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飞:老一代有人夸张伯驹,也有人骂张伯驹

采写|唐山

以将干支指斗寅,回头应自省自身。莫辜出处人民义(也写为意),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1982年2月25日,在医院昏迷几日的张伯驹突然醒来,对前来探望的《文物天地》主编王禹时说:你帮我记录一下。遂口占七律一首,以及词一首,即前引《鹧鸪天·病居医院至诞辰感赋》。

标题费解,张伯驹生于1898年3月14日(阴历二月廿二日),不论公历、农历,均非诞辰日。这首词确属佳作,颇见“民国十大词人之一”功力,它回应了梁济先生(梁漱溟的父亲)自杀前的追问:这世界会好吗?

次日,张伯驹与世长辞。

《公羊传》称,人类社会沿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循环转化。张伯驹半生丧乱,中年后屡遇挫折。他将毕生所藏(118幅)捐给故宫,其中陆机的《平复帖》、李白的《上阳台帖》、展子虔的《游春图》、杜牧《张好好诗》、黄庭坚《诸上座帖》、宋徽宗《雪江归棹图》等,是中国艺术史上重要文物,可临终前,因“级别不够”,无法住进单人病房。

据张一虹记,1966年8月27日,张伯驹遭批判时,被勒令与几十名“牛鬼蛇神”一起,“沿着椭圆形的跑道,爬着向全体与会者去示众”,因年老体衰,落在后面,“一个彪形大汉快步奔了过去,弯腰就拽住了张伯驹的衣领——于是,此人就如同拖着一具尸体,或者是一件什么沉重的东西,迅速地跟在了那个爬行队伍的后面,向前奔去……”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

可现实是,有多少人能免于侮辱、堂堂正正地渡过今生?品味“长希一往升平世”,其中温暖让人泣不成声。

20多年前,某出版社找到张中行(著名散文家,《青春之歌》中余永泽的原型)的弟子、媒体人靳飞,商定写一本关于张伯驹的书,靳飞爽快地应下——张中行等老先生们常谈起张伯驹,就算只写八卦,也能凑齐一本书。

写到一大半,靳飞突然停笔,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张伯驹,他需要深入研究。这一研究,就是20多年,直到今年,《张伯驹手记》《张伯驹年谱》才正式出版。

与以往诸多著作不同,在书中,靳飞平视张伯驹,力辟“张伯驹年轻时看过两遍《二十四史》”“得罪康生被打成右派”“与陈毅是好朋友”等误说,真正做到不虚美、不拔高、不妄言。可还原后的最大尴尬是:除收藏外,张伯驹在其他领域贡献是什么?他对当代读者的意义是什么?

为此,《燕京书评》特专访了靳飞。

靳飞,作家、媒体人,被张中行先生称为“小友”,后旅居日本。

科场弊案害了亲生父亲

燕京书评:张伯驹的成就,离不开养父张镇芳,可张伯驹的生父、张镇芳的弟弟张锦芳为何影响不大?

靳飞:与张伯驹的爷爷张瑞桢误操作有关。

张瑞桢是秀才,他的儿子张镇芳29岁时,以三甲第91名,中光绪壬辰科(1892年)进士(同科进士有蔡元培、汤寿潜、张元济、沈宝琛、周学铭、赵启霖、胡嗣瑷、朱家宝等)。张瑞桢想,如果另一个儿子张锦芳也得功名,那就太好了。于是,他带张锦芳一起考举人,让张锦芳在考卷上写自己的名字,自己则写张锦芳的名字,张瑞桢自信一定能考上。

没想到,成绩下来,张锦芳考中了,张瑞桢落榜。因二人填的是对方名字,结果张瑞桢成光绪甲午科(1894年)举人,即“寒窗四十载,破壁晚登龙”。

张瑞桢比儿子张镇芳中举还晚,张镇芳反成他的“前辈”,而同科中不乏与张伯驹平辈的,这下成了张伯驹的“太年伯”,涨了两辈,所以张伯驹后来在文章中常嘲笑爷爷。

张锦芳因此被耽误,不如张镇芳发达。

燕京书评:张镇芳是一个怎样的人?

靳飞:张镇芳年轻时八股文很好,名闻乡里,念书很认真。但科名低,没能进翰林院,被分配到户部当主事,是六品穷京官,一干8年。户部专业性强,张镇芳在那里学习了理财知识。(辛酉之变,张镇芳因护送慈禧西逃有功,被赏四品荣衔,但实职仍是六品)

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病逝,同日,清廷命山东巡抚袁世凯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直隶总督当时在全国各省督抚中,权力最大、品级最高,不仅负责直隶政务,还负责北洋海防、办理洋务等。袁世凯急需人才,张镇芳便投靠他。理由有二:

其一,二人都是河南项城人,有同乡之谊。

其二,张镇芳的姐姐嫁给了袁世凯大哥袁世昌(与袁世凯同父异母),张镇芳在家行五,袁世凯家人称他“五舅”。

提到北洋,人们较关注军事人才,即后来的北洋军阀,其实,北洋财经人才也很多,比如周学熙、梁士诒、张镇芳。

袁世凯很信任张镇芳,一上来就给他了个肥缺——永平府盐务总办(永平府大体包括今天河北秦皇岛、唐山的大部分地区,有京东第一府之称),后任长芦盐运使(从三品)。

长芦盐场是当时北方最大盐场,袁世凯办“直隶新政”,1/3收入来自长芦盐场,长芦盐场是袁世凯手中的第一支柱产业。

张镇芳有能力,但贪腐。袁世凯用人只看才干,所以被称为“浊流”。只要上缴的钱多,他鼓励手下贪敛。张镇芳一下就暴富了起来。

张镇芳的两个子女均夭折,41岁时,将弟弟张锦芳(比张镇芳小9岁)的二儿子张伯驹过继为儿子,当年张伯驹才6岁。

1933年,张镇芳去世,图为他的灵堂内景,上悬徐世昌题写的“阊阖云翔”匾额。

弃戎从笔,因为人脉不硬

燕京书评:坊间许多文章说张伯驹年轻时能倒背《古文观止》,20多岁便读了两遍《二十四史》。张伯驹自己说:“予生逢离乱,很少读书。”传说是否过度溢美了?

靳飞:确实说过了。

张伯驹7岁时到滦州,当时张镇芳任永平府盐务总办,一年后,张镇芳高升,张伯驹随他去天津,一直在家办私塾读书,塾师水平低,只教了一点“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

1910年,袁世凯把几个儿子(老四、老五、老六、老七和老八)送到天津,接受“不太传统,也不太新潮”的教育,教育托付给好友严修,张镇芳负责他们的生活,遂让张伯驹给袁的几个儿子陪读。

严修是著名教育家,南开大学创办人之一,与袁世凯至交,他亲自安排课程,经常见面考试,严修似乎特别喜欢张伯驹,在日记中几次提到他。张伯驹也很喜欢严修,称他是“严圣人”。但这段时间并不长。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因传闻有人要刺杀袁世凯的家属,袁世凯又把孩子送回老家,学业中断。

1912年,张镇芳被袁世凯任命为河南都督兼民政长,考虑到没枪杆子不行,张镇芳送张伯驹到河南陆军小学堂学习。张镇芳不懂军事,不久被农民起义军打败,丢官回了天津,但他枪杆子梦没变,又送张伯驹到陆军混成模范团骑兵科学了半年。

张伯驹年轻时受的教育不太完整,他的学问主要靠自学。

燕京书评:张伯驹学骑兵科,为何后来不在军队干了,真像坊间所说,是厌倦了旧军阀?

靳飞:主要是袁世凯死了,袁家败了,否则张伯驹怎么也能混个将军当。1921年,张镇芳活动,让张伯驹到西安,在陕西督军公署当参议。张伯驹去了才发现,已有700多个参议了,都是北洋系的“二代”。当时咨议、参议就跟前清候补道一样,满坑满谷。张伯驹只好离开。

燕京书评:今人提起张伯驹,往往忽略他是民国十大词人之一,还有学者认为,《丛碧词话》(张伯驹自号丛碧)能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并称,您怎么看?

靳飞:说张伯驹是一个优秀词人,我同意;说《丛碧词话》能和《人间词话》媲美,我不同意。

张伯驹掌握的各路学问中,词的水平最高,写得快,张嘴就来,还特别好。相比之下,他的诗一般,因为他性格散漫,敢说话。当时流行“同光体”诗(指清代同治、光绪时期,郑孝胥、陈衍等开始标榜此诗派,认为“同光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成为一时风尚。),非常晦涩,引经据典,跟密码一样。因舆论环境险恶,诗人们发明了一种近似外语的诗,用来内部交流,给明白人看。这种东西,张伯驹肯定写不来,写词就比较自由。

至于《丛碧词话》,它与《人间词话》有相当的距离,只是个人感受,缺乏系统研究。

张伯驹算不上银行家

燕京书评:在您的《张伯驹手记》《张伯驹年谱》中,对盐业银行历史的钩沉特别引人入胜,厘清了以往称“张伯驹是银行家”的误说。

靳飞:我当年写张伯驹的书,之所以停下来,就是觉得我不懂银行,所以要研究。此外,我在文章中写过:“在梅兰芳及其身边的‘梅党’,也一直是我的研究对象,偏偏‘梅党’成员里,也有一大部分是任职于银行。 我由此意识到,研究张伯驹与研究梅兰芳,银行都是躲不过去的一环。”

写《张伯驹年谱》,有几个副产品,比如盐业银行年谱,我梳理清楚了,也包含在书中。

张镇芳晚年政治失败,见当时北方无商业银行,而随着本土商业银行发展,外资银行无心扩张,就趁机于1915年,在北京创办了盐业银行,与金城银行、中南银行、大陆银行并称“北四行”,居首位。

张镇芳只懂传统理财,不懂现代金融,盐业银行初期经营状况不好。1917年,张镇芳因支持“张勋复辟”被捕,吴鼎昌任总经理,他是大专家,在他手里,盐业银行才发达起来,以后张家基本被屏蔽在外。

民国时期著名银行家、经济专家吴鼎昌。在他经营下,1927年,盐业银行股本已位居国内商业银行首位。

曹汝霖在北洋政府主持财政部时,吴鼎昌被调去当副部长,一度与张镇芳成了仇人。在张作霖调解下,张伯驹回盐业银行工作,无实权,挂名领工资。不过,张伯驹最喜欢对外说,盐业银行是他们家开的,一是出于虚荣,二是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张伯驹不介入实务,并不是清高,而是插不进手。

1928年前,银行从属于各军阀,1928年北伐军进入北京,南北一统,国民党建央行,强制把中国银行、交通银行抢走,为保持独立地位,吴鼎昌又努力巴结旧军阀,以对抗央行。

意外的是,银行间斗争,引发京剧团体冲突。

中国银行原本是老军阀的银行,代言人是梅兰芳,背后推手是冯耿光,即“冯六爷”,1928年前,他两次在中国银行当总裁,后来银行被央行收编,冯耿光遭排挤,说话不算数了。国民党的央行转捧程砚秋,师徒二人出现了一些矛盾。

梅兰芳、程砚秋都太有才华,很难不出摩擦。

梅兰芳失去“冯六爷”这个靠山,也想拉盐业银行,所以他肯给张伯驹面子,心里是否欣赏,那就不知道了。

确实懂戏,但没传说的那么神

燕京书评:1937年,张伯驹庆祝40岁生日,票《空城计》中的诸葛亮,杨小楼、余叔岩、程长庚等大师给他配戏,这也太牛了吧?

靳飞:过去唱戏都是挣活钱,有后顾之忧,捆上开银行的,等于有保底的了。张伯驹学戏的老师余叔岩,身体不好,常尿血,唱不了,他刻意结交张伯驹,他说过:再尿血不怕了,有他(指张伯驹)管着呢。

张伯驹为票戏,真没少花钱。传说杨小楼配戏,张伯驹给了他一辆小汽车。你想,上台才10几分钟,就换辆车,这事儿谁不干?

燕京书评:张伯驹好像很认真啊,在《张伯驹年谱》的序中,您写了两件事。一是看上海某名角的《四郎探母》,张伯驹离座就走,还说:“前后门上锁,放火烧。”“连唱戏的带听戏的,一齐给我烧。”二是听谭富英《群英会》,演孔明的老生在台上大耍花腔,张伯驹跑到台口,手指着骂:“你不是东西。”这么看,他还是很专业的啊?

靳飞:张伯驹确实上心,但他唱戏还有河南口音,而且声音小。马云还登台唱过《空城计》呢,也是名琴师伴奏,大家不也都说好?

张伯驹自己记录说:“余三十一岁从余叔岩学戏,每日晚饭后去其家。叔岩饭后吸烟成瘾,宾客满座,十二时后始说戏,常至深夜三时始归家。次晨九时,钱宝森来打把子,如此者十年。”

我在书中写到,张伯驹曾出版《近代剧韵》,余叔岩都不愿和他共同署名,因为“伯驹书生气十足,其学戏时间不长,而且其本人尚有较重乡音,却胆大妄为地动手编辑京剧剧韵,要为京剧‘立法’,可谓是费力而不讨好”。

对前人记录,不能全信。比如1941年,张伯驹在上海被绑架,好多文章说孙曜东一手摆平了这件事,我就很怀疑。孙写这些内容时,当事人都已去世,就剩他了。我很反感逮着一个老头儿、老太太说的东西,就全部相信,很多有点儿影的事,往往被夸大。

不是不信,但不能全信。

燕京书评:这么说的话,张伯驹被列入“民国四公子”,似乎也有问题。

靳飞:“民国四公子”这个说法从来也没准谱,有好几种说法.比较常见的是袁克文、张学良、张孝若(“中国近代民族工业之父”张謇的儿子)、卢小嘉(皖系军阀卢永祥的儿子)。有说法称,卢永祥败得早,卢小嘉就算不上公子了,所以把张伯驹递补进去。从卢永祥的督军级别看,张镇芳也当过,说张伯驹是“民国四公子”,还是够格的。当然,更常见的说法是拿下卢小嘉,递补上溥侗。

在民国时,将张伯驹列入“四公子”,是影响最小的一说法,如今成了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

张伯驹自己很认同,曾写诗说:

公子齐名海上闻,辽东红豆两将军。

中州更有双词客,粉墨登场号二云。

“两将军”指张学良、溥侗(世袭递降为振国将军)。“双词客”指袁克文、张伯驹,袁克文号寒云,张伯驹号冻云楼主,都喜欢京剧,所以是“粉墨登场号二云”。

人到中年,已极度敞亮

燕京书评:张伯驹自己写的许多东西,包括张伯驹子女写的东西,似乎也不太准确。

靳飞:确实如此。张镇芳是贪官,提到父亲,张伯驹很多话不是真心话,毕竟他要顾忌父亲的面子。比如他说张镇芳反对袁世凯称帝,这就是瞎说了,张镇芳是全国请愿总会副会长,蔡锷举兵时,将张镇芳列入袁世凯的“十三太保”,排名高居第四。

袁世凯死后,张镇芳又支持张勋复辟,张伯驹说是出于情面,这不符合事实。

燕京书评:张伯驹晚年一直养着袁克定,据说袁克定吃窝头都用刀叉。

靳飞:张家对袁家有报恩的心理,没袁家,就没张家。1920年,袁世凯的二儿子袁克文在《晶报》上连载《辛丙秘苑》,大骂张镇芳,说他“昏悖怯懦”“悖乱之徒”,甚至写道:“张(镇芳)以至戚,且赖先公而致官禄,初寒士,今富翁矣,竟反复若是,斯尚不若禽兽之有心也。”

话说到这个地步,张家与袁家就结了仇,9年不往来。

1929年,张伯驹与袁克文因票戏碰到一起,二人都好戏,袁克文谱大、地位高,张伯驹视他为偶像,不再计较过去了。张伯驹最大的梦想就是做小袁克文,张伯驹晚年说,他曾跟袁克文学文学,不靠谱。

张家一直把袁家当君主,自己当臣子,所以张伯驹晚年养袁克定。在《续洪宪是补注》中,他写道:“兴亡阅尽垂垂老,我亦新华梦里人。”新华门是袁世凯时修建的,可见,张伯驹到死都追随袁家。

袁克定爱摆谱,他不只吃窝头用刀叉,吃什么都用刀叉。张伯驹养他,他觉得理所应当,压根儿不领情。

燕京书评:张伯驹为买展子虔《游春图》,不惜砸锅卖铁,也有学者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靳飞:这事儿没假,当时张伯驹被架到那儿了,不买都不行。

张家有钱,败了几次,都没败干净。我在书中也写了张镇芳留下的遗产:盐业银行股票50余万元,现款20余万元,天津保定道住房一所、北平弓弦胡同一号住宅一所、老家项城土地3000余亩……张勋复辟一役,损失较大,但张家仍算巨富。据《邓力群自述》中的材料。邓氏30年代初独自在北平汇文中学读书,一年花费约400余元,张伯驹的家产,尚足可供应数千名中学生读书。

张伯驹初期玩收藏,并不是有意识的,我在书中也写了,刚开始,张伯驹碰到李公麟《五马图》、黄庭坚《诸上座帖》、米友仁《姚山秋霁图》等,但“道行不够”,没留下最珍贵的《五马图》,“从其退《五马图》和收《姚山秋霁图》之举而言之,张伯驹此时鉴赏书画的能力,尚非上乘”。

后来大家一起架张伯驹,说抢救国宝、保护文物之类,说这些话的人多有私心,想借机收中介费,但张伯驹还真是这么做了。通过收藏实践,加上他好学,后来就练成了非凡的眼力。

40岁时,是张伯驹的人生最高峰,娶潘素、收《平复帖》、唱《空城计》,加上在上海被绑架后,对生死有了新的认识。那时收藏圈都知道张伯驹,《游春图》一露头,大家就说“想收它,非张大爷(指张伯驹)不可”。

到后来,张伯驹已经非常敞亮了。他卖掉承泽园的当天晚上,找朋友一起赏荷花。他说,这园子我也是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大家都是天地间过客,再好的东西,过手一下而已,能做的就是再多玩一个晚上。张伯驹后来把那么多藏品捐出去,他说:“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今还珠于民,乃终吾夙愿。”

张伯驹在文章中写到他收藏书画的价格,记录前后常不一致,这也体现了他贵公子的做派,对花了多少钱不太上心。

想批他,却不知该怎么批

燕京书评:张伯驹的后人撰文说,1949年时,张伯驹曾想去美国,这说法靠谱吗?

靳飞:你想一想就知道,在天津的旧宅里,张镇芳留着4个遗孀,张伯驹亲生父亲张锦芳还有5个遗孀,张伯驹自己有3个夫人(张伯驹共4次婚姻,此时元配已去世,他已与第二位夫人邓韵绮离婚,1952年时,又与第三位夫人王韵缃离婚),带着这么一堆老太太,他怎么去美国?

燕京书评:1947年,张伯驹和徐悲鸿还吵了一架,徐悲鸿甚至撰文称“我走了多少地方,喜马拉雅山我住过半年,人物、翎毛、动物我都能画,花卉也有几手,山水要画也可以;自然他们认为是狗屁,但他们的我也看作狗屁”,这是怎么回事?

靳飞:张伯驹一辈子没干过正经职业,只是兼了一大堆闲职,包括担任北平市美术会理事长。当时北京画坛分传统、西洋两派,传统派视张大千、徐悲鸿为“外道”,张伯驹与传统派中朱德甫等人关系密切。张伯驹原本就倾向文化保守主义。张伯驹与张大千熟,因二人都玩古董,并不是因画结缘。

当时中国画派和西洋画派常发生争论。

燕京书评:从今天的角度看,张伯驹所秉持的文化保守主义,值得尊重。

靳飞:那你得有个他那样的爸爸,爸爸没钱,想也是白想。这是前提,否则会走入歧途。

我是张中行先生的弟子,张先生真是穷了一辈子,到什么地步呢?那时北京很少能看到粤菜,一次我带他去尝,先生对梅菜扣肉极为赞赏,吃了一盆,第二天还想去吃。张中行出了不少书,每本也就给他几千元,他是真没过上好日子。

如今大家日子过得不错了,这也是一种幸福,像张中行先生那样过一辈子,我是坚持不了。

燕京书评: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谣言,甚至张伯驹后人在文章中也这么说,称张伯驹当年被打成右派,因康生借走藏品,长期不还,经陈毅元帅索要,才拿了回来,因此被康生记恨,这也太扯了吧?

靳飞:张伯驹被打成右派,主要因唱戏。他不太关注思想内容,认为京剧根本在传统表演技术。1949年后,老爷子很失望,想号召人们,重视传统表演技术的传承。“反右”前,章伯钧动员他提意见,张伯驹以为章伯钧是大官,就找了一些京剧演员提意见。没想到,章伯钧先被打成“右派”,一挖根儿,张伯驹也就露出来了。

把张伯驹打成“右派”后,才发现麻烦了,老头儿没单位,找不着地方斗他。

1949年后,张伯驹一直没工作。盐业银行公私合营时,张伯驹退出了,以后再没人过问这事儿,谁也没想,张伯驹也会有生计困难。觉得这么大的一个张伯驹,还需要工作?这就和今天,你去给马云介绍工作,这怎么可能?

最后一研究,北京市文化局召集京剧行的一些人,集中在1957年8月30日、31日,斗了老爷子两天,算是批过了。

别用没阔过的心态,妄猜张伯驹

燕京书评:在吉林,老爷子都快70岁了,当地年轻人批斗他时,为什么还要拖着他在地上爬?

靳飞:可不是一个人拖他,好多人拖他。吉林是小地方,急着出点动静,让上面知道。这事儿也怪老爷子嘴欠,当时斗他,不是说他唱戏,而是说他是袁世凯的外甥。他哪是袁世凯的外甥啊?红卫兵问他,是亲外甥还是干外甥?如果是干外甥,就不斗了。老爷子挺勇敢,当场就说:是亲外甥。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张伯驹还忠于袁家,宁可被人拖着在地上爬,他也不愿背叛袁家。

燕京书评:说张伯驹和陈毅是铁哥们,这个也是乱说吧?

靳飞:60年代时,张伯驹确实和陈毅下过围棋,似乎就一两次。“文革”后期,看管放松了,被打倒的老头儿们常见面。他们中间干什么的都有,其中有一位大好人——童第周,今天大家不知道了,当年人人都知道,他是非常著名的科学家。他看张伯驹生计艰难,就派他一个差事,负责记录北京花期,看各种花在什么时候开,每月给他几元钱。老爷子高兴,这活儿风流,还赚钱。

这些常碰面的老头儿中,有曾任中科院的副秘书长的秦力生,有一天他说,这两天不能来了,女儿秦昭要结婚,和陈毅元帅的儿子。此时陈毅已患重病,可能不久人世了,家里想安慰一下他。

张伯驹这才知道陈毅病重。陈毅去世后,张伯驹写了挽联,也是通过秦力生递过去的。陈毅去世后不久,陈毅的夫人张茜说感谢老人们关心,委托秦力生请大家吃了顿饭,还把陈毅生前用的围棋送给了张伯驹。

这些都是发生在陈毅元帅身后的事。

燕京书评:对于张伯驹后来的遭遇,很多读者觉得挺不公平,因级别不够,老人家出门讲课,都不派车接,只好让他的女婿骑自行车带着他去。

靳飞:那是我们这么看,老爷子未必这么看,人家万金散尽,还在乎这个?对物质生活,他都见识过了,早已不在乎。觉得他惨,他可能还觉得很风流,不能用从没阔过的人的眼睛,去看张伯驹。

你可以看看老爷子的绝命词(本文开头所引),多么豁达,多么真诚。口占到一半,老爷子的眼泪就下来了,负责记录的王禹时的眼泪也下来了。

一生遭遇这么多困苦,老爷子还是把最美好的祝福留给了世界,他就回答了梁济先生的问题,“这世界会好的”。

燕京书评:王世襄先生晚年有不少怨言,张伯驹先生为何如此达观?

靳飞:心胸不一样,张伯驹一生都很平和。说起来,王世襄先生有件事对不起张伯驹,当年王先生研究《平复帖》,张先生二话不说就借给他,后来出文章,却一字不提张伯驹。直到上世纪80年代,《平复帖》去香港展览,王世襄才加了一些话,如今我们看到的内容,是修改过的。

在心中建一座神庙

燕京书评:研究张伯驹,您前后用了快30年,值得吗?

靳飞:我一开始听老先生们聊张伯驹,都是八卦,用当时文雅一点儿的话,叫谈资,这让我产生了好奇心,觉得这人邪性,想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老先生们提张伯驹,有捧的,也有不少骂的。

张伯驹好甩大尾巴(读如以巴),就是讲排场,可他是遗少,不是遗老,在老一辈中,他算年轻的,所以遭恨。

当年我也很年轻,因喜欢张中行先生的文章,夹个包就去拜访了,晚年张先生住两地,周末在北京大学的女儿家,三天到沙滩人民教育出版社,没人管,我就带着老爷子出门、吃饭,整整20年,在《流年碎影》中,他写到了我,您自己去看吧。没事瞎聊,张中行讲了好多张伯驹的八卦,我猜,老先生穷了一辈子,就喜欢打听富人的事儿,也羡慕阔人的生活。

燕京书评:张伯驹先生除了当收藏家,这个咱们还真学不了,剩下都是玩了个寂寞,在今天,他的价值是什么?

靳飞:我在序言中写的很清楚了,名剧《赵氏孤儿》中,公孙杵臼与程婴有段经典对话,大意是,“舍命救孤”与“以命养孤”孰难?公孙杵择其前者,程婴取其后者。

近代以来,中国传统文化就像赵氏孤儿,梁巨川(梁济)、王国维选择了公孙杵臼,张伯驹选择的则是程婴。在张伯驹先生身上,有一种坚守。

此种精神感召之下,我自2002年起,发愿为张伯驹先生留下一部信史,也是为了在我心中,建一座神庙。你搭理我,不搭理我,我都会做这件事,因为老爷子这辈子不容易。书出版了,烧了卖了,对我来说都一样,烧了也是烧给老爷子了,让他知道,我为他干了一件事。

至于说价值是什么,我觉的由穷到富的豁达,和由富到穷的豁达,虽然道路不同,价值是一样的,都是修炼到不被外物所累,追求内心世界完整的地步。自始至终,张伯驹没放弃对灵魂的追求。

在今天,张伯驹尤其有价值。因为穷了怎么办,可以借鉴的榜样太多了,但富了怎么办,很少有正面形象,张伯驹则走出了一条高尚之路。你看美国的马斯克,人家有钱了,就要上天,要为全人类谋福利。张伯驹买《平复帖》《游春图》,也是一样的,但张伯驹的案例对我们来说,更亲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