱锺书不免“背汗面热”、“六张五角”,于此年12月5日分别与梅、沈(履)秘书长各致一信,情发肺腑,颇为感人,节录于下:
(一)致梅校长
月涵校长我师道登,鉴七月中匆匆返沪,不及告辞,疏简之罪知无可追,亦以当时自意假满重来侍教有日,故衣物书籍均在昆明。岂料人事推排,竟成为德不卒之小人哉。九月杪屡欲上书,而念负母校庇荫之德,吾师及芝生师栽植之恩,背汗面热,羞于启齿。不图大度包容,仍以电致。此电寒家未收到,今日得妇书附茀斋先生电,方知斯事,六张五角,弥增罪戾,转益悚惶。生此来有难言之隐,老父多病,远游不能归,思子之心形于楮墨,遂毅然入湘,以便明年侍奉返沪,否则熊鱼取舍,有识共知,断无去滇之理。尚望原心谅迹,是幸。书不尽意,专肃即叩钧安。门人钱锺书顿首上。十二月五日。
(二)致沈秘书长
茀斋哥道登(按:钱锺书与沈履是襟亲),十月中旬去沪入湘,道路阻艰,行李繁重。万苦千辛,然无可尽行,卅(廿?)四日方抵师院,皮骨仅存,心神交瘁,因之卧病,遂阙音书。十四日得季康书云,公有电相致,云虽赴湘,亦速复梅电云云。不胜惊悚。不才此次之去滇,实为一有始无终之小人,此中隐情不堪为外人道。老父病多,思子欲,遂百计强不才来,以便明夏同归。其实情如此,否则虽茂如相邀,未必遽应。当时便思上函梅公,而怯于启齿。至梅公赐电,实未收到,否则断无不复之理,向滇局一查可知也。千差万错,增我之罪,静焉思之,惭愤交集,急作书上梅公道罪,亦烦吾兄婉为说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