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谋深算,工于心计,晚明浙党领袖——沈一贯
文:朝史暮想
导读
沈一贯,字肩吾,号龙江,浙江鄞县,大明万历朝内阁首辅。
聊沈一贯,其实就避免不了万历朝晚期党争的话题。平心而论,朝史暮想对党争的历史并不感冒,一来,一群士大夫为了斗争而斗争,总是掺杂着一些鸡鸣狗盗不光彩的事由,读起来实在乏味得很;二来,党争牵扯了各个时期复杂的朝政和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太过于繁琐,涉及人物太宽泛,读起来也吃力。
但是,党争又是晚明无法避免的课题。而党争对于晚明整个政局的走向,又发挥着这种那种可大可小的影响。朝史暮想就以沈一贯为中心,聊聊其人其事,也顺便聊聊万历中期那个动荡的时局和浙党的一些情况。
复起入阁——老谋深算的沈一贯
沈一贯的仕途其实谈不上一帆风顺。
隆庆二年,38岁的沈一贯中三甲进士。后入翰林院,选为庶吉士。隆庆四年,沈一贯任翰林检讨,品秩为从七品。隆庆五年,张居正主持会试,选沈一贯为同考官。沈一贯因为此届考生中有自己的弟弟,遂辞。
到了万历二年,沈一贯再次成为会试的同考官。这次没有自己的弟弟了,但是有张居正的儿子参考。身边的同僚怕沈一贯不知情,偷偷告诉了他这个情况。沈一贯这个时候表现出了足够的公正,并不因为是张居正的儿子而开后门录取,以文章质量不达标为由,拒绝为张居正儿子搞特殊。
但首辅就是首辅,张居正的儿子还是中了进士。沈一贯自知得罪了首辅大人,今后日子不会好过,便决定辞官回乡。不曾想忽然得到了新的任命,自己被升为了翰林编修,正七品,提了半级。沈一贯知道是张居正在背后的操作,虽然心里仍然不安,但总归是不用走了。
张居正 塑像
张居正这一手玩的好,既安抚了沈一贯,堵住了大家的嘴,又表现出了自己容人之量。而且,给沈一贯升个半级,对于当朝首辅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张居正要想给沈一贯穿小鞋,是从七品还是正七品,对张居正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后来的情况也的确如此,从万历三年,沈一贯参加经筵,被任命为日讲官,此后七年,便再无大的晋升。直到张居正逝世,事情才稍稍出现转机。
万历十年,沈一贯升任左春坊左中允,正六品;万历十一年,升左春坊左庶子,正五品;万历十二年,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同年十一月,升礼部右侍郎,十二月转吏部右侍郎,这就三品大员了。到万历十四年,又被升为吏部左侍郎。
沈一贯从万历十年开始,火箭般的提升速度,归咎于两个原因:
第一,沈一贯因为万历二年的那场会试,与张居正不和,长期被打压,被众人看作是张居正的政敌。恰逢明神宗朱翊钧清算张居正,敌人的敌人自然就是朋友;
第二,从万历三年作为经筵的讲官以来,沈一贯算是和明神宗老熟人了,有一定的私人感情。
所以,这个时期的沈一贯按理说应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但这是按理说,不可思议的是,此时的沈一贯,居然萌发了隐退之心。
万历十五年,沈一贯告假回乡省亲,不知道为什么到家后直接上疏请求致仕。其实朝史暮想是非常理解沈一贯的。
其一,沈一贯年纪大了。38岁中进士,到万历十五年,沈一贯已经56岁了。这个年纪在古代,已经算是老人了。且沈一贯伴有身疾,精力也大不如前,几十年的宦海生涯,难免会生出疲惫之心。
其二,56岁的沈一贯,现在还只是吏部左侍郎。官职虽然不小,但是依然远离朝局的核心圈子。这个年纪,这个官职,想真正再进一步也许已经无望,还不如趁这个时候回乡安度余生。
其三,明神宗依然在清除张居正对政局的影响,在巩固自己的皇权,众朝臣个个自危,做事环境非常苛刻,搞不好随时会卷入复杂的斗争中去,难得善终。
沈一贯的想法不无道理,也算是人之常情。同时,沈一贯也是这么做的。
万历十五年,沈一贯的致仕奏疏没有被批准。之后朝廷几次催促,都被沈一贯婉拒。
万历二十二年正月,朝廷任命沈一贯为南京礼部尚书,沈一贯再次推辞。
同年四月,朝廷再次任命沈一贯为礼部尚书,这次前面没有南京的前缀了,但沈一贯依然端坐在家。
年底,新的任命再次下达,这次沈一贯没有拒绝,马上收拾行李动身了。因为这次,沈一贯入阁了。
诸位,读到这里有没有一种恍然一悟的感觉?如果你只是觉得沈一贯是被逼无奈,架不住朝廷多次召回,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沈一贯一直在等,等待朝廷开出合适的价码。深谙朝局的他,明白自己值得入阁。
首先,张居正被清算后,大批张居正原先的门生故吏被打压,朝中可以说是正缺人用。
其次,被看作张居正反对者的他,一定会有人不断提请他的复出。
再次,因为常年赋闲在家,沈一贯反而没有复杂的背景,容易被朝中各派势力接受。
然后,万历二十二年,该清算的清算了,该打压的打压,朝局相对平稳。
最后,新的任命里,让他入阁,进入了帝国权力最核心的圈子。
由此我们可见,沈一贯的沉稳和城府,对局势把控的精准,且谋定而后动,用老谋深算来形容非常贴切。也正是沈一贯的这份老辣,使得他成为了浙党的领袖,并在后来的朝局中发挥着重要的影响。
阁臣之道——沈一贯的妥协
万历二十三年,沈一贯以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身份入阁参与机务。
在论资排辈的内阁,沈一贯的排名非常靠后,前面还有一众老头子。沈一贯就踏踏实实地开始干活,也逐渐开始显露其不俗的政治才干。
慢慢地,随着“国本之争”的发酵,排在沈一贯之前的一众内阁元老,致仕的致仕,老退的老退,养病的养病,到了万历二十六年,随着内阁首辅大学士赵志皋在家养病,当时作为次辅的沈一贯开始事实掌管内阁。到了万历二十九年,赵志皋病逝,沈一贯按序升任内阁首辅大学士。而此时的明神宗,已经不上朝许久了。
沈一贯看着自己之前的一众前辈,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等人的遭遇,非常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这个内阁首辅。
第一,内阁首辅的权力说到底还是皇帝授予的,想要保住权势,必须照顾神宗的心意;
第二,整个内阁都是皇帝面对朝臣的挡箭牌,但是又要避免自己被箭射死;
第三,加强自己的影响力,才可加重自己在皇帝和朝臣心中的重要性。
这三点,是沈一贯其后为官的指导方针,却也最终决定了其终将难以成为一位伟大的臣子。
照顾帝王心意和避免成为朝臣的集火目标,即决定了沈一贯要逐步丧失自己的政治原则,瞻前顾后;加强自己在朝局中的影响力,就一定要结党,而结党之后,不论个人品德如何,终究要向一党利益看齐,必定营私。
这是沈一贯的妥协,因为朝史暮想深信,当年那个38岁中进士的沈一贯,心中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燃着一股报国留名的热火。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朝局的困顿,人心的险恶与时事的无奈,这团火才逐渐微弱,以致于被埋在心里的深处而不见光明。
浙党的形成——结党必定营私
万历二十五年,援朝抗倭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个时候,明朝和朝鲜一起发动了一场“蔚山之役”。这是一场大明精心准备的战略进攻,但结果却以失败告终,明军损失两万余人。
当时的明军在朝鲜的经略杨镐负有巨大的指挥责任。为了掩饰战败,杨镐居然连同部分高级将领,篡改数据,在书面上大幅降低伤亡人数,还当作大捷上报。但纸还是包不住火,被时任赞画军务的丁应泰给捅上去了,明神宗震怒。
杨镐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妄为,主要还是因为他和沈一贯的私交甚好,且此时的沈一贯政治上风头正劲。丁应泰的上疏,除了攻击杨镐等人,也把沈一贯拉了进去,《明实录》记载了丁应泰的凑数内容:
贪滑丧师,酿乱权奸,结党欺君,盖论辽东巡抚杨镐、总兵麻贵、副将李如梅等蔚山之败,亡失无算,隐漏不以实闻,而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与镐密书往来、交结欺弊也。……
厉害了,沈一贯,张位等人居然集体为杨镐背书。杨镐肯定是要被处理了,张位还想为自己狡辩几句,态度强硬,被神宗踢到一边挂了闲职。只有沈一贯认错态度极好,给神宗的奏疏非常谦卑,居然没被怎么样。
沈一贯这次是侥幸脱险,但和丁应泰等人的梁子算结下了。之后,沈一贯开始私下培植党羽,不论是言官,如给事中姚文蔚,杨应文,科道官员张辅之,御史于永清等,还是掌握六部实权的大员,如刑部尚书萧大亨等,一伙人或因地缘关系(老乡),或因同样的政治诉求,渐渐地捆绑在一起。而沈一贯也在等待时机,报丁应泰的一箭之仇。
万里二十七年,援朝抗倭战争结束,朝廷开始“论功罪”。丁应泰等人又站出来,弹劾萧大亨,姚文蔚,张辅之等人。看看,丁应泰弹劾的名单,明白朝史暮想上文所说的相同政治诉求是什么了吧。
众人于是又围在沈一贯身边。这个时候的沈一贯,虽然还不是内阁首辅,但是已经事实上掌管了内阁。沈一贯底气很足,先是轻描淡写地上疏拍了一通神宗的马屁,大谈神宗的英明领导和宽义仁厚,然后用以退为进打掉了丁应泰的一位重要助力,再让手下言官大谈之前被罢官杨镐的劳苦,使其官复原职。
这一顿操作,最后丁应泰被削官了。以沈一贯为首的政治团体取了最后的胜利,并且在此次斗争中,吸纳了新人的加入,浙党开始初具规模。
沈一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打击自己的政敌,开始笼络一批朝臣。所有人抱着一加一大于二的考量,开始结成自己的政治利益共同体。丁应泰何错之有?上疏直言政弊而已。但依旧被沈一贯等人打倒。
党派一旦形成,不论其中成员个人品德如何,终究要为一党之利让步。与家国天下相比,一人之利,一党之利,皆为私利,为私欲而肆意打压政敌,破坏了正常的朝局运转,严重浪费了国家资源,形成一党或者几党独大的局面,可谓祸国殃民。
与秦党的斗争——沈一贯在矿税问题上的诟病
朝史暮想曾经专门作文讲过万历朝矿税问题的危害。说白了就是明神宗朱翊钧,派遣大批的太监,到全国各地去收税圈钱,搞得民生凋敝,市场破败,国家经济损失严重。
包括沈一贯在内的一众朝臣,都曾劝阻过神宗停止这种竭泽而渔的行为,却未被神宗采纳。
到了万历三十年,神宗忽然得病。随着病情的加重,神宗一度以为自己即将寿终正寝,遂决定安排身后诸事。
万历三十年闰二月,神宗把内阁首辅大臣沈一贯叫入了寝宫。除了叮嘱要好生辅佐太子之外,也决意废除矿税,大赦天下,并且为曾经因为谏言而被自己处理的朝臣平反。看来神宗是真的觉得自己没几天可活了。
沈一贯得到了这份谕旨,当晚就和一众同僚商量。吏部尚书李戴,左都御史温纯等人,极力主张第二天就发布这道谕旨。不过刑部尚书萧大亨不同意,觉得大赦天下这件事情需要再商量,不可一刀切。于是事情就被压下了。
谁知第二天,神宗病情开始好转,并且有反悔的迹象。神宗派了名太监到内阁,向沈一贯讨要这份谕旨,想收回。沈一贯一开始是拒绝的,这份谕旨的重要性对于文官集团来说不言而喻。一旦这些事情搞成了,就是沈一贯重要的功绩。
估计这名太监也知道这份谕旨的重要性,不拿回去估计交不了差,就跪下来一个劲地给沈一贯磕头。史书说“辄搏颡几流血”,把头磕得流血了。
这么一来,沈一贯就慌了,居然真的就把谕旨交回去了。司礼监太监田义也是矿税问题的反对者,当时他正在宫里劝神宗马上颁布这份谕旨,可不想太监拿着这份谕旨从沈一贯处回来了。于是后来田义见到沈一贯,便一通埋怨,《明史》有载:
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
沈一贯你要是稍微再坚持下,说不定我就劝动皇上免除矿税了,你怎么这么怂!
之后因为刑部尚书萧大亨迟迟不向神宗凑请大赦天下的事情,导致这份谕旨的内容决意全部被搁置。于是太仆寺卿南企仲上疏,弹劾萧大亨不作为。
萧大亨一被弹劾,沈一贯马上做出反应,整个浙党都被动员起来,集中火力攻击身为秦党(陕西一派的官员)一员的南企仲,并且很快把火力覆盖到了整个秦党。斗争的内容也从萧大亨的不作为,扩大到秦党成员和浙党成员之间的各种事端。
这场斗争当时闹得很大,因为篇幅的关系,朝史暮想对具体过程不作赘述,但是这样斗争的结果是可以预见的。为什么?因为南企仲打了神宗的脸,秦党必然失败。
要知道,神宗病情有起色之后,本就反悔了,事情搁置着,大家都不提,算是给神宗一个面子。这个时候,南企仲借以弹劾刑部尚书萧大亨对大赦天下不上心,其实就是暗指神宗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就这一条,秦党必败。
那沈一贯呢?沈一贯原先也多次上疏请求废除矿税,为何这次却只全力攻击秦党,不谈谕旨?
第一,刑部尚书萧大亨是浙党一员,党派讲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浙党必须做出反应;
第二,沈一贯的确有经济问题,拿过矿监税使的贿赂,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第三,在这件事情中,沈一贯交回了那份谕旨,其实也是重要的责任人之一。
第四,沈一贯根本不敢忤逆神宗的意思。
基于以上四点,沈一贯为了自己和政党的私利,再一次做了妥协,违背了作为内阁首辅大臣应有的责任和义务。从整件事情来看,沈一贯都欠缺了担当和勇气,丧失了一次终结万历朝矿监税使毒害的机会,亦是沈一贯被后人所指的一大诟病。
功过不相掩——沈一贯的积极一面
类似于上述的党争,其实一直伴随着沈一贯的首辅生涯。比如在伪楚王案,妖书案以及乙巳京察中,沈一贯及其领导的浙党,为了打击政敌,提升自身在朝局的话语权,进行了各种全方位的斗争。其中颇多行径,纯粹是为了斗争而斗争,下限原则也被拉得越来越低。
一方面,是沈一贯主阁时期党争的愈演愈烈,另一方面,沈一贯也并非完全没有可圈可点的政绩。
在“国本之争”中,随着前后十几年的拉锯,沈一贯的一封请求册立的太子的上疏,成了压倒神宗的最后一根稻草。神宗批复奏疏,答应即日册封太子。前后四任内阁首辅,十几位中央高级官员,三百多位各类言官,地方官为了让神宗册封皇长子为太子,前赴后继,居然最后被怎么看都是圆滑大于道统的沈一贯搞定了。
神宗后来还打算反悔,打算拖一拖,害怕成为外臣集火对象的沈一贯难得向神宗硬气了一把,动用了封还权,把神宗的诏书退了回去,还留下那句“万死不敢奉诏”,最终促成皇长子成为储君。
在援朝抗倭战争中,沈一贯亦颇为尽心,从各种收录的史料来看,期间沈一贯关于此战的奏疏大概有十余篇,涉及站前决策,战时献策,战后善终,粮饷,海防,将领推荐,军功赏罚,明鲜关系等等诸多方面,其中很多见解非常具有独到性和前瞻性。
在播州之役中,此战役发生期间,正好在沈一贯代首辅赵志皋单独理阁时期,虽然后世在谈论这场战争时很少提及沈一贯,但是亦不可抹杀沈一贯坐镇中枢的协调之功。事实上,在战争期间,沈一贯频繁地与神宗交换意见,在粮饷的调配,将领的任用,特别是善后事宜上,关于行政区域的重新划分,教育的推广,流官的选择等,都起到积极的作用。
结言
后世对于沈一贯,其风评多为不佳。主要原因还是沈一贯作为浙党主要创始人之一,正式掀起了晚明党争的序幕。自此,大家都撕开了原先的遮羞布,开始明目张胆地结党而斗,各种派系势力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为了斗争而斗争,大明朝中的做事环境开始空前恶化。
沈一贯从一个不得志的翰林官员,在张居正死后,火箭般升到三品大员,其后短短几年便做到尚书之位,入阁参与机务,最后至内阁首辅大臣,除了明神宗的刻意提拔之外,也和沈一贯杰出的政务能力和隐忍深谋的性格有关。
入阁和主政期间,沈一贯一方面勤于政务,虽圆滑世故却也算是尽职为公;另一方面,沈一贯为了个人及党派的私利,肆意攻击政敌,庇护党羽,欺上枉法,也成为其从政生涯不可抹去的污点。
开启党祸的奸相也好,勤政理国的贤相也罢,这都是沈一贯留给后人不同的形象阐述,其区别亦是解读角度的不同罢了。每一个真实,富有思想的历史人物,其实都不能用简单的好坏来一言蔽之,那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亦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参考资料:《明史》,《明实录》,《沈一贯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