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横扫中原的满汉大军是怎样变成乞丐和流氓的混合体的?
文:刘三解
经过互联网的普及,很多人都知道,清朝的正规武装力量在长达200多年的时间里是分为“八旗”和“绿营”两大编制,称为“经制之军”,而后世鼎鼎大名的“湘军”、“淮军”其实只是“团练”,属于官方认可的“民间组织”,而他们的诞生,恰因为面对国内起义的威胁,清廷的正规军战斗力急剧衰落,不足以镇压,只得放权。
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的是,清朝的正规军是如何从开国之初纵横天下的“精兵”沦落成为连刚放下锄头的农民都打不过的“鱼腩”,本文重点来谈谈军饷,也就是士兵的经济情况。
先说绿营,再说八旗。
一
绿营的军饷待遇是清顺治四年(1647年)确定的,《清世祖实录》卷34记载:
有马战兵每名月给银二两,五马战兵每名按月给银一两五钱,守兵每名按月给银一两。
这个工资标准制定之后,一直到清朝灭亡就没有改过了……也就是1912-1647=265年。
顺治十六年(1659年),户部侍郎林起龙上疏指出:
一曰给饷薄……今城守兵每名月关米三斗,支银一两;步战兵每名月关米三斗,支银一两五钱;马战兵每名月关米三斗,支银二两。除扣克外,一月之中日用蔬菜所需,冬夏衣服所需,整修器械鞍辔所需,一人之身仅德存活,若有父母妻子,则艰难甚矣。
注意这段话里的几个要点:
1,克扣;2,副食;3,衣装;4,器械;5,养家。
这五条中的前四条,放在今天人眼里绝对是不可思议的。
先说克扣,除了我们之前经常在文艺作品中了解的“喝兵血”这种违法活动之外,还有“国家认可”的合法克扣,比如朋扣银、朋马银、小尽银等等。
所谓朋扣银,是从官兵应领俸饷银中,每月分别按额定数目扣出,作为养马经费用银,谓之朋扣银,亦称朋银。清制,副将以下,把总以上,每月各扣2钱,马兵扣1钱,步兵扣5分,守兵扣3分。这项银两存储营中,以备买马之用。买补马匹余剩款项,年终报兵部核明,送户部充饷。
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众筹”?不过对象就很特殊,放今天就和“众筹”买坦克差不多……
所谓小尽银, 名目更加奇葩,又称“小建银”,用途是抵充有闰月的年份的俸饷,你没看错,这个逻辑就是农历里面加闰月等于一年有13个月,多出这个月的饷银,国家觉得按月发工资亏了,就让军官和士兵拿出自己的工资来“买保险”……换句话说,国家无论一年几个月,只发12个月工资……这真不是一般的教条和“节俭”了。
这些国家规定的钱粮扣除完,马兵每月实得银1.833两,战兵每月实得银1.4两,守兵实得银0.937两。
等等,还有更奇葩的,就是乾隆朝之前的旧例:
绿旗营兵演放鸟枪需用火药铅子,向例兵丁自备……皆于兵饷项内支取。
你没看错,军队日常训练所耗费的子弹钱,要从士兵军饷里扣除,这种制度下,士兵怎么愿意训练射击?怎么敢练射击?多打几枪,半个月饭钱没了。
乾隆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弊端,明令废除这个惯例由国家负担相关耗材支出,但是,所谓的“欢呼雀跃”也没维持多久,绿营的军将们又绕了回去,还是要克扣这笔开支。
以上还是“合法”的国家克扣,绿营兵们,还要面临各级将领们的克扣,这部分就是违法的,可也最是根深蒂固的,办法还很多。
比如在绿营将领在本部队放债,直接扣发军饷还本付息,还有假冒填补军械而扣士兵工资来“尽义务”,还有各种迎来送往和办公费用摊派到士兵军饷里克扣,这种手法可谓贯穿了整个清朝。
顺治十二年刑科给事中李宝秀上疏《为兵民疾苦多端事》:
见在兵丁,每月所支饷银为数不多,该管将领又有克扣陋规,层层盘剥,内不足养父母妻子,外不足置甲衣器械,欲其勠力疆场,赳赳桓桓,岂可得乎?
这还是顺治年间的说法,在乾隆年间,需要面对的已经不是士兵能不能效命疆场的问题了,陈黄中在《养兵论》中写道:
绿旗之兵,自沿边诸镇外,大约马一步九。其守步月饷,计月仅得银九钱有奇,一卒之家,约以三口计,是一口每日仅得银一分馀耳。夫重赏始得勇夫,而薄饷必无强卒,故今之名隶伍符者,皆市井游惰,不克自存,计无复之,苟延岁月,始肯入伍,犹且逃亡告退者甚多,若其人稍有谋生之策,必不肯为。其中更有挂名册籍,规避差徭,别营他业以自给,而其技艺之不堪,又不待言矣。
总结一下,就是到了“乾隆盛世”之际,绿营兵这支国防主力,已经到了稍稍有点谋生能力的正经人就不屑于为之的“贱业”,只剩下各种活不下去的流氓无产者在其中挂名,以经营其他小买卖过日子,这样的军队,还能不能称其为军队?
二
当然,上述所说还是平时“养兵”,清廷对绿营兵还有临时补贴、战时津贴和战功奖励。比如绿营兵“出差”,像押运饷银、抓捕逃犯之类的,都算“出差”,就有0.03两银子的补贴,绿营官兵有红白喜事也有几两银子的国家补助,战时津贴则包括开拔前后给的行装费、盐菜口粮等杂项,打仗的时候,绿营士兵的收入可以达到5两银子,是平时收入的6倍左右。
探究清政府的整个行为逻辑,从根本上,就没有把这些士兵当“兵”来养,而是当做“看家狗”来养,平时喂剩饭,战时扔骨头,再对奸淫掳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对付天下的“乱民”了,至于说“国防”,那是不必考虑的,反正天朝有一副庞然巨兽的大架子,一般人还真不敢挑战它。
不过,这套策略,到了咸丰年间,也已经难以为继了。
太平军兴,各省财力不同,绿营发饷开始出现严重程度不一的欠饷,除了四川一省为全饷外,其余省少的一年只发2、3个月军饷,多得也只能发到7、8个月,到同治年间,各省绿营欠饷或3、5年,或7、8年,均达数百万两之巨。
而光绪年间,这种情况并未得到改变,1886年,朝廷上谕给京师绿营发全饷,各省绿营仍只能发到七、八成。
那么,整个清朝,绿营士兵的收入(军官就别说了,有各种贪污高招)相当于什么水平?
1838年,林则徐曾经在奏折里做过简单计算:
若以食贫之人,当中熟之岁,大约一人有银四五分,即可过一日。
问题是,绿营兵不是一个人,而往往是一家子,只以5口之家计算,年需花费50两白银左右。
1866年,左宗棠奏称:
士兵每月得银3两至3两余,即可“日用足敷,无须别营生业。”
这个数字已经比林则徐的时代花费多了,到了晚清,物价上涨,一个三口之家的花费已经达到了70多两,又要比之前超出很多了,不过每月3两的收入,那是湘淮勇营,不是绿营。
绿营的法定收入仍然是1647年的定制,马兵每月实得银1.833两,战兵每月实得银1.4两,守兵实得银0.937两,这个数字就算军官有良心,不喝这口“兵血”,也得乘以70%。
而同时代一个自耕农的年收入可以达到33两—50两,一个佃农的年耕种收入则为15—30两。
实际上,绿营兵的合法收入根本比不上普通的自耕农,连佃农的收入水平都达不到,所以其家庭生活只能靠着各种非法收入才能贴补,在此条件下,无论是军事技能还是军人自尊全部荡然无存。
在太平军兴时,时人对绿营的评价就是:
名之为兵,实则市人,无纪律,无赏罚,见贼即走。
这里,三解就不特别强调绿营兵几乎成为惯例的战时抢劫的细节了,他们的“合法”生活水平近似于乞丐,想要稍加改善就不得不完全走向“违法”的流氓之路,乞丐、流氓,也正是清朝正规军绿营兵的唯二选择,悲哀不?
三
绿营兵的军饷只能养乞丐,八旗兵的军饷又有什么区别呢?
作为很多人眼中清朝的特权阶层,“旗人”的普遍形象是提笼架鸟、纸醉金迷,而往往忽略了,任何一个政治集团都存在内部的分层,上层贵族由于拥有诸多政治、经济特权可以有效变现,而八旗的底层民众,其实在大清朝的“祖宗之法”(只许从军)的约束下,恰恰是日渐贫困化的,而八旗军的最终瓦解,根子也在这个,而非上层的腐败。
晚清名臣曾国藩在《议汰兵疏》中写道:
八旗劲旅亘古无敌,然其额数常不过二十五万。
有些人关注的是“亘古无敌”,有些人关注的是数字,不过二十五万并不是整个清代固定的编制,而且不同时代,八旗的部队编制也不一样,比如乾隆朝的八旗总数是20.5万人。
乾隆中期的20.5万八旗兵中又包括10990名养育兵,之后的27万八旗兵中又包含了大比例的“养育兵”,比如八旗骁骑营80441人中就包含养育兵26872人。
所谓养育兵,其实就是八旗中的“低保户”,其设立的原因就是,早在雍正初年就已提出:
闲散宗室,以无钱粮,至有窘迫不能养其妻子。
因为清代八旗“户口”不允许从事从军之外的其他生计职业,所以,如果家中壮丁没有被补入军中,其家庭生计会非常得艰难,而随着清朝统治延续近百年,原本兵额和八旗家庭的匹配被不断突破,八旗生计问题浮出了水面,比如到乾隆朝,汉军人口爆发增长,远远高于满洲、蒙古旗人的增长。
另一方面,旗人生计中原本应占据一定成分的“旗地”大量被卖给民户,到乾隆朝甚至达到了“十之六七”。
清朝的解决方案是,一方面将大批汉军旗人“出旗为民”给满洲人,甚至索伦人腾出编制,另一方面采取官赎旗地的措施,在这之前针对旗人债务还有集中发银偿还的举措,当然以上这些都可谓治标之策,真正能够称为制度安排的,就是“养育兵”制度的建立。
从刚才的数据可知,乾隆中期的养育兵只占总兵额的1/20左右,而到了嘉庆朝,这个比例,京旗精锐已经达到了1/3,这种情况意味着,至少京师的“禁旅八旗”,在清朝中晚期,已经由居中驭外的精锐中央军组织,退化成为了核心政治集团的“社会保障”组织。
四
就待遇本身而言,八旗其实远超绿营。
士兵待遇上,禁旅八旗马兵月饷3两,绿营马兵月饷2两,八旗步兵一年所收的“月米”共12石,绿营兵丁仅3.6石,八旗马兵则达到23石,此外,八旗还有计丁授田和兵丁名粮之类的额外收入,绿营兵则完全没有。
战时待遇上,只有出征口粮八旗与绿营一样,其余标准均为八旗超过绿营。
不止这些,还有赏格、抚恤银、红白事例银、官兵孀妇待遇、官兵休致待遇等等,八旗都比绿营强得多,甚至达到1倍以上。
对此,雍正皇帝有一个集中解释:
朕君临天下,一视同仁,惟期事事公平,不肯稍有偏向,如满洲驻防兵丁其所得钱粮马干等项,较绿旗兵丁为多,此非厚待旗人也,盖绿旗兵丁系土著之人,经营度日,稍觉容易,满洲兵丁于钱粮之外,无所资籍,故特加恩惠以养赡之。
翻译过来就是绿营兵还能在当兵之外干点别的营生,而满洲兵丁则根本不允许干别的工作,所以要给予厚养。
问题是,这个逻辑本身就是错误的,军人就是军人,怎么能够默认他们可以“做买卖”、“经营度日”?那还是兵吗?
事实上,清朝这种所谓的“厚养”在王朝面临财政危机时进入了真正的恶性循环。
1853年,清朝取消了恩赏八旗兵的1个月钱粮,10年后的1863年,更规定八旗骁骑校以下只发六成饷,养育兵只发七成饷,同时还规定其中三成发制钱,银钱兑换上又刮一道油水。
直到1885年京师八旗才恢复了全饷,而地方驻防八旗一直到大清灭亡都只领不到七成粮饷,而且越往后,这种扣发和欠饷越严重,到了20世纪初,东北八旗甚至只能发到不到四成钱粮。
事实上,鸦片战争时,八旗兵还只是“生计倍形竭蹶”,也就是生计艰难。到了光绪年间,反复克扣后的八旗大兵,又没有湘军、淮军、绿营之类的种种非法收入,已经进入了崩溃区间,钱粮只勉强够夫妇二人的生存需要,子女一多就贫困不堪。
据当时日本人的记录,八旗旗人饥寒贫穷者占十之七八,不少八旗兵丁将家中“所有物件变卖糊口”,“衣敝履穿,形同乞丐”,据《清实录》记载,有的八旗兵无家什可卖,只能“男妇赴乡乞食,死者甚多”(同治二年)。
事实上,一个八旗马兵的收入,即便不打一丝折扣,也不过是晚清一个自耕农的水平,这还没有考虑八旗禄米广泛存在的“典钱粮”之类的借债,也没有考虑禁旅八旗自康熙年间即开始蔓延的“奢靡之风”。
事实上,刚刚到雍正年间,八旗高官“都统、前锋统领、护军统领、副都统内,颇有家计艰窘之人”(《清世宗实录》,雍正元年八月),都统为从一品,前锋统领为正二品,基本相当于“大军区正副职”……竟然过不下去日子了……
到了嘉庆朝,八旗的生计问题甚至造就了一个“奇迹”,那就是八旗汉军出身的四品官,竟然参与了攻打紫禁城的“天理教起义”。
这位奇迹的主角叫曹纶,出身于正黄旗汉军,曾祖父官至骁骑校,伯祖父曹瑛任工部侍郎,祖父曹城任云南顺宁府知府,父曹廷奎任贵州安顺府同知,曹纶为廷奎第三子。
这个曹氏家族也算是累世官宦,曹纶本人在嘉庆八年也以闲散充整仪尉,两年后任公中佐领,嘉庆十六年外授独石营都司,正四品。
一个旅、团级别的武官,在嘉庆十八年却因参与谋反而被处以极刑,为啥?
因为“穷”!
曹纶之父曹廷奎是一个廉吏,身后毫无积蓄,死于任上后,曹纶万里扶棺回京归葬,荡尽家财,到京城后居住在宣武门内报子街,妻子衣衫褴褛,曹纶出外当差只有一件破旧长袍,在家则衣不蔽体……
所谓全家只有一条裤子,也不过如此了。而天理教的领袖林清早早就开始结交曹纶,不停地给他送钱送物,也告知了他天理教的最终目标就是攻打紫禁城,不过曹纶本人因为“出差”护送土尔扈特人到热河,错过了起义的大举,他的儿子曹福昌则已经头缠白布参加了对紫禁城的进攻。
当然,曹纶这还算是“穷报恩”,另外一群人就纯粹是奇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