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伶”汪桂芬
眼下无论唱戏的还是听戏的,知道汪桂芬的人很少,了解其一生行状者少之又少。汪桂芬于旧京菊坛曾享大名,其性情行为比较个别。本人称他“神伶”基于两条,一是他的剧艺,二是他的性情。此人性格古怪放浪形骸,做事不循章法缺乏准谱儿。古人云“阴阳不测之谓神”,汪桂芬于登台之事常行迹不测,本人借此称他“神伶”。其神奇的剧艺倒在其次了。
汪桂芬(诨号汪大头)是清光绪朝北京伶界的老生好角儿,张嘴一唱令举座皆惊的人物。汪桂芬与谭鑫培、孙菊仙被誉为清末菊坛“新三鼎甲”。加之他难得露演,只要他一登台,池子里的戏迷皆站起来疯狂叫好儿。光绪三十三年(1907)七月,京师伶界田际云与名票乔荩臣诸君为直隶水灾及戒烟会筹款,倡议在北京福寿堂唱三天义务戏。汪大头首先赞成,承应连演大轴儿。消息一发轰动京城,那三天福寿堂每日爆棚。有人言道:“大头只要肯出来,座儿没有不满的。”又有人说:“大头这回真是热心公益,三天都露,了不得。”迨汪大头的《让成都》刘璋一出台帘儿,池子里站起一片人挡住了后面戏迷,两拨儿人险些动起拳脚。及至他张嘴一唱,台下一句一叫好,一字一爆彩。
汪大头这档露演盛况,光绪三十三年七月三十日《顺天时报》有专文记述。本人翻出这份旧报顺带厘清一个问题。坊间有著文称汪桂芬卒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该说法错误。汪桂芬殁于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寿数48岁。清升平署文牍有案可稽。另外,齐如山先生《谈四脚》一文中说“按光绪庚子前,宫中常传差之脚老生中,尚有孙菊仙、汪大头诸人”,“大头本来也很红,因他性情乖僻,自己跑到上海,报了死亡,西后去世,他才又出来。”
齐如山这两段文字皆有误。其一、汪大头入选升平署供奉并非在光绪庚子(1900)前,而是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六月。其二、汪大头自进宫承差直到光绪三十四年五月辞世,此期间并未报死亡。他在三十三年七月还在北京福寿堂唱义务戏。其三、慈禧薨于1908年11月,此时汪大头已辞世,不会有“西后去世,他才又出来”前后颠倒之事。
汪大头其名与走红
“大头”是昔年京师内外两行对汪桂芬的官称儿,很少有人称他名讳。“大头”这个外号得自于他幼年。存世的汪桂芬成年便装照脑袋并不十分大,而且相貌周正。汪桂芬九岁入北京春茂堂坐科,不久京师就有“春茂五鬼”之说。春茂堂主人叫陈兰笙,门下弟子以“桂”字排名。有生行陈桂保、刘桂庆、侯桂福、汪桂芬,旦行陈桂寿。髫龄小孩儿处在发育期,身量长相都未定型。大概是经常流连堂子的“斗翁”嫌他们面貌不扬而生出“春茂五鬼”之说。也可能“鬼”“桂”谐音,文人善谑,把“春茂五桂”故意念成“春茂五鬼”。汪桂芬年幼时头大(小孩儿脑袋都大)得名“大头鬼”。往后“汪大头”一名在京城就叫开了。
汪桂芬自己不认可这个外号,十分忌讳别人叫他大头。一次在后台俩武行下手聊天儿,一位说:“嘿,这杆大枪是谁的啊,真地道。就是头儿大了点儿。”人家是说枪头儿大。汪大头听见急了:“你说谁呢?你说谁头大呢?”挥拳要打人家。
汪大头幼年跟其父汪年保(又作连宝)学戏。汪年保于咸同年间在四喜班唱武生。汪大头在春茂堂坐科习老生兼老旦,12岁即在三庆、四喜露台。唱过《文昭关》伍子胥,《戏凤》正德帝,《五台山》杨延昭等。17岁谢师出科后正式搭入三庆。三庆班下处在前门外百顺胡同,大老板程长庚住在戏班儿隔壁。每日程长庚在家吊嗓儿,汪大头必隔墙静听。大老板见他堪可造就即收为弟子。
大头搭入三庆头次露演是一出老旦戏,前后台都以为不错。大老板就给他说老生戏,声誉渐起。可惜没多久他嗓子倒仓,遂拜樊三(樊景泰)门下学胡琴儿(关于此节,齐如山《清代皮簧名脚简述》说汪桂芬“后因倒嗓,改拉胡琴,拜樊棣生为师”,此句有误。樊棣生是民初名票,擅打鼓,于民国三年(1914)发起组建春阳友会票房。樊棣生年龄与余叔岩相仿,比汪桂芬小30岁左右,票界称他樊三爷。此樊三非樊景泰之樊三。汪桂芬唱红时樊棣生还未出世,不会有“拜樊棣生为师”之事)。樊景泰傍大老板时,汪大头会神凝志默识巧妙。没多久,凡遇樊三不到,他就登台给程长庚操琴了。
大头虽然改了场面,却未放下登台唱戏的念想儿。别人喊嗓子都是天快亮时出家门,他是每天半夜起床,衣服大襟儿里挂把胡琴儿,手里提盏灯笼,到阡儿路南口“王八盖”处喊嗓子。这个地方即现在的前门饭店斜对面,原光明日报社往东一点儿。昔年该地是义冢,南北各立石碑一块,俗称“王八盖”。大头到那儿以后先练20分钟气功,然后自拉自唱吊整出戏。等大拨儿喊嗓子的该来了,他就收了。大头瞒着人用私功,除了与他至近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练嗓子。
据传大头面对石碑喊嗓儿十年不辍,以致在“王八盖”上留下明显痕迹。上世纪三十年代,北京报人兼剧家票友儿唐友诗好奇心胜,约了陈少霖、阎庆林专门到阡儿路南口查看“王八盖”上汪大头遗迹,结论是“果然不假”。
汪大头给程长庚操琴大致三年左右,对程的唱念做表台步身段皆烂熟于胸,尤其深得程腔儿妙处。有一回大老板贴《天水关》临时患病,前后台急得抓瞎,没人敢接大老板的戏码儿。管事的就让汪大头顶,并临时找人把“八卦衣”逢进去好几寸(大头身量矮)。结果他出台帘儿刚一念引子就把台下震了。再及一唱,嗓音调门儿腔调韵味活脱儿就是程长庚。前后台称奇之馀,谁也琢磨不出他这条嗓子打哪儿来的。至程长庚病殁,大头就在三庆班承应老生行。一出《文昭关》极其出彩儿,宛若程长庚再世。汪桂芬开始走红。
光绪六年(1880),俞毛包(俞菊笙)邀汪大头搭入春台班。不久东太后慈安升遐。国丧期间遏密八音八,汪大头就在前门外玉顺轩茶园唱清音桌儿度日(素身儿清唱无锣鼓谓之清音桌儿)。当时有位叫李四疤者以“假长庚李四”自诩,唱得有点儿意思。大头听完笑笑说:“使吾果出,斯人不能向京城立足矣。”光绪九年(1883)春台班报庙名录汪桂芬列生行首席,时年23岁。其老生戏《文昭关》《让成都》《取帅印》,老旦戏《钓金龟》等轰动京城。汪大头挑梁春台,与杨月楼、谭鑫培之三庆,孙菊仙之嵩祝成鼎立京师。
汪桂芬之剧艺
光绪二十八年(1902)六月,汪桂芬入选升平署为内廷供奉。他在宫里主要承应老生,戏码儿有《文昭关》《鱼藏剑》《状元谱》《天水关》《取成都》《举鼎观画》《取帅印》《洪洋洞》《战北原》《骂曹》《风云会》《二进宫》《战长沙》《朱砂痣》《一捧雪》《戏凤》《探母》《四进士》《御碑亭》《群英会》《打金枝》《捉放曹》等,老旦戏《钓金龟》《游六殿》等。
当时京师老爷戏《战长沙》等,程长庚辞世后,扮关老爷属汪大头最尊,别人不怎么动这出戏。宫里的例是大头扮老爷,老谭来黄忠。谭鑫培自程长庚晚年就给大老板的《战长沙》来黄忠。及至汪大头唱老爷戏,他仍是黄忠。大头辞世后,关公归王凤卿扮,老谭还是黄忠。从汪大头的戏码儿可以看出他的戏路是宗法大老板程长庚。
汪大头的唱念做表都不错。他天造一副好嗓子(当然与面壁十年“王八盖”不无关系),脑后音儿紧随大老板,张嘴即乙字调(京剧最高调门儿)。大头出台帘儿很少示意场面唱什么调门儿,把袍袖一扬故意挡着手指头(旧时台上规矩是角儿用手指示意场面唱什么调门儿),意思是胡琴儿随便拉,调门儿多高他都能唱。
汪大头的声腔儿高亢脆亮,浑厚刚劲朴实无华。调门儿虽高可嗓音不干不燥华丽清醇,激越昂扬若金石掷地。他的声腔儿句句钻天入地,一字一音,字字都咬出浆汁儿,从头至尾气足神完。时人形容他的唱为虎啸龙吟。大头嘴里绝少拉长声儿耍花腔儿,然而不缺嘎调。顾曲家孙履安《京尘杂忆》说他的《文昭关》仅出场就能要下三个好儿,头一个是闷帘儿“马来”;第二个是“逃出龙潭虎穴中”;第三个是“俺不是伍子胥,老丈休要错认”。别人念都是“休要错认了”,他没这个“了”字。身段是欲上马逃走之状,面部是仓皇惊恐,情真戏足。谭鑫培以腔儿胜,汪桂芬以调儿胜。京师顾曲进戏园子听戏多数闭着眼听唱儿,听汪大头的戏一分钱不白花,足斤足两货真价实。
关于汪大头的籍贯,有徽、鄂、京三说,难有确论。他戏路宗程,徽调成分多,具有悲壮沉雄之程氏特色。大头的唱念,尖团四声功力老到,吐字归韵准确干净,结实有味儿。尾腔儿末字也唱出字头、字腹、字尾。他仅凭唱念即可表达出人物内心情绪,颇具感染力。大头唱戏能带着观众走,壮台抓人魅力无穷。给他配戏的二三路若稍微软点儿,等于掉凉水盆儿里,全被他淹了。
汪大头既是梨园世家子弟又是科班出身,所以他昆乱皆讲究。若给汪大头的唱工挑点儿毛病,则在行腔吐字。他字字使劲,难免轻重不分,如老顾曲家王梦生《梨园佳话》所言“汪调以拙胜”。虽说古调尚拙忌靡,而过于着力则似失之悦耳。许九埜《梨园轶闻》说:“大头中气充足,嗓音高亢,发于丹田。惟其沉着处,颇嫌重浊。盖习闻长庚晚年之作,非复未中年之清隽耳。”故而当时京城戏迷中有人说汪大头是“矬老婆高声”(北京话,喻人个子越矮嗓门儿越大),似亦非完全褒义。
汪大头虽然以唱工取胜,扮相台步身段做表也都不差。他宗程可谓得十之七八,当得大老板嫡传。就唱工而言,谭鑫培、孙菊仙都不在他眼里。老谭的调门儿就跟他差着一块,气力也不及他足。孙菊仙嗓门儿固然大,可时常深一脚浅一脚抽冷子,吐字发音也不及大头讲究。汪大头惟有靠背工架武戏不及谭鑫培,其他一概不服。比如王帽戏老谭很少动,大头却王帽、褶子、衰派、靠背全有。遇承应堂会,老谭不在,汪大头索价20两即足。若同台有谭鑫培,大头必要50两,一定高于老谭。不过汪、谭、孙都有自己的看家戏,大头的《文昭关》《取成都》,老谭的《打棍出箱》《失空斩》《战太平》,孙菊仙的《朱砂痣》《逍遥津》《教子》,三人各有其长。
汪大头入内廷承差比孙菊仙晚十六年,比谭鑫培晚十二年(其年龄也比孙、谭二人小十几岁)。可是他后来居上,人气风头盖过谭鑫培、孙菊仙。慈禧太后听了他的戏说了句“有了桂芬,就显得金培略逊一筹了”。他二人在宫里唱《盗宗卷》,都是大头的张苍,老谭来二路陈平。不光在宫里,大头在外面也极能叫座儿。他尽管露台很少,却能与谭鑫培、孙菊仙鼎足新三甲,足见他剧艺之高。
汪大头除了玩意儿好之外,最大长处是敬重艺术。他不登台则罢,只要一出台帘儿就真砍实凿通场足铆,拼命唱给你看,俗话称“恨台”。这与他的生活态度反差极大。他在台上敬业忘我负责认真的职业精神可谓伶界第一。甭说偷工减料下剪子,即便一句一腔儿一招一式亦毫不敷衍对付。该有的一定有,该用八分劲他用十分,该唱四刻钟他绝不唱59分。所以他只要一登台,必是彩声爆棚遍地开花。
汪桂芬之怪异
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