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时代的悲歌与做人的条件:聊聊日本二战电影《人间的条件》
作者:醒着的冰是水 来源: 机核网
这是日本人拍过的为数不多的真正反思战争的影片。人间的条件是日语片名的直译,实际意思是做人的前提、什么样的人才叫人,所以有的译名为《做人的条件》。
随着日本电影电视剧在中国的流行,我们也时常会接触一些日方视角拍摄的二战题材作品,这些作品也往往陷入争议,即到底是不是“反战”?是“反战”还是“反战败”?
以此引申,国人舆论圈子也常常会讨论有关日本国家以及日本人战争罪责、军国主义复辟等等的问题,这些讨论又往往会陷入“复仇心理”、宏大叙事以及浅薄民族主义的情绪之中,而大家的讨论最终则会因为视角与观点不同不欢而散。
或许这个时候,讨论的各方都需要耐下心来品味系列电影——《人间的条件》六部曲。
一、战争和悲剧的亲历者——原著作者与电影导演
《人间的条件》改编自五味川纯平写作的同名长篇小说,而五味川纯平更是一个有故事的作者。
五味川纯平原名叫做栗田茂,1916年3月5日出生在大连杨树屯,他的父亲是专为日本陆军提供商品的商人,他家附近也驻扎过关东军部队。
1928年4月,他考进大连第一中学,1933年毕业后得到满铁(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奖学金,进入东京商科大学预备科(现一桥大学),但中途退学后又考进了东京外国语学校英文科(现东京外国语大学),毕业后进入鞍山的昭和制钢所(鞍钢前身)。
1943年8月,他应征入伍。而在1945年8月苏联红军对关东军进行的毁灭性打击中,其所在的部队几乎全灭,他侥幸生还,但又成为战俘,不过幸运的最终于1948年回到日本,免去了在西伯利亚不毛地带服苦役的厄运。
五味川純平和其爱犬
《人间的条件》正是1955年他根据自己在中国大陆的生活和从军经历所撰写的战争文学。
《人间的条件》是五味川纯平的成名作,不过开始的时候,多家出版社都拒绝出版这部作品,直到有同样战争经历和思想情感的三一書房社长竹村一慧眼识珠,才正式出版。出版后极受亲历战争苦难的百姓欢迎,第一年该书销量达19万部,最终创下1300万部的畅销记录。
说完了原著作者,我们再来看看导演,如果平时看日本老电影,那么一定会对导演小林正树有印象。
小林正树1916年2月14日出生于日本北海道的小樽市。1937年考入早稻田大学文学部哲学系, 1941年大学毕业,进入松竹大船摄影所当助理导演。1942年则被征兵到满州关东军服役,后调至太平洋战场的宫古岛守备队。
日本战败后,小林正树在冲绳岛美军管辖的俘虏营作为战俘直至1946年11月复员。随后回松竹大船摄影复职,并师从木下惠介,人称木下门下的优等生。
小林正树
黑泽明、木下惠介、小林正树与市川昆曾在70年代初组建成立“四骑士电影制片公司”,这四人也被称为“日本影坛四骑士”。
相对黑泽明剑戟片中涌动的西部电影式的豪情与正义,小林正树的电影中则有着大量对日本传统文化的反思,特别是对传统武士阶级以及近代日本军国主义极权政治的批判,其对这些传统文化元素的展现并非是作为刺激感官的表征,而是为了更好的叙事,通过对更高层次的制度的批判来凸显对于小人物个体命运的怜悯。
小林拍摄的《夺命剑》、《切腹》等剑戟片也带有极强的反思批判精神,特别是封建武士制度和异化的武士道,小林通过个体对上述的抗争来反思日本历史上各种“吃人”的体制与制度,而人类个体与政治机器发生矛盾,最终被摧残殆尽的悲剧也是贯穿其大多数电影的内核,矛头直指军国主义极权统治的《人间的条件》也是如此。
切腹
五味川纯平与小林正树都是当年那场战争的亲历者,也曾经是日本战争机器中的一个齿轮,他们体会过当时日本狂热却压抑、诡异却不可言说的社会氛围,既作为加害者参加过对外的扩张,也作为受害者体会过旧日本军队骨子里对个体个性的无情践踏以及统治阶级看待手下民众如工具一般的冷漠。
正因为如此,《人间的条件》作为他们的作品才会如此的打动人心,无论是制度体制对个性生命的倾轧,还是单个个体对整体体制的无力反抗,在文字描写与镜头语言之下都显得那么的残酷却克制、真实却动人。
二、异化环境中个体的抗争和沉沦——《人间的条件》六部曲
《人间的条件》是鸿篇巨制,除开原著和导演之外,著名演员仲代达矢(就是剑戟片里经常被三船敏郎砍翻的反派角色)也倾力加盟,以往影片中气质亦邪亦正的剑豪,在六部曲中扮演了一个被命运捉弄、抗争命运但最终悲剧的青年。
除此以外,还有新珠三千代、金子信雄等当时知名的日星共同出演,可谓是星光璀璨。影片还邀请了陆上自卫队为战斗场面进行协力,并专门邀请外国演员扮演苏联红军的军官与士兵。
唯一的缺憾就是限于当时中日之间的政治关系,该片大量场景只能在北海道拍摄,扮演中国人的演员所说的汉语也不够地道。但总的来说,该片都是一部近乎完美的反映个体命运的战争片。
原著小说
仲代达矢扮演的主角梶是满铁调查部的工作人员,当时的满洲(也就是东三省)其实也算是“流放”日本本土不同政见者的地方,特别是满铁调查部更是有着一堆用辩证唯物主义分析事情的调查员。我们的男主梶尽管说不上有多左,但依然抱有进步的思想,希望改善煤矿工人的待遇水平,以此来增加产量,达成自己人道主义的管理梦想,故事也从他免去兵役成为老虎岭煤矿的管理人员之一正式开始······
仲代达矢
《纯爱篇》与《激怒篇》仅仅是六部曲的开始,但却蕴含着最大的信息量,男主在这里收获了自己的爱情,同时陷入了困局。梶期望以人道主义的精神和人本主义的理论来进行管理,真正树立自己管理人员的权威,让劳工们在改善后的环境中自觉自愿的开展工作。
而这一点则与其周围的一切相矛盾:厂长不关心这些问题,只要增产什么手段都可以;其他的日籍管理人员认为人本主义是笑话,将中国人像牲口一样看待,无情开展剥削和体罚;军队方面则将这里当成处置战俘的场所;而中国劳工和战俘则并不信任这位年轻人,认为他的理想主义只是虚无缥渺的谎言。
梶并不打算说谎,他尽自己所能的去改善特别劳工(也就是战俘和被作为战俘强行掳掠的平民)的生活待遇,制止其他管理人员的体罚,与厂长讨价还价来使特别劳工们得到一点改善,他落实了自己在报告中的观点,即希望能人道的对待劳工,但却因此被几乎所有人孤立乃至于暗算。
为什么会这样呢,主角也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身处事外的其他人都看透了原因,那就是以掠夺为目的的体制,注定不可能让其中的劳工们享受平等的待遇,自然也不能使劳工们获得“人间的条件”。只要日本人还是以侵略者的身份管理矿场,剥削人民,掠夺资源,那所有的一切就一直都是虚幻而已。梶一直没有看透这一剥削的本质,或许不是没有看透,而是不愿看透吧。
正因为管理者和劳工们在阶级地位上的完全不平等,才会导致中国劳工的生命不值一提,片中“优秀的日本人”体罚乃至于打死中国劳工根本不认为是杀人,而反过来中国劳工正当防卫就是犯罪,甚至于宪兵队举起屠刀拿这些反抗的活人进行试斩,以求杀鸡儆猴。
而这个时候的梶终于幡然醒悟,挺身而出期望阻止,因此也由压迫者一下子成为了被压迫者,宪兵队的军官甚至想要当场处死他。也正是在这时,劳工中的领导者号召所有人站出来施压,梶和剩下受害者的生命才得以保全。
践行自己理想不是无代价的,梶的挺身而出直接导致其遭受宪兵的严刑拷打,最终被开除,并收到了“五分钱”的征兵红信纸。
最终,在爱人的陪伴与失去爱人的中国女人的怒号下,纯爱篇与激怒篇正式结束。
第三部《望郷篇》和第四部《戦雲篇》则是反映了梶的从军经历,旧日本军队是军国主义对外扩张的工具和触手,屠戮了无数的无辜之人。然而在作为加害者的同时,这支军队中的个体也何尝不是被压迫、被剥削的受害者呢。
梶成为了关东军的新兵。旧日本军队有着极其粗暴的带兵方法和极端压抑人性的等级制度,老兵以打骂、侮辱新兵为乐,长官则以粗暴对待士兵作为树立权威的证明。军队的确是需要集体主义,需要磨灭个性、需要讲求高度纪律性的地方,也只有如此,这支军队才会有战斗力。然而当事情异化为这支军队认为只有惩罚、侮辱才能形成战斗力时,一切就都已经不正常了。
片中最终因为受尽侮辱吞枪自尽的新兵还要被怪罪为懦夫,连死后的尊严都不被保障,受辱的真相甚至于不能向他的妻子道出。梶与妻子的短暂相聚则更是成为了老兵作弄的新借口,尽管部队等环境中的确会因为被羡慕而遭到一定程度的调侃.但在关东军异化的氛围里,这一切就变成了恶意的作弄。
相对的,梶对于新兵受辱自尽愤愤不平,但找到上层评理的结果也只是被要求封口,以及军官们认为晋升即可将梶吸纳入体制的自作聪明。
男主在铳剑训练结束后与妻子依依惜别
梶是优秀的士兵,而随着战争的继续,新兵越来越多,甚至于40多岁的中年人也成为了“新兵”,主角则被先期参军的老友委托教育他们,毕竟让真正的老兵来的话,他们都会被撕碎。但这又成为了老兵不满的缘由,在异化的体制之下,教育新人、折腾新人甚至于成为了他们的娱乐项目以及权威象征,梶又变成了新一轮霸凌的对象.不过庆幸的是,新兵们拥护他,而老友作为军官则也想尽办法保护他。
然而最终的战斗依然到来,强大的苏联红军用钢铁洪流与步坦协同碾碎了外强中干的关东军,梶也经历了战场的冲击和部队的全灭,甚至失手捂死了精神失常的战友。
第五部《死の脱出》和第六部《曠野の彷徨》则是梶顽强求生寻找为人尊严和生存途径的过程,同时也反映了战败后遗留在东北的日本民众的悲惨境遇。
为了回到妻子身边,梶带领着战斗中的幸存者、逃难的日本难民向南边奔去。零散的战斗和艰苦的环境则让跟在他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期间为了生存,他也杀死苏联士兵、掠夺了中国农民,还见证了部分苏军士兵和身边战友对日本女性的暴行。
有评论说道:“如果说梶在前面四部是在封闭的空间状态中以一种纵向挣脱的姿态来探寻或实践自己的人本观念,那么在五六部前三分之二处在一个开阔空间状态中的梶是以一种横向的野蛮生长”。
的确如此,这是梶行动最为自由的时刻,而他心中心爱妻子的形象也不断的支撑着他,并被投射到路途中遇到的几位女性身上。梶而后为了普通日本民众不受牵连放弃了突出苏军小队的包围,投降进入战俘营继续遭受各方的不公正待遇。
最终,当得知自己保护过的新兵被管理阶层的日本士兵侮辱致死,且凶手没被问罪时,梶彻底绝望了。他杀了那位士兵,逃出了战俘营,在东北的白山黑水间不断游荡,随着茫茫雪夜的来临,梶听着耳边妻子亲切的笑声与话语,渐渐冻死在雪原之上。
男主最后死在了寒冬中
三、“真正的人,终究会找到他的同类”
《人间的条件》不啻为一个悲剧故事,也正是这个悲剧故事,通过导演和原作者无比真实的战争期间体验,彻底的真正的揭露了军国主义法西斯的丑恶,道出了战争发生的真正原因,并点出了究竟谁才要为此负责。
然而这个故事又是无比含蓄的,除开第一、二部中借中国劳工口中说出的真理以外,整个故事都非常克制。
小林正树无疑是亲左翼的,但在这部电影中,他更多是从人个体的道德和良知出发,站在人性的高度来反思与批判,男主梶和思想接近的朋友们有着多次探讨,但所有的探讨都没有给出一个标准答案,取而代之的是自我否定式的思考。
旧日本陆军宪兵
是的,只有从人本身出发来探讨那场罪恶的战争,这才有意义。今天的我们,会因为“反战”还是“反战败”争论不休,会因为为军国主义招魂的做法而愤慨不已,也会因为日本的重新武装而感忧虑。然而我们都忘了应当如何正确的看待那场战争、那场战争的敌国、那场战争的敌国人民。
在那场战争中,我们是受害者,毋庸置疑,但是日本人民呢,是加害者,这也没有问题,他们在前线成为士兵屠杀无辜,他们在后方或从事生产支援前线,或沉迷狂热的胜利谎言和自诩的高人一等地位,或是同样享用着从其他被压迫者手中攫取来的一点点利益。这也是《人间的条件》和其他一些反战作品中主角感受到的“这不是我的错!我是日本人,但这就是我最大的罪!”。
战争末期使用竹枪准备本土决战的日本女性
然而,他们也是受害者,被异化国家的制度扭曲人性,被统治者镇压合理诉求,被军国主义指挥棒挑选成为炮灰,被资本财阀榨干剩余价值,仅仅分得一点点利益的残羹剩菜,还要为此宣誓效忠,不得质疑。“普通的法西斯”难道是自己有丝分裂出来的?国家的前途命运难道是当时的日本人民洞悉一切前因后果、了解一切可能结果后自己决定的?
明显都不是,尽管这不意味着普通日本人不应该反思为何走到如此以及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帮凶,但真正要对一切悲剧负责的,只是当时日本的统治阶级而已,是当时的日本天皇、财阀、政客、军部,在他们眼中,民众都是工具人。
检阅军队的昭和天皇
有人会说“原子弹下无冤魂”,日本普通人也必须谢罪,可惜的是,想要洗脱罪责的日本军国主义者也是这么想的。“宫样内阁”(由皇室成员组成的内阁)的首相东久迩就提出了“一亿总忏悔”,认为军、官、民等国民全体都必须彻底反省和忏悔,然而这一反省是为了什么呢?是为当时的日本天皇开脱罪责,是为了将战争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国民道义的崩坏,从而使战争责任转嫁到普通国民身上。
这种“无冤魂”,显然是让鲜血不脏自己手的主犯和教唆犯逃脱罪责,抓几个不明真相的底层人物充当影武者而已。当然还是那句话,这不代表普通日本人不需要反思,他们要反思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加害者,为什么会成为丧失人性的野兽,为什么会愿意取得通过压迫别人得来的利益,只有这么思考了,才会明白什么是“人间的条件”。
冲绳战役中的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和当地的小女孩
或许,在东亚三国,思考那场远去但伤痕犹在的战争之时,无论是曾经的战胜者还是战败者、受害者还是加害者,恐怕都只有不加以矫饰,不进行煽情,设身处地的将自己带入实际境遇,把视角对准大环境下的“人”这一个体,探寻人“异化”的真正原因,才能明白战争起源的真相,寻找到那弥足珍贵的“人间的条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