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鑫培一生荣辱

作者:么书仪
在京剧史发展的过程中,出现过许多富有表演天才的演员,他们的出现使得京师的京剧舞台上色彩纷呈。按照《中国京剧史》的说法:中国京剧形成期的代表性演员是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俗称“三鼎甲”或者“前三杰”,他们代表了道光(晚期)、咸丰、同治时期的艺术顶点;成熟期的代表性演员是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俗称“后三鼎甲”或者“后三杰”,他们是光绪直至民初时候的艺术高峰。根据时人或者后人的文字记载,从舞台演出艺术上说,前、后“三鼎甲”都可以算是技压群芳的顶尖名伶,当然,他们的唱、念、做、打各有特色,他们在戏曲史中被叙述的也不一样。

程长庚扮演的老将黄忠
在“三鼎甲”中,程长庚的知名度最大,因为他在艺术上成名之后的活动时间最长,而且身为三庆班的老板、精忠庙的庙首,理所当然地担当了那个时期、以及后世的戏曲史上的梨园领袖;在“后三鼎甲”中,以谭鑫培的成就最高,因为他从知名到成名,在舞台上活动的时间最长,从光绪之初一直到民国之初,他都是独一无二的“伶界大王”。1:谭鑫培的天时、地利、人和
谭鑫培籍贯湖北江夏,出生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在他出生的时候,“三鼎甲”已经是大红大紫、名满天下的名伶了。
道光、咸丰时期,谭鑫培的父亲谭志道在京师四大徽班之一的程长庚的三庆班唱老旦。他在三庆班不怎么拔尖,他的声音也不怎么好听,外号“叫天子”除了说他嗓音尖利之外没有多少褒义,可是,单单是他带着谭鑫培栖身于京师名满天下的三庆班这一点,就为谭鑫培日后的发展,创造了“地利”的优势——争名者趋于朝,争利者趋于市,“名”和“利”都需要在京城争逐和被认定,身在京师的名班也是不可多得的条件啊!谭鑫培在“三鼎甲”走红的氛围中长大成人,从小到大,在三庆班——程长庚的戏班子里,听的看的都是第一流的名伶演出,耳濡目染都是“三鼎甲”各自的长处,他有机会成为程长庚的弟子,程长庚长于因材施教,而且有不嫉妒、不压抑贤才的高贵品质;也有机会和时间转益多师博采众家之长:学习程长庚声情交融、身段做派、学习王九龄的文武兼擅、戏路宽广、学习余三胜的发音吐字唱做兼能、学习卢胜奎的讲究体味剧情戏理、学习小荣椿班主杨隆寿的拿手好戏《翠屏山》、学习梆子老生郭宝臣的绝活《空城计》……在谭鑫培将近二十岁的时候,余三胜、张二奎去世,在他三十四岁艺术上达到成熟的时候程长庚魂归道山,“三鼎甲”时代的终结为“后三鼎甲”的发展腾出了空间,从这一点来说,谭鑫培是“生逢其时”,这也就是他的“天时”了。

谈到“人和”,那是指谭鑫培自己的天分和学力。

上天没有赐给他一副富于阳刚韵味的、犹如黄钟大吕的好嗓子,却给了他一种带有阴柔意味的、能够承载丰富内容富于感染力的声音;上天没有给他上学识字的机会,却给了他过人的记忆能力、领悟能力、应变能力和探讨精进的性格,这性格让他一生受用不尽。

谭鑫培在梨园世家的环境里长大,自幼使枪弄棒耳濡目染,并不缺乏伶人子弟童子功的武功功底和丰富的戏曲知识。他初学老生,二十多岁开始到天津闯荡江湖,虽然是年轻气盛,毕竟是火候未到,而且当时“三鼎甲”还正在走红,几年间他没有开辟出自己的地盘,便又回到北京,在父亲的荫蔽之下加入了永胜奎戏班子演配角。

不久,他的嗓子“倒仓”(男演员在青春期的声音变调过程)了,哑得唱不出声音,幸而他有武功,搁下老生就成了武生,他的武生戏《饿虎村》、《落马湖》、《连环套》都不错,而且他的武丑也还过得去,有一次何桂山演《钟馗嫁妹》,谭鑫培扮演钟馗脚下踩着的小鬼——没有一条好嗓子,在京师的舞台上,特别是老生强手林立的时代很难出人头地。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的谭鑫培不愿意这样在北京混,于是离开北京,加入了跑江湖卖艺的“粥班”(乡下到各村和小市镇演出的流动戏班子)去跑野台子,在那里他是绰有余裕的群鸡之鹤,他的与众不同能让粥班放出异彩。

这一时期,他还曾经在丰润县史姓的家里当过护院,可见他的武功并不只是舞台上的把戏,还具有实用价值。护院期间,他与同伴精习武术,没有忘记提高武生的功夫,这使得他日后回到京师舞台上时,把《秦琼卖马》之中秦琼的锏、《杀山》之中石秀的刀都舞得精到绝伦。

谭鑫培《定军山》饰黄忠剧照
谭鑫培《南天门》剧照
出京在外的时候,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本行——他是老生,得天天喊嗓子;他是武生,得日日练武功……跑野台子和看家护院对于他来说,不是退避而是历练。他的嗓子渐渐地有了好转!也许是因为在北京有过被何桂山踩在脚下的不光彩的记忆,所以谭鑫培嗓子好转以后没有回北京而是去了上海,在上海他遇到了孙六儿(孙春恒)。

孙六儿告诉他:自己的嗓子“倒仓”之后,一度失去了叫座能力,但是他别出心裁,以低柔和美的新腔来唱老生,居然受到了欢迎……

这件事让谭鑫培好生思索:当时京师的“三鼎甲”都有一条好嗓子,余三胜嗓音沉雄、余音绕梁、程长庚嗓音宏亮、穿云裂石、张二奎嗓音宽阔、奔放粗犷——那时候没有音响设备,想要把一千多人的戏园子灌满了,非得有一条好嗓子不可,所以声音沉雄激昂、犹如黄钟大吕就被确认为是好老生的正宗。

孙六儿的别出心裁也可以走红这件事,给了谭鑫培一个很大的暗示:天赋虽然不可改易,可是歌音并不是拘于一格,重要的是要善于用嗓善于变化,出奇制胜照样能够叫座——上海如此,北京自然也可以如此!

在上海,谭鑫培在演出上碌碌无奇,但是与孙六儿的声腔研讨却是大有心得——这是一个使他的艺术生命变易升腾、直上九霄的转机。

经过历练增长了见识的谭鑫培又一次回到北京进入了三庆班,他一边师事程长庚学习老生戏,一边演练武生戏,他又一次得到了程长庚的扶掖教导、也又一次得以转益多师、博采众长、事半功倍……

齐如山(右)与梅兰芳在加拿大
齐如山在《清代皮簧名角简述》中说是:
他有了一种很甜亮的嗓音,而又能择善而从,凡前辈脚色的长处,他差不多都能吸收,如《昭关》等悲壮苍凉的腔,则完全学程长庚,二六原板的活泼腔,学的卢胜奎,反二簧几个高腔,完全学的王九龄,快板的疙疸腔,学的冯瑞祥,做工表情,多学崇天云,飘洒的地方,是学的孙小六(上海脚),甩须、甩发,耍翎子,乃学的鞑子红(梆子班名脚,搭瑞盛和班),吸收了许多人的长处,又自己加以锤炼融化……
光绪五年年末(阳历已经进入了1880年)程长庚去世了,那一年谭鑫培三十四岁——正值盛年、已经出落得才艺精湛!他的嗓子已经练得润泽而且悠远,发音吐字与唱腔相随,唱腔回环与人物的内心情感相互关照。无论念白、唱腔,声、字、韵都极其清晰、有骨有肉、越听越有味,唱原板与快板时浑圆里含着刚劲,简洁里又是无限缠绵,特别是快板,口齿清、音节准、字音真、能传神,如丸走板,找不到他运气的地方……真个是一曲终了荡气回肠,能够把板腔体的京剧唱成这样,真不容易!他的表演已经可以做到“手、眼、身、法、步”与锣鼓、人物、剧情打成一片、形影相随、合而为一。

他的武打已经做到了枪棒快捷手法纯熟,一招一式都显示出博大精深炉火纯青。

按照自己的擅长,他有了自己的一批拿手戏《李陵碑》、《空城计》、《秦琼卖马》、《洪羊洞》、《捉放曹》、《南天门》、《乌盆计》、《桑园寄子》、《四郎探母》、《战太平》、《南阳关》、《定军山》、《阳平关》、《战长沙》、《胭脂褶》、《打严嵩》、《盗宗卷》、《乌龙院》、《清官册》、《群英会》、《八大鎚》、《天雷报》、《打渔杀家》、《宁武关》……这些戏中跌宕起伏的悲情、英雄末路的感念与他曲折婉转、回荡抑扬的声音和唱腔正相适合……

谭鑫培在《辕门斩子》中扮演杨延昭
他的拿手戏虽然只有几十出,可实际上,天分厚、学力深的谭鑫培会戏三百余出!三百余出戏的人物、剧情、道白、唱词、舞台演出……都能够牢记在心——他可是不识字啊!程长庚去世之后不久的三庆班,老生、武生死的死老的老,只有比他年长三岁的杨月楼可以与他匹敌。杨月楼受程长庚的遗命担当了三庆班班主,谭鑫培就改搭了四喜班——他也许是不愿意屈居于杨月楼之下,也许是想要去闯自己的天下。
2:首席内廷供奉的殊荣
程长庚死后的十年间,“三鼎甲”时代的老生名宿一一凋谢,连杨月楼也英年早逝,与此同时,谭鑫培的时誉却与日俱增。新的浮出水面的“后三鼎甲”是: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
           
孙菊仙 
 
汪桂芬
孙菊仙票友出身,花腔不多但是声音宏亮沉厚、感情充沛,很有他的观众,但是声音发苦、能文不能武是他的缺点;曾经是程长庚琴师的汪桂芬中气充足、声音雄劲激越、虽然不用花腔,但是声音之中自有感染力,特别是唱王帽戏(帝王戏)时声音雍荣华贵,也有自己的观众,只是武生功底不及谭鑫培,而且,孙菊仙和汪桂芬的唱做常常显得千篇一律,赶不上谭鑫培在不同的戏里唱腔各有分别,不同的人物神情各自不同,不同的开打也是各有绝活……相比之下,谭鑫培的文武带打昆乱不挡,花腔的曲折婉转如泣如诉对于更多的观众具有更长久的吸引力。光绪十六年(1890)谭鑫培四十四岁,当他在民间已经走红到风靡京师的时候,被挑选为内廷供奉,这是他命运之中的又一个转折。进宫之初他首演《翠屏山》,一趟单刀耍得纯熟边式(到位利落好看)就让老佛爷高了兴——那与众不同的六合刀的刀法来自于少林寺方丈的亲授,老佛爷当时就赐名“单刀叫天儿”(老佛爷的赐名是褒义,与谭志道的外号“叫天儿”完全不同)。

和民间一样,西太后对于谭鑫培的迷恋也是越来越深,当民间上自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闻潭之歌靡不欢呼雷动的时候,西太后对他也是“传差”越来越频繁、赏钱总是第一档,凡事都是恩宠有加,传说西太后还赐给他“黄马褂”、赏食“六品俸”!开历来伶人未有之恩宠先例。

传说有一次内廷传差,按照规定伶人必须黎明即至,否则就要受罚。谭鑫培“误时”(迟到)数传未至,直到中午方才仓惶赶到,内务府大臣告诉他:老佛爷已经问了三四次,大家都无言以对,误时是老佛爷最不高兴的事情了。谭鑫培正在忐忑不安,便听得传旨让他见太后,谭鑫培硬着头皮叩首完毕,太后就问他为什么误时,他实话实说:夜里做梦睡不安稳,早上未能按时起床,儿女不敢叫我所以误时,犯了死罪。不料西太后听完之后说是:家有家规不可错乱,叫天儿治家有方赏银百两……谭鑫培出来松了一口气,大家都说:能够让老佛爷变罚为赏,也就是谭鑫培能够做得到。

另一次是在庚子(1900年)之后,朝政革新力行禁烟,违令者科以重刑。谭鑫培烟瘾已深戒之不去,一日传差,谭鑫培请病假缺席,西太后询问是何病症,宫监说:正在戒烟,精神不好不能上台。西太后说:他是一个唱戏的,又不管国家大事,抽烟有什么关系?传他抽足了进来吧!并且命内务府传话地方官:以后不得干预谭鑫培抽烟。那天,谭鑫培抽烟、进宫、唱戏之后,西太后特赏大烟土五只。从此以后,上上下下都知道,谭鑫培是“奉旨抽烟”,谁也不敢管他了。

谭鑫培得到西太后的赏识,成为大红大紫的内廷供奉之后,各王府宅门,对于谭鑫培都另眼看待,不仅各府家中演堂会时一定有谭鑫培的戏,而且他的报酬丰厚也是与众不同。

当时,受到西太后另眼看待的谭鑫培,在人生的舞台上,演出了不少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这些故事由于与他内廷供奉的身份、与达官显贵或政治背景相关而具有特别的传播力和生命力。

传说:光绪戊申年(1908),袁世凯五十寿辰办堂会,找了最好的戏班子和最好的名伶演戏,戏提调那桐和老谭开玩笑说:今天是宫保的寿诞,老板能不能唱个“双出”(两出戏)为堂会增色?谭鑫培本不想唱双出,可是也不想拂了那桐的面子,就也开玩笑说是:那除非中堂给我请安。那桐当时就屈一膝向谭鑫培说:老板赏脸!本来两个人的“玩笑”就都是半真半假亦真亦假,那桐一跪就把事情演真了,谭鑫培话已出口不能反悔,那天竟然演了四出。大家都称赞那中堂真有能耐,会办事。

当时,袁世凯任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那那桐也是内务府满洲镶黄旗举人出身,内阁学士兼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好生了得的人物,谭鑫培倚仗自己是西太后的红人,敢于以调侃的方式给那桐出了一个难题,满心觉得那桐怎么也不会肯向一个戏子“请安”,才故意这么说,没想到在旗人那桐的心里,“戏子是贱民”的概念并不像汉人那么深厚,他把开玩笑向名伶老谭屈膝请安压根儿就没当回事,结果,这次堂会不仅袁世凯高兴,周围人连听老谭四出也高兴,那桐的戏提调做得出人意料高兴,老谭虽然实际上是吃了亏,但却赚足了面子——有兴致连唱两个“双出”证明他也高兴。

传说:光绪宣统之间,庆亲王给他的姨太太做寿办堂会,庆王府灯红酒绿贵客满席,谭鑫培到达的时候,庆王立即亲自跑到仪门迎接,然后和谭鑫培携手走进来,牵累得文武百官都侍立着不敢先行一步……庆王把谭鑫培带到一间抽大烟的屋子里,用名贵的烟具、烟土招待老谭抽大烟,然后才开始演出。庆王对于老谭的恭维和礼仪,也让老谭面子十足。

谭鑫培出入皇宫大内成为内廷供奉的“首席”,与许多王公大臣朋友相交弟兄相称,庆王的手拉手、那桐的请安都成为一个个神话,这些神话使谭鑫培在上层社会身价百倍:谭贝勒、谭状元、谭大王、谭教主……王公大臣上上下下,大家都乱拍一气! 老谭明白:这一切都源于老佛爷的特别恩宠,所以天性骄傲的谭鑫培对西太后始终心怀感念。

3:民间伶界大王的荣耀
谭鑫培为晚清伶界第一人,唱念做打俱臻绝顶。他是光绪年间持续走红的老生,而且是越老越红。他的艺术逐渐臻于化境,自有许多其他人不可力致的独到之处。
谭鑫培与王瑶卿演平贵回窑
他在戏班子里即使是常演的剧目也各有特色与众不同:《李陵碑》、《空城计》、《秦琼卖马》、《洪羊洞》、《捉放曹》、《南天门》、《乌盆计》、《桑园寄子》、《四郎探母》以唱腔独步一时;《战太平》、《南阳关》、《定军山》、《阳平关》、《战长沙》以唱腔和靠把见长;《胭脂褶》、《打严嵩》、《盗宗卷》、《乌龙院》、《清官册》、《群英会》、《八大鎚》、《天雷报》、《铁莲花》以念白、表情、做工取胜;《琼林宴》的丢鞋恰恰落在头顶是一绝、《王佐断臂》的抢背迅疾自然只此一家、《翠屏山》的六合刀刀功无人能比、《秦琼卖马》的撒手锏锏法独树一帜、《南阳关》中的长枪、《打渔杀家》的单刀、《骂曹》的击鼓、《碰碑》的丢盔卸甲、《盗魂铃》的趋步、《乌盆计》服毒时,从桌坠地仍然衣褶有序、《定军山》开打时候,背上的靠旗丝毫不乱……都是独一无二的绝技。有一年,谭鑫培在文明茶园演《辕门斩子》,当时正在走红的刘鸿声在第一舞台也演《辕门斩子》,两个戏园子相距咫尺真有点唱对台戏的味道,刘鸿声自以为“三斩”是自己的拿手戏,凭着自己的好嗓子足与老谭抗衡,于是他把自己的戏码故意压后,等待着观众看完老谭之后再来看自己。
《辕门斩子》年画
《辕门斩子》是一出表现心理内容的戏,穆桂英进帐兵谏的时候,杨六郎处境极为复杂:杨六郎挂帅出征是为了破辽国的“天门阵”,派儿子杨宗保前往穆柯寨索取降龙木是为了给助阵的杨五郎制作斧柄,杨宗保被穆桂英擒拿之后,杨六郎为了解救儿子,又被穆桂英在阵前枪挑马下大败而回。穆桂英爱慕杨宗保,自己愿意敬献降龙木给杨六郎,并且去破天门阵,条件是要求与杨宗保结亲,杨宗保在答应穆桂英之后回营,杨六郎恼羞成怒,将杨宗保推出斩首,罪名是“阵前招亲”,山大王穆桂英带了降龙木前往宋营求情兵谏……身为大宋元帅和穆桂英的公爹、自己和儿子杨宗保又全是穆桂英的手下败将、下令斩子之后已经拒绝了所有帐下将领的求情……杨六郎此时此刻的心情是“进退两难”,谭鑫培饰演的杨六郎转身背立观众,虽然是一言未发,然而杨六郎的风度和尊严、心情的复杂和尴尬全写在背上。刘蛰叟在《戏剧月刊·论老谭独到之处》一文记录了这场“对棚”的结局:好事者在看完老谭的《辕门斩子》之后,又去看刘鸿声饰演的杨六郎,刘鸿声饰演的杨六郎在穆桂英进帐时“推冠覆额、伸项张手、状如小丑,夫延昭(杨六郎)以元帅身份,诸将环侍白虎堂,何等森严,且与桂英有翁媳尊卑之别,虽事出不意,亦何至张皇失措致碍观瞻,较之顷间老谭之做派,雅俗相去何啻天渊,故不俟终幕,座客已散去大半矣。”名角做工不外通情达理恰如其分,若毫无意识自作聪明,未有不怡笑大方者。谭鑫培对于戏中人物的体会深入骨髓,上了台不仅脸上有戏(面部表情)、身上有戏(身段表演),而且骨骨节节都是戏。内廷供奉钱金福说是:鑫培脸上戏最好,如《定军山》去黄忠,脸上有英武之气;唱《哭灵牌》去刘备,脸上有悲戚之容;唱《空城计》去诸葛亮,脸上有威严气象,一戏是一戏的脸,恰如其人,故难能而可贵。演戏最忌雷同,腔调虽妙不可重歌,身段虽佳不能复用,所谓数见不鲜令人生厌。

谭鑫培在舞台上很有聪明快捷、应变得当的口碑,传说故事也很不少:有一次,上演《辕门斩子》在“急急风”的锣鼓点里,杨六郎和焦赞、孟良同时上场,扮演杨六郎的老谭升帐之后,发现扮演焦赞的演员没有戴“髯口”(胡子),就对焦赞说:“你父亲往哪里去了?快快与我唤来!”焦赞才得以到后台去挂了髯口再上,避免了台上的尴尬,观众也为老谭的处理方式叫绝。又一次,上演《文昭关》,伍子胥应当佩带宝剑,老谭却误佩了腰刀,上台之后原有的四句唱词之中偏偏还有宝剑:“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妄挂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老谭开口之前本来应该手抚宝剑却摸到了腰刀,心里一惊连忙改了唱词:“过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滚油浇,父母冤仇不能报,腰间空挂雁翎刀。”台下内行的观众心知肚明,都为老谭的聪明智慧叫好不迭。

再一次,上演《黄金台》,谭鑫培鸦片没抽完仓惶上场,头上只束着网巾忘了戴乌纱帽,一出场观众就发现了,他自己也发现了,于是他赶忙加了两句“引子”:“国事乱如麻,忘却戴乌纱。”不露痕迹而且贴切剧情,观众只能将“倒好”(观众发出的不满叫声)换成了对于天才的钦佩和感叹!

……

这一类本来是老谭在舞台上发生错误的故事,可是在观众那里却变成了很智慧、很有意思、脍炙人口的传奇,传来传去为老谭增色。

按照清代娱乐业的商业规则,一个唱戏的伶人如果“能叫座”(观众冲着他买戏票)就是成功,偶尔在台上出了纰漏,也可以得到观众的谅解不叫“倒好”,这就是“有人缘”,这些谭鑫培都做到了,能叫座的结果是谭鑫培的“戏份”(每天的报酬)节节攀升。

同治至光绪之初,谭鑫培的戏份仅有当十钱四吊至八吊,庚子增到七十吊或者一百吊,光绪末到宣统初增至二百吊以上。

堂会收入更是变化惊人:光绪中叶他不过十两银子,庚子以后猛增到一百两,宣统初年增至二百两、三百两、五百两,在那家花园刘宅堂会,一出《武家坡》主家付给老谭七百二十元——简直是“天价”。

齐如山在《谈四角·谭鑫培》文中记载:有一次,谭鑫培唱堂会,是陈德林代约的,唱完之后,陈德林送去三百元钱,谭鑫培说:“德林,别管人要这么些个钱哪,要得人家不敢找了,那可不好。”看来老谭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事实上,那一次堂会单单是谭鑫培就得了七百元,有四百元是打点老谭的兄弟姐妹的——一家人都在“吃”老谭……老谭好像并不知道?唉!大有大的难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可以说,谭鑫培靠着“天分”和“努力”攀升到梨园界老生行的最高峰!

当时,对于谭鑫培的艺术处于峰巅的描述各种各样:

民国二十一年(1932)的《剧学月刊》上的“米汤大全”说是:

三十三天天上天,玉皇头戴平天冠,平天冠上树桅杆,鑫培站在桅杆巓。
梁启超说过: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纪轰如雷。上海报人狄楚青说过: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

“伶界大王”的尊号是黄楚九(上海“新新舞厅”老板)给上的,这四个字火辣辣的,也有点俗,可是,老谭真可以说是当之无愧,当时的戏曲界确是无人能望其项背,称谭鑫培“大王”可以说是实至名归。

4: 谭鑫培受辱殒命
进入民国之后,随着政局的更迭和观念的除旧布新,在大清朝名誉地位都已经登峰造极的名伶谭鑫培,在新政权下开始走背字,倒霉的事接二连三,一直到一代名伶香消玉殒。民国元年(1912),六十六岁的谭鑫培第五次到上海,那是新新舞台的老板黄楚九的邀请,黄楚九打点精神,以“伶界大王”的称号加大宣传力度,当时老谭的表演已经是进入化境,怎么唱怎么有(怎么唱都是精品),搭挡好、卖座也好。
当时武丑杨四立正在上海走红,尤其是他的《猪八戒盗魂铃》特别叫座,戏园子老板知道谭鑫培在宫里唱红过这出戏,就要求谭老板也贴一出《盗魂铃》,意思是和杨四立来个“对台”,谭鑫培武生出身也唱过武丑,一时高兴就同意了,一贴出戏码来就卖了满堂(满座)。

上海观众看惯了杨四立扮演的猪八戒从四张半的高台(四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叠在一起)上倒翻下来,年近七十岁的老谭饰演的猪八戒爬上了高台之后,拿了一个大顶,然后作了一下跃的姿势,看一看、摇摇头,便轻轻地爬了下来……其实,这样“归哏”(处理成为笑话)的表演也是很好的“俏头”,用小丑的身份表演猪八戒,也是可以的,可是台下偏偏有一位李姓观众叫起了倒好——谭鑫培无论声望多么高,也挡不住上海观众叫倒好!

老谭虽然只是心里别扭,可维护老谭的戏园子“巡场”(维护秩序的)打了叫倒好的人,叫倒好的老乡和《娱乐报》又为李姓观众抱打不平,严重抗议戏园老板,闹得第二天谭鑫培都无法正常演戏,最后,戏园子老板和老谭请客赔礼道歉、戏园子答应取消“伶界大王”的徽号才算了事,这件事媒体起劲地炒作、吸引眼球,很是热闹了一阵(见吴性栽《京剧见闻录》),之后,自然是老谭继续演戏,观众仍然满坑满谷。

对于老谭来说,这一次的表演其实只是他对于《盗魂铃》的一种表演方式的创新,也是他在晚年时候善于应变的一次表现,如果是在北京,他的狂热的崇拜者一定会连连叫好,体谅他年将望七,四张半是翻不下来了,还能有很有趣的表演,然而是在上海,虽然只有一个人喝倒彩,怎么说也是一件别扭事,老谭只是习惯于别人叫好,没受过这个“委屈”。民国二年(1913)冬天,大总统袁世凯学着帝王的样子也在府内“传差”演戏,点名要看老谭的《战长沙》,这出戏以前都是汪桂芬和老谭合作,汪桂芬的关羽、老谭的黄忠,老谭面相枯瘠,比不上汪桂芬嗓子好气派大,能够压得住,等于是老谭为汪桂芬配戏,汪桂芬一死,这出戏就挂起来了(不演了)。此次袁大总统传演《战长沙》,谁能够代替汪桂芬呢?老谭在心里按照梨园行的行规琢磨:自然是自己升上去扮演关羽,找一个人为自己配演黄忠,为此,他还新制了一件绿蟒、一身绿靠——自己为了“藏拙”(避开所短),一生都很少动王帽戏和关公戏,这一次就抖擞精神演一次关公戏吧!不料,袁府戏单开出来一看,是王凤卿的关羽,自己还是黄忠!老谭心情不顺:“三鼎甲”之间相互配戏还无所谓,自己给一个晚生后辈配戏,怎么说也是别扭……心情怏怏的老谭,临场时候没脱大皮袄就扎上了靠,上了台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敷衍了事、心不在焉,袁大公子勃然大怒拿出了权势,要将老谭交给警察局严办,还命令老谭一年不许唱戏。老谭一家人口多负担重,挣得多开销也大,老谭虽然是名伶,也经不住坐吃山空,一年不让唱戏,也就等于是断了他的生路,辗转托请到和袁大公子说得上话的余叔岩那里,禁令才算是提前撤销,老谭付出的代价是要收余叔岩为徒——余叔岩虽然是配得上给老谭作徒弟,可是,收徒的原由却好像是被迫无奈,老谭不习惯“被迫”,还是有点别扭。

民国四年(1915),谭鑫培第六次南下上海,回京时候前门东站查抄了老谭携带的烟土、烟膏和烟具,而且罚款二千元……老谭忧愤成病——老佛爷都曾经特许他抽大烟,而今抽大烟却成了“犯法”……延医调治也总是时病时愈,这一年老谭六十九岁,别扭!

民国五年(1916),老谭可以上台演出了,戏码却多是《乌龙院》、《八义图》、《盗宗卷》、《南天门》、《洪羊洞》、《御碑亭》等做工戏,毕竟年纪不饶人。

民国六年(1917)四月,谭鑫培旧病又发,名医周立桐为他诊治,医嘱是:安心静养、不可劳累。

四月初八,广东督军陆荣廷来到北京,由步兵统领江朝宗发起,在金鱼胡同那桐府演戏欢迎,先期让戏提调到谭家,约谭鑫培唱戏,谭鑫培不敢随便辞而不赴,就说了个“活话”:到时候病好了去唱《洪羊洞》,江朝宗表示同意。

不料届时老谭的病毫无起色,江朝宗派车去谭宅接人几次都无功而返,老谭均以病辞,江朝宗的宾客纷纷议论:堂会若是没有老谭的戏实在是减色不少!

江朝宗什么人?军阀!哪能容忍老谭驳了他的面子?马上派官警赶到大外廊营,把个病卧在床的谭鑫培缧绁而至。

谭鑫培由于有了上次在袁府的教训,抱病登台仍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洪羊洞》中的杨延昭为了盗回父亲杨老令公的骨殖连失孟良、焦赞二将,自己也已是病入膏肓,台上的杨六郎行腔凄婉、低回凄恻、表演悲怆、催人泪下……老谭自己以老病将死之身,还不能不登台献艺为人取乐的悲切、无奈,全在念白唱做之中传达到在场的观众心里——角色与演员的心境已经很难区分开来,这一出《洪羊洞》是为老谭的“绝唱”。

回家之后,病情加剧,卧床不起,医治无效……

沉疴之中回忆一生,想起当年西太后对自己宠幸有加,自己的爱女出嫁时西太后还添了嫁妆(那个有实物照片保存至今的铜盆上面刻有楷书“光绪三十年六月十五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宪皇太后上赏谭金培之女嫁妆铜盆一个”)他不禁生出不胜今昔之感。老谭对家人唏嘘不已:“当年大清朝全国禁烟,蒙老佛爷恩准我一人抽烟,升平署传差使,有时我因病请假,老佛爷反派太医到宅诊治,前年由上海带回几两烟土被他们抓了去,罚我二千块,现在我病到这个样子,他们还要我唱戏,真是要我的老命。”(刘菊禅《谭鑫培全集》)老谭是属于大清朝的子民,他跟不上新的、革命的年代。

1917年5月10日谭鑫培病逝,年七十一岁,一代名伶的去世就像是一颗彗星陨落了。

老谭像是一本大书,学习他、模仿他的人浩如烟海,却永远没有人能够达到他的水准,内行的人说是:从他的徒弟余叔岩和余叔岩的徒弟孟小冬的唱片里,可以品出一点老谭的味道——可能那也只是形似于万一而已!

老谭没有留下录像,百代公司在光绪末和民国初两次为他灌制的唱片也只有七张半,九个戏(《卖马》《洪羊洞》《探母》《捉放宿店》《桑园寄子》《乌盆记》《碰碑》《战太平》《打渔杀家》)(见吴小如《罗亮生先生遗作〈戏曲唱片史话〉订补》)。

听听老谭的唱段,让今人可以遥想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