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遥：艰难破冰的911后遗症

2007年9月11日，世贸中心原址附近，缅怀911死难者的大型聚会继续进行，延续着传统的仪式，死者的名字被依次念出。这一年，宣读名单上面多了一个名字，2002年去世的邓恩·琼斯。她的丈夫约瑟夫·琼斯亲临现场，带着对第2750名911事件罹难者的哀思，和更多的罹难者亲属们站在一起。

911事件发生的时候，42岁的邓恩·琼斯是世贸中心大厦附近工作的一位民权律师，她和很多人一样，恐慌地从浓密的尘埃中奋力地逃亡。四个月后，琼斯女士开始咳嗽严重，呼吸困难，于2002年2月10日病逝。验尸结果显示，她死于肉状瘤病，这是由于她的肺部生长了微小肿块，这种疾病与暴露于有害的环境下有关。琼斯女士死亡后，她丈夫向政府申请260万美元的911罹难者赔偿金。当时法医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把琼斯女士列为911死难者。漫长的努力开始了，律师提出一份包括医学研究在内的400页档案，证明暴露于有毒灰尘和琼斯的类肉瘤病况有关。

最终，纽约市法医局局长贺斯“决定修正邓恩·琼斯女士的死亡证书，以显示世贸大楼倒塌造成的灰尘促成她的死亡”。2007年5月，她成为“911”罹难者正式名单第2750名罹难者，也成为第一名并非在恐怖袭击现场死亡的罹难者。911后的第六年，平民吸入有毒灰尘导致的健康问题，终于全面浮出水面。

2001年911发生之后不久，在恐怖袭击现场最活跃的消防人员、紧急救援工作者、警察以及清洁人员中就开始逐渐出现剧烈的咳嗽、急性肺部疼痛、哮喘等等症状，这一症状开始被统一称为“世贸中心咳嗽”。尤其是消防队员，纽约1.1万名奋斗在世贸中心废墟现场的消防队员，40%出现剧烈咳嗽。

▲最新官方数据显示，参与地面营救、清洁的消防员，警察，环卫工人中3700多人确诊患上癌症，其中2110人是消防员，各种数字还在上升。此外，这个数字并不包括患上癌症的普通居民。

2002年的时候，医生开始关注这一现象，但仅能粗略地推测这可能和世贸中心倒塌形成的玻璃粉尘以及刺激性物质有关，医生们也无法预测它最终会发展成什么病症。

还在焦头烂额寻找亲人、追查恐怖分子和恢复生活的人们，等到几年后逐渐平静下来，才开始从另一个角度看到这次恐怖袭击后的又一个恐怖。世贸中心倒下的残骸重达180万吨，这其中有两架遇难飞机倾泻下来的9万公升航空燃油，约1000吨修建世贸中心建筑时使用的石棉，计算机和灯管残骸释放出的化为粉尘的铅、水银，着火焚烧的装修和家具释放出的高致癌物质以及氯代物，全部进入了周围的空气之中。

▲2001年9月11日，19名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劫持了四架民航客机，驾驶其中两架分别冲撞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双塔。

不仅“世贸中心咳嗽”很早就出现并且被关注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毒灰尘在现场救援人员体内引起的更多疾病也开始出现，包括癌症的发生率也在增加，然而将911事件与这些疾病关联起来还是不容易的事情。起初最受关注的污染物之一是石棉，石棉纤维对人体的危害在1970年被发现，美国在1971年就限制石棉的使用，遗憾的是世贸中心的建设恰好在这一时间之前。就在2006年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温石棉会议上，一群博士对911世贸中心事件对居民与石棉相关的癌症风险做出评估，最终认为世贸中心倒塌造成的石棉暴露引发癌症的风险可以忽略不计，远远不如吸烟的影响。

建立污染和疾病的科学关联异常的艰难，而人祸也是阻碍对健康关注的重要因素。早在2001年9月12日，恐怖袭击发生后的第二天，基尔伯恩博士就向疾控中心提交一份备忘录，提出可能存在有毒物质危害健康，反对马上回到世贸中心。但这一警告，被忽视了。同年10月6日，健康专员麦金利提出清理世贸中心的工人没有被严格要求遵守安全防护规定。这一警告，同样的也被忽视了。

相反的是，纽约市长朱利安尼从事发第二天就信誓旦旦地对公众拍着胸脯说空气没有问题。2001年9月18日，美国环保局也向媒体宣布，监控结果良好，请市民们放心，纽约的空气和水并没有被污染。

世贸中心紧挨着的就是华尔街，朱利安尼一方面在媒体上展示积极工作的形象，另一方面强行推动经济活动迅速恢复正常。不到第六天，在政府宣传没有污染的情况下，毗邻的纽约证券交易所就又重新开门了。同样是他，面对世贸中心后遗症已经在救援人群中开始爆发，强烈要求议会只批准市政府承担不超过3.5亿美元的赔偿。就在朱利安尼告别市长两年以后，联邦应急管理局就批准将911疾病损害的特别保险额度调整到10亿美元，用于回应911健康问题的诉讼。

▲许多第一时间赶到“911”现场参与搜索救援和清洁工作的人，因为吸入过多有害粉尘而饱受疾病折磨。

政客毕竟不能一手遮天，不仅越来越多受到污染影响了健康的工人和居民开始起诉政府，民间组织也加入了支持行列。2004年，美国著名环保组织塞拉俱乐部发布报告，挑战政府对有毒空气危害健康的漠视。而环保局对这份报告反唇相讥，指责他们煽动公众情绪。

但纸总归包不住火，健康问题日益爆发，诸多相关的意见和政府文件相继被披露，其中包括环保局在最终发布的文件中删除了关注敏感人群健康的内容，以及弱化了对危害的描述。到了2006年9月，美国国土安全委员会关于911空气污染导致疾病问题召开了两天的听证会，911时的环保局局长惠特曼被打成了筛子。随后，几位国会议员向总检察长提议要求追究惠特曼在空气污染上撒谎的刑事责任。

2007年6月25日，惠特曼在众议院委员会上发表证词，布什政府当时希望尽快让华尔街恢复运转，从而向她和朱利安尼施压，要求打消公众对健康的疑虑。她的证词，佐证了塞纳俱乐部在2003年就披露布什政府施压修改空气质量报告的说法。

关于911健康问题的纷争，新的篇章开启了，不仅参与现场救援和重建人员的健康赔偿受到更高关注，琼斯女士的去世被列入911罹难者名单，更是拉开了911对平民健康问题关注的序幕。

琼斯女士去世被正视的前一年，2006年5月，警察詹姆士查德因病去世，他本来强壮如牛，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但在参加911救援行动后，呼吸系统开始急剧恶化，在生命的后期，步行30米就会气喘如牛。他去世以后三个月，纽约州长签署《詹姆士查德9/11健康与赔偿法案》立法建议案，将赔偿范围扩展到因暴露在污染中而产生癌症和呼吸疾病的人，但救助范围依然限定在参与现场救援的工作人员。

但在琼斯女士被列入罹难者名单之后的2007年，新一任纽约市长布隆伯格政府发布报告《消除9/11对健康的影响》，提出15项建议，发布由世贸中心医疗工作组编制的911健康问题新报告，并在全市范围推出新的广告倡导活动，在三个世贸中心环境健康中心为受影响的曼哈顿下城居民、该区域工作人员和学生提供免费治疗。

2008年，世界贸易中心健康状况登记系统统计了17.4%受到911袭击的环境污染影响的全部居民受到的健康影响，并且首次纳入呼吸系统疾病的数据。最终，根据71437人的信息分析，得出了新的结论，营救和搜救工作人员并不是唯一受到影响的人群，在世贸中心附近生活和工作的人也有可能出现健康问题。这一数据进一步地扩展了健康赔偿的人群以及疾病种类。《詹姆士查德9/11健康与赔偿法案》也扩大了救助人群的范围，可惜因具体实施方案争议在国会中受挫。纽约州州长转向当时的两位正在白热竞争的总统候选人寻求支持，而奥巴马表示了要支持这个计划。

又是三年过去了，也是911发生后的第十年，2011年1月，奥巴马总统最终签署《詹姆士查德9/11健康与赔偿法案》，尽管原定的救助预算被腰斩，还是留下了28亿美元重启联邦受害者赔偿基金，以及15亿美元用于医疗福利拨款。法案通过后，世界贸易中心健康计划应声成立，确保在世界贸易中心和在纽约市其他相关现场受到影响的平民可以继续接受911事件相关健康问题的监视和治疗服务，至少持续到2015年。

911后遗症破冰波澜起伏的发展过程之中，最让我难忘的还是纽约对华人黑工的态度。世贸中心不远就是知名的老唐人街，倒塌时的粉尘同样淹没了这一带，数万华人受到严重影响。而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这条街上有着相当比例的华裔是偷渡者。2007年纽约对居民的全面健康筛查开始以后，我在一家服务华人黑工的机构里也看到了健康检查的中文广告，提醒居民911事件产生了哪些有毒粉尘，这些粉尘可能对健康带来哪些影响，受影响的华人可以在什么地方接受体检和免费治疗。这样一个福利，从开始的时候就没有忽略没有合法身份的偷渡者。

一场恐怖袭击的背后，不仅仅是那些英勇的救灾英雄，以及恢复建设的努力工作，还有许许多多潜在的影响，包括开始被忽略但逐步爆发并被认识到的健康问题。全面的认识问题并且去解决问题，对美国政府而言，花了十年的时间。911后遗症缓慢破冰的过程，最终还是令人欣喜地得到了解决，纽约不仅战胜了911恐怖袭击，更是为每一个受害的无辜居民，包括偷渡者，都保障了有尊严的生活。无论利益集团多么不愿意为平民割肉，平民最终还是获得了公平的待遇。恐怖袭击对世界的破坏，终究被文明的发展所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