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伶”汪桂芬

眼下无论唱戏的还是听戏的,知道汪桂芬的人很少,了解其一生行状者少之又少。汪桂芬于旧京菊坛曾享大名,其性情行为比较个别。本人称他“神伶”基于两条,一是他的剧艺,二是他的性情。此人性格古怪放浪形骸,做事不循章法缺乏准谱儿。古人云“阴阳不测之谓神”,汪桂芬于登台之事常行迹不测,本人借此称他“神伶”。其神奇的剧艺倒在其次了。

汪桂芬(诨号汪大头)是清光绪朝北京伶界的老生好角儿,张嘴一唱令举座皆惊的人物。汪桂芬与谭鑫培、孙菊仙被誉为清末菊坛“新三鼎甲”。加之他难得露演,只要他一登台,池子里的戏迷皆站起来疯狂叫好儿。光绪三十三年(1907)七月,京师伶界田际云与名票乔荩臣诸君为直隶水灾及戒烟会筹款,倡议在北京福寿堂唱三天义务戏。汪大头首先赞成,承应连演大轴儿。消息一发轰动京城,那三天福寿堂每日爆棚。有人言道:“大头只要肯出来,座儿没有不满的。”又有人说:“大头这回真是热心公益,三天都露,了不得。”迨汪大头的《让成都》刘璋一出台帘儿,池子里站起一片人挡住了后面戏迷,两拨儿人险些动起拳脚。及至他张嘴一唱,台下一句一叫好,一字一爆彩。

汪大头这档露演盛况,光绪三十三年七月三十日《顺天时报》有专文记述。本人翻出这份旧报顺带厘清一个问题。坊间有著文称汪桂芬卒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该说法错误。汪桂芬殁于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寿数48岁。清升平署文牍有案可稽。另外,齐如山先生《谈四脚》一文中说“按光绪庚子前,宫中常传差之脚老生中,尚有孙菊仙、汪大头诸人”,“大头本来也很红,因他性情乖僻,自己跑到上海,报了死亡,西后去世,他才又出来。”

齐如山这两段文字皆有误。其一、汪大头入选升平署供奉并非在光绪庚子(1900)前,而是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六月。其二、汪大头自进宫承差直到光绪三十四年五月辞世,此期间并未报死亡。他在三十三年七月还在北京福寿堂唱义务戏。其三、慈禧薨于1908年11月,此时汪大头已辞世,不会有“西后去世,他才又出来”前后颠倒之事。

汪大头其名与走红

“大头”是昔年京师内外两行对汪桂芬的官称儿,很少有人称他名讳。“大头”这个外号得自于他幼年。存世的汪桂芬成年便装照脑袋并不十分大,而且相貌周正。汪桂芬九岁入北京春茂堂坐科,不久京师就有“春茂五鬼”之说。春茂堂主人叫陈兰笙,门下弟子以“桂”字排名。有生行陈桂保、刘桂庆、侯桂福、汪桂芬,旦行陈桂寿。髫龄小孩儿处在发育期,身量长相都未定型。大概是经常流连堂子的“斗翁”嫌他们面貌不扬而生出“春茂五鬼”之说。也可能“鬼”“桂”谐音,文人善谑,把“春茂五桂”故意念成“春茂五鬼”。汪桂芬年幼时头大(小孩儿脑袋都大)得名“大头鬼”。往后“汪大头”一名在京城就叫开了。

汪桂芬自己不认可这个外号,十分忌讳别人叫他大头。一次在后台俩武行下手聊天儿,一位说:“嘿,这杆大枪是谁的啊,真地道。就是头儿大了点儿。”人家是说枪头儿大。汪大头听见急了:“你说谁呢?你说谁头大呢?”挥拳要打人家。

汪大头幼年跟其父汪年保(又作连宝)学戏。汪年保于咸同年间在四喜班唱武生。汪大头在春茂堂坐科习老生兼老旦,12岁即在三庆、四喜露台。唱过《文昭关》伍子胥,《戏凤》正德帝,《五台山》杨延昭等。17岁谢师出科后正式搭入三庆。三庆班下处在前门外百顺胡同,大老板程长庚住在戏班儿隔壁。每日程长庚在家吊嗓儿,汪大头必隔墙静听。大老板见他堪可造就即收为弟子。

大头搭入三庆头次露演是一出老旦戏,前后台都以为不错。大老板就给他说老生戏,声誉渐起。可惜没多久他嗓子倒仓,遂拜樊三(樊景泰)门下学胡琴儿(关于此节,齐如山《清代皮簧名脚简述》说汪桂芬“后因倒嗓,改拉胡琴,拜樊棣生为师”,此句有误。樊棣生是民初名票,擅打鼓,于民国三年(1914)发起组建春阳友会票房。樊棣生年龄与余叔岩相仿,比汪桂芬小30岁左右,票界称他樊三爷。此樊三非樊景泰之樊三。汪桂芬唱红时樊棣生还未出世,不会有“拜樊棣生为师”之事)。樊景泰傍大老板时,汪大头会神凝志默识巧妙。没多久,凡遇樊三不到,他就登台给程长庚操琴了。

大头虽然改了场面,却未放下登台唱戏的念想儿。别人喊嗓子都是天快亮时出家门,他是每天半夜起床,衣服大襟儿里挂把胡琴儿,手里提盏灯笼,到阡儿路南口“王八盖”处喊嗓子。这个地方即现在的前门饭店斜对面,原光明日报社往东一点儿。昔年该地是义冢,南北各立石碑一块,俗称“王八盖”。大头到那儿以后先练20分钟气功,然后自拉自唱吊整出戏。等大拨儿喊嗓子的该来了,他就收了。大头瞒着人用私功,除了与他至近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练嗓子。

据传大头面对石碑喊嗓儿十年不辍,以致在“王八盖”上留下明显痕迹。上世纪三十年代,北京报人兼剧家票友儿唐友诗好奇心胜,约了陈少霖、阎庆林专门到阡儿路南口查看“王八盖”上汪大头遗迹,结论是“果然不假”。

汪大头给程长庚操琴大致三年左右,对程的唱念做表台步身段皆烂熟于胸,尤其深得程腔儿妙处。有一回大老板贴《天水关》临时患病,前后台急得抓瞎,没人敢接大老板的戏码儿。管事的就让汪大头顶,并临时找人把“八卦衣”逢进去好几寸(大头身量矮)。结果他出台帘儿刚一念引子就把台下震了。再及一唱,嗓音调门儿腔调韵味活脱儿就是程长庚。前后台称奇之馀,谁也琢磨不出他这条嗓子打哪儿来的。至程长庚病殁,大头就在三庆班承应老生行。一出《文昭关》极其出彩儿,宛若程长庚再世。汪桂芬开始走红。

光绪六年(1880),俞毛包(俞菊笙)邀汪大头搭入春台班。不久东太后慈安升遐。国丧期间遏密八音八,汪大头就在前门外玉顺轩茶园唱清音桌儿度日(素身儿清唱无锣鼓谓之清音桌儿)。当时有位叫李四疤者以“假长庚李四”自诩,唱得有点儿意思。大头听完笑笑说:“使吾果出,斯人不能向京城立足矣。”光绪九年(1883)春台班报庙名录汪桂芬列生行首席,时年23岁。其老生戏《文昭关》《让成都》《取帅印》,老旦戏《钓金龟》等轰动京城。汪大头挑梁春台,与杨月楼、谭鑫培之三庆,孙菊仙之嵩祝成鼎立京师。

汪桂芬之剧艺

光绪二十八年(1902)六月,汪桂芬入选升平署为内廷供奉。他在宫里主要承应老生,戏码儿有《文昭关》《鱼藏剑》《状元谱》《天水关》《取成都》《举鼎观画》《取帅印》《洪洋洞》《战北原》《骂曹》《风云会》《二进宫》《战长沙》《朱砂痣》《一捧雪》《戏凤》《探母》《四进士》《御碑亭》《群英会》《打金枝》《捉放曹》等,老旦戏《钓金龟》《游六殿》等。

当时京师老爷戏《战长沙》等,程长庚辞世后,扮关老爷属汪大头最尊,别人不怎么动这出戏。宫里的例是大头扮老爷,老谭来黄忠。谭鑫培自程长庚晚年就给大老板的《战长沙》来黄忠。及至汪大头唱老爷戏,他仍是黄忠。大头辞世后,关公归王凤卿扮,老谭还是黄忠。从汪大头的戏码儿可以看出他的戏路是宗法大老板程长庚。

汪大头的唱念做表都不错。他天造一副好嗓子(当然与面壁十年“王八盖”不无关系),脑后音儿紧随大老板,张嘴即乙字调(京剧最高调门儿)。大头出台帘儿很少示意场面唱什么调门儿,把袍袖一扬故意挡着手指头(旧时台上规矩是角儿用手指示意场面唱什么调门儿),意思是胡琴儿随便拉,调门儿多高他都能唱。

汪大头的声腔儿高亢脆亮,浑厚刚劲朴实无华。调门儿虽高可嗓音不干不燥华丽清醇,激越昂扬若金石掷地。他的声腔儿句句钻天入地,一字一音,字字都咬出浆汁儿,从头至尾气足神完。时人形容他的唱为虎啸龙吟。大头嘴里绝少拉长声儿耍花腔儿,然而不缺嘎调。顾曲家孙履安《京尘杂忆》说他的《文昭关》仅出场就能要下三个好儿,头一个是闷帘儿“马来”;第二个是“逃出龙潭虎穴中”;第三个是“俺不是伍子胥,老丈休要错认”。别人念都是“休要错认了”,他没这个“了”字。身段是欲上马逃走之状,面部是仓皇惊恐,情真戏足。谭鑫培以腔儿胜,汪桂芬以调儿胜。京师顾曲进戏园子听戏多数闭着眼听唱儿,听汪大头的戏一分钱不白花,足斤足两货真价实。

关于汪大头的籍贯,有徽、鄂、京三说,难有确论。他戏路宗程,徽调成分多,具有悲壮沉雄之程氏特色。大头的唱念,尖团四声功力老到,吐字归韵准确干净,结实有味儿。尾腔儿末字也唱出字头、字腹、字尾。他仅凭唱念即可表达出人物内心情绪,颇具感染力。大头唱戏能带着观众走,壮台抓人魅力无穷。给他配戏的二三路若稍微软点儿,等于掉凉水盆儿里,全被他淹了。

汪大头既是梨园世家子弟又是科班出身,所以他昆乱皆讲究。若给汪大头的唱工挑点儿毛病,则在行腔吐字。他字字使劲,难免轻重不分,如老顾曲家王梦生《梨园佳话》所言“汪调以拙胜”。虽说古调尚拙忌靡,而过于着力则似失之悦耳。许九埜《梨园轶闻》说:“大头中气充足,嗓音高亢,发于丹田。惟其沉着处,颇嫌重浊。盖习闻长庚晚年之作,非复未中年之清隽耳。”故而当时京城戏迷中有人说汪大头是“矬老婆高声”(北京话,喻人个子越矮嗓门儿越大),似亦非完全褒义。

汪大头虽然以唱工取胜,扮相台步身段做表也都不差。他宗程可谓得十之七八,当得大老板嫡传。就唱工而言,谭鑫培、孙菊仙都不在他眼里。老谭的调门儿就跟他差着一块,气力也不及他足。孙菊仙嗓门儿固然大,可时常深一脚浅一脚抽冷子,吐字发音也不及大头讲究。汪大头惟有靠背工架武戏不及谭鑫培,其他一概不服。比如王帽戏老谭很少动,大头却王帽、褶子、衰派、靠背全有。遇承应堂会,老谭不在,汪大头索价20两即足。若同台有谭鑫培,大头必要50两,一定高于老谭。不过汪、谭、孙都有自己的看家戏,大头的《文昭关》《取成都》,老谭的《打棍出箱》《失空斩》《战太平》,孙菊仙的《朱砂痣》《逍遥津》《教子》,三人各有其长。

汪大头入内廷承差比孙菊仙晚十六年,比谭鑫培晚十二年(其年龄也比孙、谭二人小十几岁)。可是他后来居上,人气风头盖过谭鑫培、孙菊仙。慈禧太后听了他的戏说了句“有了桂芬,就显得金培略逊一筹了”。他二人在宫里唱《盗宗卷》,都是大头的张苍,老谭来二路陈平。不光在宫里,大头在外面也极能叫座儿。他尽管露台很少,却能与谭鑫培、孙菊仙鼎足新三甲,足见他剧艺之高。

汪大头除了玩意儿好之外,最大长处是敬重艺术。他不登台则罢,只要一出台帘儿就真砍实凿通场足铆,拼命唱给你看,俗话称“恨台”。这与他的生活态度反差极大。他在台上敬业忘我负责认真的职业精神可谓伶界第一。甭说偷工减料下剪子,即便一句一腔儿一招一式亦毫不敷衍对付。该有的一定有,该用八分劲他用十分,该唱四刻钟他绝不唱59分。所以他只要一登台,必是彩声爆棚遍地开花。

汪桂芬之怪异

      汪大头这样一位伶界好角儿,其性情却颇为怪异。关于汪桂芬之怪,昔年坊间有零星载述,本人大致归纳几条如下:

      一、言而无信“打瓜筋”

     “打瓜筋”是伶界术语,意指拿了包银不唱戏。汪大头在光绪八年、十八年都因为收了沪上戏园包银不唱戏而惹上官司。其中虽然有不谙世事率性而为等因由,却也能看出他对承诺唱戏一事不十分当回事。京师伶界有汪大头“八不见”一说,指他承诺十次定有八次爽约。他入选升平署之后,宫里传差照样儿经常不到。不过倒也未见管理精忠庙事务衙门和升平署衙门严厉处罚他。承差内廷如此,外面戏园儿更不在话下了,

       汪桂芬搭春台时俞毛包掌班。大头对梨园班规完全不放在眼里,拿了毛包的钱,招呼也不打即不见踪影。俞毛包原本就气性大脾气暴。拿钱不唱戏事小,班里头牌老生出缺不光戏班儿没法开锣,甚至没老生挑大梁逼得春台班报散。毛包派人四处寻大头不见,气得跺脚大骂。汪大头在北京伶界有一敬一惧,敬的是想九霄(田际云),惧的是俞毛包。毛包不仅是他长辈,而且身上武功好,十个汪大头也不是毛包对手。有一次堂会大头终于露面了,他进后台先问:“毛包不在吧?”旁人答不在。当时杨小楼正在扮戏。俞、杨都是大武生,扮上戏从后面瞧着差不多。汪大头一眼瞧错,以为坐那儿扮戏的是俞毛包,吓得掉头就跑。

       又一次堂会,大轴儿是汪大头的《文昭关》,压轴儿是毛包的《长坂坡》。一看戏码儿排序,大头觉得要坏事。就让管事的把他的戏码儿移至倒第三,心里盘算着唱完就跑。没想到他刚一下场,俞毛包扎着靠在下场门儿正候着他。未及他说话,毛包双手就把他拎起来扔地上了,嘴里说:“我摔死你吧。”汪大头吓得半死,向毛包打千作揖,连呼:“老叔,老叔,饶恕小侄儿。”

      某王爷府堂会邀汪大头唱出《文昭关》,他答应。戏提调知道他“八不见”,就派人在后台盯着他扮戏。大头穿上水衣彩裤勒上头高红也抹了,遂跟管事的说上茅房。负责盯他的人见他都扮上了就没跟着一块去,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赶紧到茅房一瞧,他把水衣彩裤搭墙头儿上翻墙跑了。王爷大怒道:“给我抓回来。”王府下人满街踅摸,终在一酒铺儿里把自拉自唱的大头逮住了。王爷下令:“先唱后打。”大头被推上台,出台帘儿就有好儿。这出《昭关》唱得精彩之极,台下一句一肥彩。及至唱完,管事的问王爷:“打他多少?”王爷道:“不打了,给他预备酒饭。”

       一次汪大头跟老谭演《战长沙》,照例他扮关羽。答应好好的他却临场不来,结果只能让某十三爷替演。这位十三爷刚露台,迎帘儿就获一爆彩儿。十三爷直打愣儿,心说今儿这是怎么了,我没这人缘儿啊。观众再一细瞧,台上不是汪大头,哄堂大笑之后全体开闸(即离席)而去。玉成班主想九霄知道他这毛病,就头天贴好他的戏码儿不告诉他。快到开戏了,假装约他遛弯儿散步。到了戏园子门口,事先埋伏好的人一拥而上,把他强拉进去,摁着他扮戏。还有一回,他也是承应贴演不到,自己躲在前门外小班儿里操琴高乐,戏班儿竟然雇了印度兵把他押至戏园子。

      老报人唐友诗《梨园轶话》载,光绪二十八年(1902)汪大头应允东四隆福寺某戏园儿之邀唱一出。当晚戏园儿满坑满谷,汪却临场未到,看客与戏园儿发生激烈冲突。戏园儿老板见大头如此言而无信,越想越气,竟怀揣利刃打算了结他性命。此事被唐友诗伯父得悉,赶紧出面斡旋调停才算没出人命。汪大头念及唐先生恩高义厚,拿出重金感谢唐,唐先生谢绝未受。后来唐友诗族兄过满月,在石驸马大街办喜事。汪大头闻知后主动表示要献一出戏以报前恩。唐家原本没打算邀角儿唱戏,听说汪大头要来献艺,赶紧约请其他各角儿以及底包凑了一台戏。到了当日,汪大头未到。有朋友恐大头再惹事端,偷偷跑去请他。汪大头起先还是不来,朋友劝说后总算答应。到了唐宅,大头说没行头(据说汪大头从不置办私房行头),仍不登台。后经某巨翁痛责,这才唱了一出《六殿》。

       二、我行我素大海茫茫

      大海茫茫是北京俗语,意思指人做事糊涂不认真,昏昏噩噩没准谱儿。汪大头于光绪庚子自天津回北京,由此就经常金圈束发,身穿道袍,一副绝尘遁世出家人范儿,自称“德生道士”。照理伶人吃戏饭多为挣钱糊口养家,大头不是。他居无定所没家没业,而且就烦别人提钱字。假使他还有一口吃喝,绝不登台,实在没饭辙了才露演一场。谁要是请他吃酒得找街头小馆儿,要去大点儿的馆子他掉脸儿就走。大头在小馆儿喝酒,店主和客人请他唱一段儿,他拿眼斜楞人家。把胡琴儿往墙上一挂,嘴一撇,理也不理。一会儿他喝高兴了,自己取下胡琴儿自拉自唱,而且高调入云唱个没完。别人就问他:“您这是何意啊?”他答:“我这叫自娱。给别人唱伺候人是为养家室,那是优伶。”他压根儿没把自己当伶人。旁边人赶紧捧:“您不是伶人,您是仙人。”他听罢哈哈大笑连饮三杯。

      宫里传差他不到,慈禧太后问下话来。太监回禀:“汪桂芬蓄发出家当道士,不敢来了。”太后口谕:“让他把头发剃喽。”汪大头奉旨剃发也是伶界独一份儿。

      有一回他去沪上,青楼名妓听说北京大角儿来了,都想跟他学几句皮黄腔儿以侑酒陪客(过去北京小班儿和沪上书寓姑娘儿都得会些琴棋书画及唱曲儿)。各路粉黛燕语莺声环佩叮当而至,争拜大头门墙。还有愿倒贴50两银子求宿一夕的,汪大头一概闭门不纳。软语细言重金香暖都打不动他,有人就玩儿混的,愣摁着他与某妓共枕。他竟和衣端坐入眠,呼噜打得山响。妓女评曰:“此天人也。”众人走后他说:“我就是因为讨厌北京的贵人,才躲至上海,这些妓女也让人烦,与北京贵人一样。”其实大头一点儿不避女色,眠花宿柳是常事。只是如此上赶着他反倒拿糖了。慈禧太后听说他视贵人若娼妓,夸赞他大节好。打算让他领内廷“普天同庆”小班儿,他说:“领班银子是不少,但不可妄取。”愣给回了。

      汪大头手头宽绰时华服似锦宛如阔佬儿,没钱时弊履破衣像个叫花子。别人见他窘况好心接济,他一点儿不领情。肃亲王的兄弟善二爷很赏识大头,见他破衣拉撒一身褴褛,即派人送去冬夏衣冠。他不受,说:“二爷情谊我一辈子也不能忘,可我这衣服还能穿呢,您给我留着,以后再说。”北京话管他这路人叫难伺候。

       余庄儿(光绪间旦角儿余玉琴)知道汪大头极能叫座儿,打算邀他搭班。怕他不应,专请刘、王俩太监代为说项。刘、王为讨汪欢喜,让余庄儿给汪磕头行礼。余庄儿真不含糊,跪下就磕。大头受了礼却说:“再遇缘再遇缘。”说完扭脸儿走了。

        北京有南妓林某喜欢汪调,亦能学唱。汪大头每至林处,林某即请他说腔儿。大头从不推诿,一唱就是大半天,兴致甚浓。诸多汪迷探得林某处,即天天赴林某寓所摆酒设宴,以聆听大头引吭入云之音。

      汪大头在沪上识得一红颜,二人居家过起日子还生养一女。仅两三年,银子无以为继,他扔下母女跑回北京。这母女俩典光卖尽,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追到北京找他。汪大头不置房子不置地,神龙见首不见尾。母女二人到处寻他不着,就找谭鑫培哭诉。老谭听完怒甚,张嘴大骂汪大头混账。并对母女二人说:“有谭某在,保你母女不至冻饿而死。”一天内廷传差,老谭碰见了汪,上去抡圆搧了他一个大嘴巴。汪大头被抽蒙了,问谭:“您干嘛打我?”谭答:“大丈夫不能庇一女子,何以为人?你自知力量不及,何不安分唱戏。你乱之于始而弃之于终,将亲生弃若敝屣,天理何存,良心安在?”这大段儿如戏词贯口儿一般,问得汪不敢抬头,小声说:“不是我想丢弃她娘儿俩,是真没力量啊。”谭说:“这有何难,我每月助你20两,如何?”汪大头遂与该母女相聚。

       三、人穷骨傲不谙世故

       汪大头虽然窘迫潦倒,却不许别人瞧不起他。北京有李子彬者邀大头于福寿堂献艺,他骑瘦马着破衣而往。到了门口儿,园子伙计以为他是跟包的,未通报李子彬出门迎迓,大头怒极而返。这天顾曲戏迷就为听汪大头而来,久等不见,以为戏园子诳语,众人一怒之下把园子桌椅茶具砸个稀烂。

      慈禧太后驻跸颐和园,传伶人进园承差。这天的“湖差”(旧京伶人因颐和园昆明湖而称之“湖差”,称进中南海承差为“海差”)有汪大头和杨小朵(花旦名角儿,杨朵仙之子,杨宝忠之父)。杨小朵乘车出西直门忽下大雨,道路泥泞难走。至高梁桥,杨看见汪大头徒步冒雨而行,赶紧招呼停车,叫汪上车同行。汪大头就跨坐车辕子上不进轿棚。杨小朵见他衣破面污实在有失体面,即道:“汪老板,坐里边来吧,下这么大雨,您这样儿别人瞧见多有不雅啊。”汪勃然大怒:“你太势利,我虽穷,与你何干?你以为我愿意坐你这破车啊!”说完跳下车,在大雨中一脚深一脚浅神态自若而行。

结语

      汪大头依兴而歌,尽兴而止,全凭自己情绪心境。缘于他很少露演,唱功又好,戏迷盼望听他甚至超过谭鑫培。汪大头性情古怪超然,视权贵金钱若粪土。如此又伶又士,似沾些魏晋风骨。可他神头神脑,时僧时道,活得又实在不着边际。他晚年禅坐庙中诵经若颠僧,卒于北京米市大街干面胡同西口路北元通观内。

      汪桂芬作为伶人当以唱戏为业,可他却能躲即躲能跑就跑,甚至屡屡“打瓜筋”,除去性格方面,似还另有原因。本人揣测,汪调高难,即便汪桂芬具有本钱,却亦辛劳之极。加之他演剧惟完美无瑕是尊,就尤其吃重费力。汪桂芬每次登台可谓呕心沥血,其中滋味恐怕只他自知。而汪又性傲好强,万不会说与他人。故此,非不得已则尽可能远离戏台。搭班儿唱戏或许已被他视为畏途。

      汪之剧艺传人甚少。王凤卿曾把汪桂芬请到家中磕头拜过,每月孝敬50两银子请大头说戏。汪大头亲授了王凤卿《文昭关》《取成都》《华容道》《钓金龟》几出戏。王可称汪派嫡传。凤二爷(伶界称王瑶卿为王大爷,称其弟王凤卿为凤二爷)进宫承差,原本汪大头的戏码儿就归了凤二承应。汪调实在难唱,王凤卿未坚持多久嗓子就顶不上劲了,只得降格给梅兰芳挎刀。凤二爷之后,高庆奎嘴里偶尔有一两句汪腔儿。再后,没人唱得动汪调,“汪派”遂成广陵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