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之外的叶灵凤

作者:赵稀方

摘要:叶灵凤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1957 版《鲁迅全集》的注释,将其定为“汉奸文人”。新时期以后,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注释,拿掉了叶灵凤“汉奸文人”的帽子。罗孚等人运用各种材料和文本,为叶灵凤平反,然而叶灵凤在沦陷期间发表的一系列媚日亲汪的文章却鲜为人知,或者被刻意回避。事实上,这些文章对我们如何看待叶灵凤的“汉奸”问题至关重要。本文呈现相关史料,并提出自己的解释。

叶灵凤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

早在20 年代加入后期创造社时,叶灵凤就曾被捕入狱。1931 年4 月,他被左联以“屈服于反动势力,向国民党写‘悔过书’”[1]为由开除。叶灵凤更知名的事情,是由于侮辱鲁迅而咎由自取。1929 年11 月,叶灵凤在自己主编的《现代小说》上发表小说《穷愁的自传》,小说中的主角魏日青称:“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担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他后被鲁迅讥为“生吞‘琵亚词侣’,活剥蕗谷虹儿,今年突变为‘革命艺术家’”[2]。1938 年,叶灵凤到香港,不过仍未逃过是非。香港沦陷期间,叶灵凤未离开香港,后被日本军方逮捕,出狱后在日本文化机构工作。

1949 年,叶灵凤送戴望舒北上回国,自己却留了下来。戴望舒洗清了“汉奸”的冤白[3],却在1950 年因哮喘突发在北京去世。叶灵凤为此写了文章,他说:“我想他一定是可以死得瞑目的,虽然有点依依不舍。因为他终于能够埋骨在新生的祖国土地上;若是客死在这孤寂的岛上,我想作为诗人的他,一定死得不能瞑目了。”[4]由此看,叶灵凤是羡慕戴望舒之北上的,他没有北归肯定有不得已的原因。叶灵凤有预感,果然1957 年版《鲁迅全集》在《三闲集·文坛的掌故》叶灵凤词条下注云:“叶灵凤,当时曾投机加入创造社,不久即转向国民党方面去,抗日时期成为汉奸文人。”[5]1975 年叶灵凤去世的时候,香港文坛出现了一批悼念文章,如罗孚《我所知道的叶灵凤先生》、黄蒙田《小记叶灵凤先生》、三苏《悼叶灵凤先生》、刘以鬯《记叶灵凤》等,不过这些文章都避开了叶灵凤沦陷区的经历,避开了“汉奸”问题。

新时期以后,叶灵凤的“汉奸”问题始被揭开。首先,1981 年版《鲁迅全集》改变了对于叶灵凤的注释,《革命咖啡店》一文将潘汉年与叶灵凤合注,曰:“叶灵凤(1904—1975),江苏南京人,作家,画家。他们都曾参加创造社。”拿掉了叶灵凤的“汉奸文人”的帽子,这在后来被称为“注释平反”。

致力于为叶灵凤平反的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香港资深文化人罗孚。自1985 年起,罗孚发表了一系列有关叶灵凤的文章,为他伸冤。1985年9 月16 日,罗孚写下《叶灵凤的后半生》一文,文中提到有“金王”之称的香港金融界巨子胡汉辉写于1984 年的一篇回忆文章。在此文中,胡汉辉说, 被国民党中宣部派到广州湾的陈在韶“要求我配合文艺作家叶灵凤先生做点敌后工作。灵凤先生利用他在日本文化部所属大冈公司工作的方便,暗中挑选来自东京的各种书报杂志,交给我负责转运”[6]。罗孚由此认为:“这至少说明,叶灵凤名义上虽然是在日本文化部属下工作,实际上却是暗中在干胡汉辉所说的抗日的‘情报工作’的。”有关于1957 年版《鲁迅全集》对叶灵凤的注释,罗孚认为,“1957 年版《鲁迅全集》的那一条注文,显然是‘左’手挥写出来的,那些迷雾应该随新的注文而散去”[7]。


罗孚以“柳苏”之名发表于1988 年第6 期《读书》杂志的《凤兮凤兮叶灵凤 》,是一篇较有影响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罗孚开始涉及叶灵凤在沦陷期间发表的文字。他主要提到了三篇文章:1942年发表于《新东亚》月刊上的《吞旃随笔》;1944年发表于《华侨日报》副刊“侨乐村”的《煤山悲剧三百年纪念——民族盛衰历史教训之再接受》,以及1945 年在《香岛日报》连载两期的小说《南荒泣天录》。罗孚高度赞扬了叶灵凤在日本统治下借古喻今,“寄故国之思,扬民族大义”的做法。罗孚也提到了《大众周报》,“而在可能是他自办的《大众周报》中,每期都有署名‘丰’的《小评论》,就看到的几篇来说,也多是不痛不痒的文字。这一 切看来属于负面的东西,似乎并不能掩盖‘吞旃’‘情报’和坐牢的正色”[8]。

罗孚的文章奠定了80年代以后学界对于叶灵凤的基本评价,后来出现的材料和文章则在不断地进一步验证和深入这种说法。罗孚本人在后来的文章中,也不断推进自己的看法。1990年4月,朱鲁大在《南北极月刊》发表《日本宪兵部档案中的叶灵凤和杨秀琼》一文,披露日据时期香港宪兵队本部编写的“极秘”文件:《重庆中国国民党在港秘密机关检举状况》,其中提到叶灵凤在香港沦陷期间在“中国国民党港澳总支部调查统计室香港站任特别情报员,后来更兼任国民党港澳总支部香港党务办事处干事”,“每月支领工作费五十元”。朱鲁大极为称颂罗孚《凤兮凤兮叶灵凤》一文对于叶灵凤的平反,不过同时批评了罗孚认为叶灵凤并非“正规”地下工作者的说法,他认为罗孚是忌讳叶灵凤与国民党的关系,“不可因叶灵凤早年参加创造社,受过国民党警宪拘捕,便断然一口咬定‘不能把叶灵凤称为国民党的地下工作者’。当时的中共不也要搞统一战线,为了抗日可以捐弃一切成见么?”[9]

如朱鲁大所言,罗孚的确不愿意把叶灵凤与国民党扯到一起,他辩解说:“他不是国民党员。他是先成为‘特别情况员’后,才成为‘常务干事’的。他似乎不是为‘国民党’办事,而是为国办事,为中国对日抗战的大业服务。”反过来,罗孚似乎很希望把叶灵凤与中国共产党联系起来,他专门提到叶灵凤与潘汉年乃亲密朋友,“潘汉年后来又是著名的中共情报高手,开展甚至主持对国民党,尤其是对日本占领军的情报工作,取得辉煌的成绩。叶灵凤这个‘特别情报员’和他没有关系,在这方面,叶是远远不能和他相比了。但战争结束后,潘汉年又来到香港,两人还是有来往的。共同有些什么‘机密’,一般人就不会知道了”[10]。香港学者卢玮銮也持类似的看法,她提到:“抗战时期的重庆是联合政府,叶灵凤当日从事地下工作,只能说是为国家做事,若以此认定叶灵凤只是国民政府情报人员并不准确。叶灵凤1949 年后能否回到内地,真正的关键在于他是否奉潘汉年之命留守香港,甚至1949 年后续留香港。叶灵凤早于1926 年曾经跟潘汉年合办《幻洲》,如果潘汉年确为叶灵凤的上司或曾经指导叶灵凤的工作,叶灵凤的附逆问题便只有潘汉年能保住他。如果潘汉年没有出事,叶灵凤三年零八个月的事情也不成问题,中共也不会计较;偏偏1955 年潘汉年案爆发,叶灵凤的附逆问题便无从解释,回到国内只会自动成为反党集团一分子,此举无异于自找麻烦,加上他过去与鲁迅的龃龉,自然不能回国。”[11]

这种说法并非没有根据。据姜德明,早在战后戴望舒与叶灵凤被声讨为汉奸的时候,夏衍就在1945 年10 月24 日终刊号《建国日报》“春风”副刊上以编者名义为戴望舒和叶灵凤辩护。关于叶灵凤,夏衍这样写道:“叶灵凤也是香港文协分会理事,他也是当时香港反对汪逆‘和平’的健将,香港沦陷后,本报同人之一曾和叶氏在防空洞中相遇,约其同行离港,叶答以有事不能遽离……”夏衍的措词较为谨慎,他提到叶灵凤在沦陷时期出狱后编过敌伪刊物的事,也提到叶灵凤自沦陷后即负有使命留港的说法,“叶氏经过详情,恐怕要等他脱险后自己来说明,我们希望暂时不作过早的结论”。1988 年,姜德明在回顾这段往事的时候,感到“夏衍同志公开发表这意见是用心良苦和实事求是的,或者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便致函夏公询问此事,夏衍在8 月12日回复了他,言:“在防空洞里遇他的是我,他说‘有事’则是1939 年潘汉年交给他的‘事’,后来(解放前的四七、四八年)潘说过:要他(指叶)保持超然的态度,不直接介入政治,留待将来‘为我们帮忙’。”[12]

此外,有关于叶灵凤出席“大东亚文学家会议”的事情,也被洗冤。叶灵凤夫人1988 年6 月24 日致信罗孚,对此进行了说明。罗孚在写于1988 年8 月的《叶灵凤二三事》中,对此进行了纠正:“还弄错了一件事情。一九四二年,东京召开了一个‘大东亚文学家会议’,当时的香港报纸上有消息,说香港将有两名代表出席,其中之一就是叶灵凤,另一人不见刊出姓名。但这以后,我所见到的资料中就不再有叶灵凤和另一人参加会议的报道了,推想大致是人出席了——而沉默对待,没有发言,因而无事可记。这是想当然,事实却并不如此,叶灵凤夫人赵克臻说,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过这个会议,也从来没有去过东京。”[13]

随着证据的不断出现,叶灵凤的形象越来越趋于“完美”,真相大白,平反也就无可争议了。此后,对于沦陷时期叶灵凤的研究,基本停留在罗孚的方向上,即于微言大义之间解读他的反抗精神。这一点可以张咏梅2005 年发表的《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读〈华侨周刊·文艺周刊〉(1944.01.30—1945.12.25)叶灵凤的作品》一文为代表,从题目上屈原的诗句就能看出文章的思路。此文对于叶灵凤发表于《华侨日报》的《乡愁》《读独漉堂诗》《记郑所南》《风情小品·杜鹃》《少年维特之重读》等文章进行了重读,分析“叶灵凤在文章中借用中外历史文学典故,暗中抒发家国情怀”的做法。作者专门提醒我们,“叶灵凤没有离开香港,还要在日本统治下写稿编辑,恐怕内心不无所感,在现实环境的种种限制下,他不能公然表白个人立场,只能够尽量在文章中埋下伏笔,笔者循此方向解读叶灵凤沦陷时期的作品,希望能够读懂其‘真’意”[14]。

笔者对于叶灵凤的印象,原先基本上来自于上面的论述,但在实际看到叶灵凤在香港沦陷时期所发表的文字后,看法却完全改观。

罗孚在谈到《大众周报》的时候说:“就看到的几篇来说,也多是不痛不痒的文字”,其他学者给人的印象,也是这些材料无足轻重,完全不能掩住叶灵凤抵抗日本人的光辉。事实怎样呢?下面,我把叶灵凤的这些媚日亲汪的文字大致整理出来,请读者自行判断。

香港沦陷以后,叶灵凤任职于日本军方办的大同图书印务局,1942年8月主持《新东亚》杂志,1943年4月任《大众周报》社社长,1944年1 月主编《华侨日报》“文艺周报”,1944年11月30日主编了《香港日报》“香港艺文”。除“书淫艳异录”系列、读书笔记、电影评论等之外,叶灵凤在《大众周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公然支持日本侵略者和汪伪的文章。

1943年12月,是太平洋战争也是日本侵占香港两周年,叶灵凤发表《圣战礼赞》,称:“为了东亚,也为了自身,我们应该协力日本从事大东亚战争。这也就是东亚战争之所以为圣战。”“为了东亚的未来,为了中国的未来,协力日本完成这名副其实的圣战,我们责无旁贷。”[15]文章公然沿用日本侵略者的逻辑,将日本对于中国的侵略说成是“圣战”,是对于中国的拯救,并号召中国人协力支持。

在《日本真意之认识》一文中,叶灵凤代表四万万中国人表示理解日本人之善意,“中国民众已经从日本所表示的真诚态度上,理解日本所企望于中国者,决不是四万万人成为日本的奴隶,而是四万万人成为日本的友人”[16];在《当前局势之认识》一文中,叶灵凤居然为自己这一代人能够赶上这个“解放亚洲”的机会而感到荣幸,“这一场战争的执行责任恰巧落在我们这一代身上,我们应感到自己所肩负的历史责任之重大,同时也应感到一种光荣。如果驱逐英美侵略势力,解放亚洲的大任能在我们这一代的手中完成,为了子孙,则目前任何艰苦的忍受也是值得”[17]。日本侵略中国,美英施以援手,是中国的同盟国,叶灵凤却说,日本是帮助中国抗击美英,这无疑是一种颠倒的说法。

叶灵凤认为,在这“圣战”中,文化人应该承担自己的责任。在《笔杆报国——纪念大东亚战争两周年》一文中,叶灵凤响应日本文学报国会及言论报国会的主张,认为“道义的战争必然是长期的,不仅是物质的建设战,而且也是思想的建设战。长期建设战的真谛,不在‘全国皆兵’,而在动员所有的人力和物力,各就本位去从事战争所需要的各方面的生产工作。因此在文化人在长期建设战争中的任务,不是‘投笔从戎’,而是‘笔杆报国’”[18]。他还提出了“生活决战化”的口号,认为“不要误认战争是国家的事,至少是前线战士的事”,而是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所以我们要将生活看成是一场战斗,“人生无一刻不是在战斗中,尤其是目前的这场战争,战争的胜败不仅关系着我们自身,也关系着我们的子孙。我们如果不愿再做旁人的奴隶,我们如果想获得一个自由的将来,则唯一可靠的保证便是在这战争中战胜英美”[19]。

那么,大东亚战争与中国民族文化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叶灵凤在《中国人之心》一文中回应了日本人谷川彻三在香港有关“日本人之心”的演讲,他认为:中国人的“民族意识”是与正在进行的大东亚战争的基本立场是一致的,他甚至于提出:“也许是由于中国民众的‘民族意识’的醒觉太迟钝了一点,否则,发动大东亚大战的责任,早已在多年以前由中国,或者中日双方共同担负了也说不定。”“从当前的环境说,为了中国的未来,为了东亚的未来,我们在协力完成大东亚战争的过程中,除了加紧认识日本之外,应该一面更加紧认识自己。”[20]也就是说,他认为,由于中国人思想落后,大东亚战争才由日本人领了先,当下的中国人只能提高觉悟,配合日本人的大东亚战争。

叶灵凤还发表了不少直接吹捧日本统治者的文章。《记香港三长官》一文,分三个部分分别写原日本在香港的司法官栗本一夫、税务所长广濑骏二和电讯局长今村守三。日本侵略者在叶灵凤的笔下无不诚恳可亲,在第一部分中有栗本一夫与叶灵凤的对话,栗本一夫说:“我立心要使中国人详解我们的好意,所以我决心要用诚恳的态度和平等的待遇来对中国人,使中国人渐渐地对我们明白详解而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你以为我的政策对吗?”叶灵凤写道:“是的,‘诚恳的态度,平等的待遇’,这正是我们中国人梦寐求之的事。”“两国间的联合和融洽,就可以从这短短的两句话中实现了。”[21]

叶灵凤对于日本人的吹捧,常和“中日友好”的论述结合起来。他在《华侨日报》“文艺周刊”第9 期“编辑后记”中,感谢神田先生和岛田先生两位,并提到:“中日事变已相持了六七年,但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中国文艺者从不曾在文化上将日本当作过敌人。这一种信念,我相信日文艺家听了之后和我们一样从这上面会感到无限慰籍的。” 叶灵凤吹捧日本人的文章非止一处,其它还有《两长陆大的饭村穰中将》《日本驻德大使大岛浩》《秋灯照颜录》等,从文中看,叶灵凤与日本官员来往密切,对他们相当熟悉。

为吹捧日本海军,叶灵凤甚至不惜以中国甲午战争之败作为陪衬,他在《日本海军》一文中说:“四十年前,日本海军以战胜满清北洋舰队余威,进而歼灭帝俄庞大舰队,遂成为东方唯一大海军国。”叶灵凤认为,“巍立于东亚”的日本海军今日与英美海军一战,颇有当年日本战胜中国与俄国的气势,“今日日本海军主力舰队深自韬晦,静候良机,未始不是在袭用当年东乡元帅的故智”[22]。读这篇文章,感觉作者应该是日本人,而不应该是中国人。

除支持日本侵略者,叶灵凤还鼓吹汪伪投降主义。他曾创作了《和平救国》一剧,在日本官方报纸《香港日报》“绿洲”上连载。这个剧本的主要情节,由中国抗日部队中的军长、参谋长等官兵间的对话构成,内容是主张中国将士不要抗击日本,因为日本不是侵略中国,而是帮助中国人实现“国父”的理想。剧中指出:“现在的战争,是国父的理想,是为了完成‘大亚洲主义’,实现大东亚和平的战争,并非是日本对于中国侵略的战争,因此,一般人的作战目标,也就为了这一大转变而放弃和日本敌对的态度了。”剧中甚至还提出:战争“是我方主动的,并非日本主动的,只要我们不惹他,不敌视他,日本决不来侵犯我们”。剧中明确提倡“和平救国”,这“‘和平救国’的论调,就是一个当小兵的,也都能了解,只是胆小的不敢说,胆大的呢?就是枪毙他,他还是要说,所以少数人还抱着抗战到底的意念之外,多数都不愿意再打了”。这篇文章看起来就完全是公然在替日本策反,剧本中的确也提到:“我们所逮捕的‘汉奸’,多半是兵士的家属亲友,他们在军人监狱所讲述的一切,非但能激起反叛的局面,更足以引起厌战的心情。”

剧中认为,国内之所以主张“抗战救国”,其原因是“中国要人”的财产寄存在英美两国,“我们现在是为了保护中国要人的财产而抗战,并不是为了国家兴亡而抗战了!”由此,官兵们今后的目标,不是对付日本人,而是对付“英美”,对付“共产党”,并且唤醒抗战分子:“我们今后,进一步的作战目标,都是对付‘亚洲公敌英美’,同时要负责‘维持中国的治安,肃清危害中国的共产党’,更加要努力,把‘盲目抗战分子,唤醒过来’,造成‘整个东亚的和平体势’。”[23]

对于汉奸刘呐鸥,叶灵凤也不吝吹捧。本来私下的朋友,即使汉奸,从个人角度怀念也并无不可,但叶灵凤却是从“中日亲善”的角度去称赞刘呐鸥的。他在《看“琼宵绮梦”有感》一文中说:“他是中日亲善的实践者,他爱日本,他更爱中国,他对于中日亲善,东亚共荣的努力,可惜壮志未酬,竟以身殉!”由此他认为,刘呐鸥的去世,是“中国文化界和电影界的重大损失”[24]。联想到“新感觉派”的另一位大将穆时英附逆的时候,戴望舒毫不容情地将自己的这位妻兄驱逐出香港文协,两人的境界无疑有天壤之别。

叶灵凤这些公然支持日本侵略者及汪伪卖国政权的文字,让人难以置信,使得罗孚等人的所有辩护都黯然失色。上述文字多数来自于《大众周报》的“小评论”,看到这个刊物,你就会知道,这些“小评论”并不“小”,而是置于首页最显著位置的社论,是每期《大众周报》的灵魂文章。事实上《大众周报》刚创刊的时候,用的都是“社论”,后来“社论”和“小评论”交替使用。作为负责人的叶灵凤,在此发布媚日亲汪的思想,无疑产生了恶劣的社会影响,绝非“不痛不痒”。

由于没有看到原始文献,罗孚先生还产生了另外一些误判。在《凤兮凤兮叶灵凤》一文中,罗孚说:《南荒泣天灵》“很可能是以南宋在广东抗元的故事为背景的一个历史小说”,“如果是这样,这显然是在日军统治之下,寄故国之思,扬民族大义的作品”。事实上,《南荒泣天灵》所写并非南宋发生在广东的抗元故事,而是关于明清之际的故事。罗孚的主要错误并不在于朝代这一点,而在于他对叶灵凤以南宋寄托民族大义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叶灵凤恰恰有一篇论述南宋与当时中日战争的文章,表达的意思可以说和罗孚的预测完全相反。这篇文章题为《国破山河在》,发表于1943 年10 月23日《大众周报》。文章提到:“听说国内的论者,近来很喜欢将中国目前的现状比作南宋。不错,羶腥遍地,半壁偏安,粗粗一看,确是有点南宋末年的凄凉情状;可是仔细一想,醒觉了的中华民族意识,决不是临安小朝廷君臣那么的销沉颓唐,而今日的日本帝国,一再反复申说对中国并无丝毫领域野心,也决非意存牧马中原的当年金人可比,则这比喻,不仅不伦不类,而且根本没有认清当前的局势。”“如果我们能够协力日本完成大东亚战争,则我们必然从这次战争中摆脱世纪的桎梏而获得解放。”“这就是我们所以要沉着努力的原因,这也是当前的中国局势决不能同南宋末年相提并论的原因。”在叶灵凤看来,今日之日本人对中国毫无领土野心,怎能与宋朝之金相比,而当下进入了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的中华民族意识,又怎能与南宋临安小朝廷相比?叶灵凤在文章中表露出来的卖国思想,大概要大大出乎罗孚的意料之外。

陈君葆当时也留在香港沦陷区,他与戴望舒、叶灵凤可以说是留在香港沦陷区的最有名的三位中国文化人。他们彼此之间也很熟悉,过从较多。《陈君葆日记》中的部分内容,可以佐证叶灵凤与日本当局的亲密合作关系。

1944 年7 月6 日《陈君葆日记》记载:

叶灵凤们组织新闻学会邀我作名誉会员,已设法推辞,今天他们开成立大会,灵凤又写信来约去参加并说“总督也出席,而且有午餐”, 我待不去,他打电话来说“座位是排好的,缺席恐不好看”,于是我只得去了,在一方面看, 倒像哺饮似的。

午前便到东亚酒家去,坐在我旁边的是鲍少游,布置倒有些特别。这也许因为几年来参加这种仪式还是第一次。演说台两旁分列各官员座位,首为矶谷总督,他右手是大熊海军司令,以下则左右分开计泊总务长官,市来民治部长,那边则为野间宪兵队长等武官,和罗旭和周寿臣等,环绕着在中心的来宾和会员座位, 这种排法,很有些特别,仿佛有点像北帝庙里的情形。[25]

文中提到的新闻学会,理事长是日本人际藤俊彦,叶灵凤是中方组织者,所以他积极催请陈君葆。在成立大会上,叶灵凤与日本矶谷总督以及军方上层济济一堂,俨然风光一时。从行文看,陈君葆对于这个学会并无多大兴趣,并且对叶灵凤的做法不太以为然。

至日本投降,陈君葆觉得叶灵凤的作风仍未改变,并因此对于他的人格发生了怀疑。据1945 年8 月23《陈君葆日记》:“灵凤的意志似见动摇了,他的《文艺周刊》时期的作风仍未能免。我真不明白,他留港的目的在发财呢,抑或在有所建树?现在的结局不晓得当时他曾否有着真正的信心;抑或纯然投机主义?”[26]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没有答案,无怪乎香港学者郑明仁感慨:“70 年后的今天,陈君葆当年对叶灵凤的疑惑,仍未有人解得开。”[27]

需要提及的是,2013 年卢玮銮、郑树森主编,熊志琴编校出版的《 沦陷时期香港文学作品选:叶灵凤、戴望舒合集》一书就已经披露叶灵凤的相关材料,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引起注意。之所以如此,在我看来,应该与编者的态度有关。卢玮銮等人一如既往地维持罗孚等人的看法。直至2017 年,卢玮銮等人在编另一本《沦陷时期香港文学资料选》时,仍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最为人诟病的写作是为《大众周报》写的‘社论’、‘小评论’栏目。作为该刊负责人,代表该刊或统治者发言,社论非写不可。题材必须应付时局,但又不能只抒已见,夹于两难中,那就又要靠笔锋转弯抹角处了。”由此,香港文学界对于叶灵凤的评价并无变化。2018年陈智德刚刚出版的《板荡时代的抒情——抗战时期的香港与文学》一书,是香港学界研究香港抗战时期文学的最新成果,其中对于叶灵凤的评价仍然大致如此。

前文提到叶灵凤之妻赵克臻曾给罗孚写过一封信,说明叶灵凤并没有出席“大东亚会议”。这封信谈到叶灵凤的入狱出狱情况,赵克臻说:

在香港沦陷后,那时国民政府的特务头子“叶秀峰”,他指挥留港的特务人员,组织了一个通讯机构,负责人名叫“邱云”,他暗中联络各界人士,计有金融界的胡汉辉、教育界的罗四维、文化界的叶灵凤等人。并在另一特务人员“孙伯年”的家中,设有小型电台。可惜此组合进行不到一年,已被日军侦破,在孙君家抄到一份名单,就此将叶灵凤、罗四维等, 及其他被拘捕的约有五十多人。[28]

后来,叶灵凤终于出狱,“不久邱氏兄弟及罗四维亦相继出狱,听说在某种条件下,要为对方服务。可惜其他四十多人,大都被判死罪,或病死狱中,内中也有无辜的,此案就此了结”。郑明仁的疑问是:“由于赵克臻认为叶灵凤的‘同党’邱氏兄弟是答应为日本人服务才获得释放,故很难相信叶灵凤的释放,是没有条件的。”[29] 这一个疑问,我以为很有启发意义。从赵克臻的叙述上看,被释放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除胡汉辉事先逃脱外,国民党这个地下通讯机构的负责人邱氏兄弟、教育界的罗四维、文化界的叶灵凤等人俱被释放。很显然,是因为这些人尚有利用价值,在他们答应某种为日本人服务的条件后,释放出来是对日本人有利的。叶灵凤被释放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如此。

这可能是解释问题的一条思路:即叶灵凤开始可能是地下党员,然而在被捕释放后,答应了日方某种条件,于是后来积极为日方服务。叶灵凤入狱的时间是1943 年5-8 月,而他在《大众周报》写的媚日文章,主要是从这一年9 月的《中国人之心》《投降、卖国与光荣的和平》开始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偶然?在没有充分依据的情况下,这只能是一种推测。至于叶灵凤内心仍有痛苦和挣扎,并通过微言大意和弦外之音表现出来,我觉得此乃正常现象,毕竟他还是中国人。

以上的论述,主要从真伪、表里的角度着眼,我总觉得,将叶灵凤的行为完全视为胁迫和伪装,未免有点过于简单化,这里试图从另外一个路径深化我们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在我看来,叶灵凤的言论其实有其内在思想根源,它与香港的殖民地处境密切相关。

在有关抵抗与投降的问题上,叶灵凤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叶灵凤认为:在胜利无望的情况下,为拯救国民于水火而选择和平,实是明智的做法,它较之于统治者为了自己的政权而战,牺牲国民生命,更为高明。叶灵凤在《投降,卖国与光荣的和平》一文中指出:“眼见战争的目的一时无法达到,或是除了诉诸武力之外尚有其它途径可循,这时,为了国家民族的福利,为了不忍生灵涂炭,领导战争者毅然将战争结束,抱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绝大决心,只要对于国家民族有利,即使与敌人作城下之盟也不辞,即使自己成为一时唾骂的目标也不辞,这样的‘和平’就是光荣的和平,而这样的和平工作也非真正的大勇者不能担任。”[30] 叶灵凤对于战争的这种看法,其实并不孤立。值得注意的是,叶灵凤的《投降,卖国与光荣的和平》一文写于1943 年9 月18 日“九一八”12 周年纪念的时候,而在12 年前的时候,这正是张学良和蒋介石国民政府的想法。叶灵凤对于汪伪“和平救国”思想的同情,应该就是从此思路延伸而来的。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香港的特殊性。日本的“大东亚战争”,对于中国内地与对于香港的意义是大不一样的。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理论以“解放殖民地”为号召,其前提是欧美殖民主义对于世界的霸权,特别是对于东亚的殖民侵略。发表于1943 年11 月13 日《大众周报》的《大东亚共同宣言》说:“尤以对于大东亚横加侵略,恣意榨取并肆行其奴化大东亚野心,致大东亚之安定根本推翻。”因此,其基本点是以东亚为单位抵抗欧洲的殖民主义,“此次大东亚战争发生之原因,即在于此”。就此而言,“大东亚宣言”认为,东亚各国携起手来,“使大东亚解脱英美之桎梏,保障其自存自卫”。而大东亚各国之间的关系,是“互相尊重其自主独立”“互相尊重其传统”“撤废人种的差别”等[31]。

对于独立主权国家的中国而言,“大东亚理论”就是侵略的借口,对于香港以及东南亚那些前殖民地国家而言,“大东亚理论”却有恰中怀抱的意味。香港本来是英国殖民统治地区,在日本人看来,是他们帮助香港人推翻了英国殖民统治,恢复了东方文化。就认同来说,香港人的确处于尴尬的地位。一般来说,殖民地是通过认同旧的政权来抵抗外族侵略,然而香港之旧政权本身却是英国殖民统治者。日本之推翻西洋殖民主义,恢复东方文化,对于香港人来说,不能不说具有一定的迷惑性。事实上,同样受到日本侵略的东南亚国家,事后并不怎么憎恨日本,原因就在于日本帮助他们推翻了西方殖民政权。

对于日本在香港的“去殖”行为,学界很少予以注意,而从叶灵凤的记载看,正是这种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了他。在叶灵凤主编的《新东亚》杂志第1期上,有一篇署名“黄连”的文章,题为《新香港的透视》的,其中这样描写日本占领香港后的新貌:“香港重光后,文化事业有着很大的改变。换句话说,香港的文化,已由洋化回复东方文化了。流行的洋文、洋话,已完全不合时宜;厚厚的重重的而价值又特殊昂贵的洋书,多成废物,不为人所珍爱。街道的洋名,已经更改了。日文书籍,特殊畅销;中国国文国语,也顿见抬头而显见其原有的价值。港大冯平山图书馆的国粹书籍,幸能保存,当局很重视它。除好好保存它外,还计划设立一间博物馆。” 日本占领香港之初,即把香港大街上的英文招牌全部拆除,又把维多利亚皇后像移走。对于中文的图书馆、书局则加以保存。据陈君葆日记,日本占领香港后,要找陈君葆谈话,陈君葆及同事都忐忑不安,召见他的是日本人肥田木,“他所命的,是我要主持整个圕事,其名称为香港图书馆,要我作一个计划,先事‘搜集然后整理编制,以期此为一完善的东方图书馆’”[32]。陈君葆这才释然,从他日记中可以看到,他此后的工作就是联系调查各个学校机构的图书馆藏本,以期合并成香港图书馆。

对于日本人的这种行为,叶灵凤是加以肯定的。他在《新东亚》杂志第二期就发表了“香港放送局特约放送稿”《新香港的文化活动》。文章一开头就写道:“ 如果战前离开香港的人,现在再回到香港来看看,旁的不用说,第一件使他们吃惊的是,马路上以前触目皆是的英文招牌,现在一家也没有了。”接着,叶灵凤批判了英国殖民统治者对于香港中文文化的忽视:“本来,严格地说,过去的香港本身是没有文化可言的。勉强地说,也不过有一点很低落的殖民地文化。因此,百年以来,英国人在香港虽然也想利用中国的旧文化来笼络民心,提供读经尊孔,可是结果所产生的只是‘如要停车,乃可在此’之类的贻笑大方的‘香港式中文’而已。” 在这种情形下,日本可以说“解放”了香港,“现在,香港已经进入大日本皇军的掌握,已经成为东亚人的香港。过去英国殖民地政策的毒素一律要彻底的加以扫除,因此英国残余的文化毒素当然也在扫除之列。新香港文化的趋向,不仅将发扬中国固有的东方文化,而且要介绍日本的新文化,使她能在大东亚共荣圈内,担负起中日文化交流总站的任务”。

在教育上,日本人也有动作,黄连的《新香港的透视》一文中提到,“战前公立私立的英文学校,差不多可说是经已无复存在”,“学校复课的,经有好几间;课程注重中文和日语”[33]。对此,叶灵凤也是赞成的,他在《新香港的文化活动》一文中说:“在过去英 国人的统治下,整个的香港教育,从大学以至小学,不是‘洋化教育’,便是‘奴隶教育’,而且对于课程的选择和师资的标准也荒唐得吓人,因此非彻底加以推翻,根本重新做起不可。”[34]

叶灵凤不仅在公共场合公开发表文章,私下在自己的书房里也进行“革命”。他贯彻“英美思想应该从东亚驱逐出去”的思想,重新组织自己的读书生活。叶灵凤观察自己的书架,“架上仅有的几册线装书,不仅没有去动过,而且早给逐渐添置的西洋文化史、艺术史之类,挤到书架背后去了”。他觉得惭愧,“于是放任着自己眼和手,将一些线装书都搬了出来,从正史读到野史,从散文读到韵文,每晚在灯下,将阔别了许多的旧时爱读的许多作品,重新尽情地温读了一遍。”[35]

值得注意的是,叶灵凤的《新香港的透视》《新香港的文化活动》这几篇文化论述的文章,发表于1942 年《新东亚》杂志,也就是说,在他被捕之前。从叶灵凤的叙述来看,他把日本人在香港的行为,解读为驱除英国殖民文化,恢复中国文化,对于这样的目标,他是支持的。在他看来,日本之抵抗英美,亚洲及中国都是受益者,而最受益者则是香港,他在《精神食粮之重要》一文中引用刘铁城先生之语说:“诚如刘铁诚最近所言,英美以广义的鸦片政策毒害东亚民众,受祸害最深者为中国,而历时最久者恰为香港。香港‘土生华人’以及旅居斯土稍久之侨胞,所受英人殖民政策毒害之烈,凡略有民族思想者无不扼腕太息。”[36]如此,日本人“去殖”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叶灵凤对于英国殖民主义之反省,对于香港史地之热爱,非一时之现象,而是他持之以恒的爱好。1947 年,叶灵凤就在《星岛日报》主编“香港史地”。1953 年,他在《大公报》发表系列文章,后来结集为《香港方物志》。60 年代,叶灵凤在《新晚报》开辟“霜红室随笔”专栏发表香港史地文章,后来结集为《张保仔的传说和真相》(1970)和《香江旧事》(1971),后来他又出版了《香岛沧桑录》《香海浮沉录》《香港的失落》等书。笔者在《小说香港》一书中,曾经评论叶灵凤的历史书写:“叶灵凤的这些著述,虽然没有冠以‘史’的名称,但其实每一本都是某一方面的史著,而全部合起来更是一部资料详尽的香港史。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开埠百年的历史全是由西方人叙述的,叶灵凤的贡献在于,他第一次以详尽的历史叙事的方式申诉了中国人的立场,打破了西方人对于香港的知识垄断,这是他的香港著述的根本意义所在。叶灵凤在著述中,以详尽的历史材料揭露了英国殖民者侵略中国的种种史实,这就戮穿了西方历史叙事中对于自己侵略行为的‘美化’。这在较少有殖民反省的香港史上,是有独特价值的。”[37] 由此可见,叶灵凤对于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理论的正面评价,是建立在香港的特殊历史经验的基础之上的。叶灵凤的历史选择,有其思想基础,这正是历史的吊诡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