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泰兹·伊姆雷,一个幸存者所有的纠结

作者:云也退

我发现一个事实:凯尔泰兹虽然很珍视自己的奥斯维辛经验,但他更加在乎的,是他的第一本小说被拒的经验。

我做社工的时候,有次遇到一位女士,大概六十多岁,人很胖,穿一件黑白条纹的套裙,有手镯和耳坠。她自我介绍姓李,来寻求帮助,是为了她的听上去行将就木的夫君。夫君曾是红色中国诞生前的一名火车司机,他的车上载过的不少人物,后来都成了国家的首脑。六十年代以后,不堪回首的事情一桩桩找上门来,这位曾经很风光的工人命运一落千丈,现在,他的太太虽然不企图为丈夫鸣冤,但是她想要一些国家赔偿,同时,最好能让他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

我替她做了一些我能做的事。老太太人很健谈,很容易跟人热络,每一次见面,我都听她重复一遍“那个谁谁谁当时就坐在我丈夫的火车上,一路开到北京去的”,“他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她不故意发牢骚,总是笑吟吟的,但是接触时间长了,我还是必须调动想象力,联系那位红色司机在动乱年代的种种遭遇,才能压制住自己的不耐烦。

再后来,短暂的社工生涯结束,我与她没了联系,但疑问留下了:一个人的经验,有那么重要吗?你见证了什么事,你经历了什么事,就很了不起吗?

老太太很现实,她的目的明确,所以夸大一些对她有用的情节,不惜惹人反感。但是,假如每个见证过什么历史大事、或者受过刻骨铭心的苦难的人,都有权把自己的经验加个粗体,放大字号,拿给别人看,人们的热情和同理心将会迅速耗尽。此外,这些经验互相之间也在竞争,每一种经验企图说服更多的人,我是最强有力的,我最权威,我最动人。

我们对这些经验的知识,都来自再现。文字再现,影像再现,媒介把真实人的真实经验变成了小说、故事、电影、电视、艺术品,等等。

举一个例子: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名单》,说是一部关于苦难与拯救的伟大史诗,实际上片中两个主角:一是慈善家辛德勒,看见一个红衣小女孩就意识到生命之宝贵,决心救下所有犹太人;二是纳粹军官戈特,被美国电影协会列入影史上表现最杰出的100个坏蛋里(排第15)。电影围绕这两个人展开,而苦难是他们的背景:辛德勒拯救和未能拯救的犹太人,在片中其实无足轻重,他们是一些抽象的符号,一些黑白影像,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烘托英雄与恶徒。

因此,《辛德勒名单》拿奖拿到手软,但也邀集了一大批批评者。斯皮尔伯格的同行,斯坦利·库布里克就尖刻地说,这片子里哪来的600万死难犹太人,我只看到了600个获救的犹太人。

还有一位批评者,在2002年之后,他的声音突然放大了好几倍让人听到:凯尔泰兹·伊姆雷,匈牙利的作家,46岁才发表自己的第一部小说《无命运的人生》,后来一共也没写几本书,但在73岁的时候,他成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一个匈牙利人和第九个犹太人。跟冷嘲热讽库布里克不同,凯先生的质问,让人不得不赶紧放下咖啡杯,整好领带,肃然敛容:“谁拥有奥斯维辛?”他问。是你们,还是我们?

《辛德勒名单》名利双收,凯尔泰兹怒了,他认为自此以后,人们将从这部电影里获得关于大屠杀的第一手知识:文明的大厦将倾,英雄力挽狂澜。他用一个词判了它死刑:刻奇(kitsch)。刻奇,或者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媚俗”,以昆德拉自己的话讲,就是“愤怒地谴责一堆大便”,刺激观众/读者廉价的情感。“那些作品,”凯尔泰兹说,“它们企图把大屠杀一劳永逸地赶到人性之外,企图把大屠杀从人类经验的领域里驱逐出去。”

2003年以后,凯尔泰兹的“无命运的人生”三部曲慢慢都有了大陆中译,我仔细地读了一轮。凯尔泰兹在1944年进过奥斯维辛,后来转去布痕瓦尔德,盟军攻进来,把当时还只有十四五岁的他救出虎口。三本书都是围绕这段经验来写的,他的基本观点是,在奥斯维辛之前,奥斯维辛是不可想象的——一群人怎么可能如此残忍地摧残另一群人?但在那之后,它变得可以想象了,因为大家都晓得有过那么档子事了。正因此,我们就永远都不能宣告大屠杀已经终结,它还有复现的可能。

而《辛德勒名单》传达的信息正好相反。它按照美国人最习惯的套路来结构,给人一种皆大欢喜的观感:正义胜利了,太好了,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了。大屠杀的发生是一次意外,如今,它终于“从人类经验的领域里驱逐出去”了。

谁有资格说,凯先生的批评没有道理呢?他是苦难的亲历者,他背后有六百万死去的同族,他拥有话语权也无可非议。然而,既然身为幸存者,他也应该知趣,别人不会喜欢他凡事以“幸存者”自居,来强调自己的经验的唯一;他就应该清楚,如果自己只是通过时不时地戳点文艺作品,电影、电视、小说,说你这么拍是不对的,他那么写是不确的,以此对公众施加影响的话,公众会投桃报李,把他当一个顽固而僵化的老头子那么看。

不过,我在读凯先生的书时已有感觉:他不在乎别人喜欢不喜欢。即使有了2002年的爆得大名(此前他只是在德语文学圈里有些名气),他在美国人的文化视野里依然是一张陌生面孔;人们宁可看十遍《辛德勒名单》,也不愿意啃一本《无命运的人生》,因为它太涩奥、太难啃了。

那么凯尔泰兹觉得,应该如何来看待奥斯维辛呢?“我们自己的人生,不管是个人意义上的人生,还是在欧洲文明意义上的人生,都是畸形的,但在这种人生和大屠杀的可能性之间,存在着有机的联系。”把有点拗口的地方扳直,凯尔泰兹想说的是,人与文明的畸形在前,六百万人被杀在后,那六百万被杀的人,也包含在畸人的范畴里头。他说,所有人都扭曲,所有人都有责任,所以断定奥斯维辛不会再来,乃是大谬不然。但是,你宣布所有人都有责任,那就等于宣布没有一个人可以承担责任,而芸芸大众,如果要让他们接受一点教益的话,是必须看到一个像《辛德勒名单》里的戈特这样百分之百的恶棍,被塑造出来,推到人前,去担负所有骂名的。

凯尔泰兹用晦涩的文字拒绝大众阅读,可又看不惯商业电影向大众播撒通俗易懂的价值观,他跳出来,用一些复杂拗口的说法来伸张自己的经验。他真是硌硬。在匈牙利,喜欢他的人也很少,因为他身为匈牙利犹太人的后代,却拒不融入,还很记仇。在第三帝国到二战时期,匈牙利是迫害犹太人比较积极的国家之一,2002年诺奖到手,凯老爷子总是跑到柏林去住,从那里掉头骂匈牙利人。

德国是凯尔泰兹最喜欢的地方。广东有位知名的文化人,叫林贤治,曾经写了一篇随笔,说书写大屠杀的凯尔泰兹当初被德国人接纳,在那里成名,而后登顶成为世界文坛巨匠,证明德国人的优秀,悔罪精神无与伦比。这就是林贤治天真了。他没真正读过凯先生的书,其实,凯先生还真没怎么骂德国人(在他看来这等于骂一堆大便,是“刻奇”),反而更加起劲地挖苦他自己所属的受苦的民族——犹太人。比如他说,他小时候被父亲送到犹太学校里,那里每个孩子必须规规矩矩地执行所有纪律,每个孩子吃饭时都拿到一个盘子,带着号码,餐巾整整齐齐叠好,饭菜完全一样,而他们的老师则在自己的饭桌上享受着完全不同的待遇。

然后到了集中营里,众所周知,囚徒们也是只有一个号码,没有名字和个性的。在这个意义上,受害者也是欧洲“畸形”文明的一部分,犹太人所受的教育,预告了他们将来会受怎样的虐;在这个意义上,凯尔泰兹有一种鲁迅式的“一个都不宽恕”的精神特质,他不为任何人写作,不讨好任何人,不管是德国人、匈牙利人还是犹太人。像他这样既让匈牙利的反犹者和右翼反感透顶,也常常被犹太人冷淡的犹太作家,实在少见。

“谁拥有奥斯维辛?”单琢磨这句话,我还真觉得凯尔泰兹就是一个顽固的死老头子:你呆了那一年多的集中营,就是个人物了吗?凭什么只有你有资格谈论奥斯维辛?有本事你也写一本书,拍个《辛德勒名单》出来,YOU CAN YOU UP?

他写不了。从集中营活下来后,他回到匈牙利,做过记者、工人、自由作家、翻译家,曾把一些德国文学翻译成匈牙利文。一本《无命运的人生》写了十年,一直没找到出版商,直到1975年才悄没声地进了书市;后来,1990年出的《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临终祷告》,才使他引起了注意。这两本书,和《惨败》一起合成了“无命运的人生”三部曲。作为小说家,他的产量很低。

重复我开头的问题:一个人的经验,有那么重要吗?你见证了什么事,你经历了什么事,就很了不起吗?我曾把写大屠杀题材的作家比做微雕技师,他们的作品,除非你举着高倍放大镜细看,否则彼此没什么区别——至少在读者的第一印象里是这样。也许,比起“大屠杀文学”,“反法西斯文学”还多一些变数,里面可以塞进更多让大众喜闻乐见的英雄,有更多的媚俗潜质。

然而凯尔泰兹竟然自己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的经验,没什么重要。

这是他用《惨败》来回答的。这本小说我大概花了一个月才攻下来,就像在啃一块坚硬的压缩饼干。它写一个作家,人到中年了(不是凯尔泰兹自己还能是谁?),辛辛苦苦写了人生的第一部小说却无从出版,如今改弦更张,给他的第二本书找个题目。不是因为他想写,而是因为他出于意外,成了一个职业作家。

我发现一个事实:凯尔泰兹虽然很珍视自己的奥斯维辛经验,但他更加在乎的,是他的第一本小说被拒的经验。《无命运的人生》是他托名“久尔吉·科韦斯”写的一部小说体回忆录,讲述自己入集中营到脱险的全部经历。他辛辛苦苦把这段经验写成小说,却始终没有一个出版商愿意问津。这场“惨败”让他若有所悟:我的独一无二的经验,我的被扭曲的命运,别人根本不关心。

这个中年作家一边看自己写处女作时积累的档案,留下的笔记和草稿,看到里面的各种矫饰,各种不自然的笔法,便啧啧不止。他还重温了《无命运的人生》收获的退稿信,估计是真实的,有着生硬的公文语气,如“我们认为……”之类。作家被一种贝克特式的荒谬和虚无所攫住,自问道:我写大屠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未等到大众去漠视他的经验,凯尔泰兹自己就先把自己的经验给降格了。别人根本不关心我经历了什么,我为什么还要写?此外,所有的再现艺术都需要依靠想象,如果我的写作所涉及的那些事实,那些故事,都那么凄惨,那么阴森,阴森到让人不假思索地大喊“不可想象!”“难以置信!”,那么想象还能对此做点什么呢?

这些问题是他问自己的。凯尔泰兹待过两个最臭名昭著的集中营,而当他回头去读、去理解大屠杀,去看别人写的大屠杀经验时,仍然被它们的“非现实”弄得纠结不安。例如,他读到340个荷兰犹太人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采石场里被集体虐待,他们被逼着背大石头爬上一道陡梯,要是石头落地就要挨打,他们生不如死,最后,这340人不是被虐死,就是受伤不治而死,要不就自杀。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纳粹首领,后来一直是被通缉的首席战犯。

凯尔泰兹说,他看完这段记述(它只是一本400多页的罪行全记录里随便抽取的一章)后就想,毛特豪森发生的事,必须“在人类想象的诸多象征中取得合适的一席之地”——意思就是必须写个东西啊拍个片子啊,艺术地再现一下,凯先生说话实在是太绕嘴了!——但他发现一个矛盾:只有当这事纯属虚构的时候,它才可以被想象,但它并非虚构,它是真实发生的事。因此想象并不是一种游戏,想象变成了一个很沉重的、无法移动的负担,就像毛特豪森的囚徒不愿被大石头压垮一样,没有一个人愿意被想象压垮。

这么说来,凯先生其实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能给人减负的《辛德勒名单》让别人去写、去拍,那些无法书写的、无法想象、真正沉甸甸的东西,留给自己去写,写完了没人出,出了没人看,他都认了,都无所谓。写作,用他的话讲,是在“完成自己的命运”,完成之后把它丢进一个基本上不关心你经历了什么、见证了什么的世界。没有结果。唯一的结果是:他必须继续写。

有自省能力的人,都免不了纠结。但像凯尔泰兹这么纠结的作家,我想来想去,没有第二个。其实《惨败》这种小说是容易让人烦的,作者一边说着我不想写了,我没什么好写了,一边又说我还要写啊我还要写。坐到打字机前,把纸卷进去,写第二本小说,它的名字就叫《惨败》。看来看去,凯尔泰兹还是摆脱不了“幸存者”让人生厌的痼疾,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我写了一本书,我的书没人出,我再写一本书,回顾一下我上一本书怎么就没人出,接下去我要写一本新书……

他把一般想看个热闹的读者都推得老远,在他看来,似乎永远做一个滞销作家,才是“高端”的体现。凯尔泰兹有一本《船夫日记》,是日记体,译者余泽民先生去年跟我说,遇到费解的地方,有心想问问作者,老爷子到帕金森晚期了。书出来后,我在前言,也就是凯尔泰兹诺奖获奖演说里读到几句话,他说,在他的“生涯”里,有某种“人类不跌入自我欺骗的陷阱中,不触礁翻船,不濒临毁灭,不与千百万惨遭灭绝、从未获得宽恕的同胞割断内心深处的痛苦纽带,便无法彻底进行思考的东西”——我拆洗玩味了半天,觉得这番话在他所有可以读懂的话里,差可解释凯尔泰兹先生那么自我纠结,那么不宽恕,那么孤高地悬于众生之外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