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多年前,一场稀里哗啦的战争

文:马炎心

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坚决定倾全国之力征服东晋王朝。他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按照十丁抽一的比例征发军人,而且全国马匹不分公私,一律征发供远征军使用。

征发的结果是喜人的,总共凑出了九十七万军队,其中骑兵二十七万,此外还征募了富家子弟三万充当仪仗队。单看这些数字,远征的前景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当时东晋全国人口也就三、四百万人,打仗的士兵不过十来万。按理说,东晋军队看到这近百万人浩浩荡荡开过来,应该集体吓破胆束手就擒才对。但战争的结果完全不是这样。

请看《晋书·谢玄传》:秦王苻坚“众号百万”,“列阵临淝水”,(谢)玄等“以精锐八千涉渡,……坚众奔溃,自相蹈籍投水死者不可胜计,淝水为之断流。余众弃甲宵遁,闯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这就是被后人誉为以少胜多典范并留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典故的淝水之战。

煌煌百万大军遇到区区八千人就这样稀哩哗啦,一溃千里,大家可能首先想到是苻坚无能和东晋人太狡猾。其实不然。从史料上看,苻坚是一位优秀的君主,晋朝的任何一个皇帝都与他不是一个等级。

苻坚当皇帝是公元357年。其前任苻生在史学家笔下是一个坏得出奇的家伙。他经常随身携带着刀、斧、铁锤之类的凶器,见谁不顺眼就上去给一下子。而他看不顺眼的人又非常多,倔犟的他杀,拍马屁的他也不饶,就连他的妻子、舅舅都被他杀掉。

苻坚果断杀死了这个臭名昭著的暴君,执政后表现出卓越的才能。他上台的时候,前秦还只是一个陕西的地方政权,而后也就二十几年,便先后灭亡了北方的几个政权并占据了东晋的大片土地,其版图已达全国的十之七八。此时东晋的实际执政者不是皇帝而是士族领袖谢安。

苻坚将要大举南下的消息传到建康,全体官员大惊失色。眼看要集体当俘虏,都去找谢安拿主意。谢安没办法面对这些人,干脆一走了之,跑出去游山玩水。

按照史书上的说法,他是故意显示自己的镇静,好稳定局面。其实,他是被九十七万这个表面的数字吓坏了,根本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在整个战争过程中,除了委托侄子谢玄指挥东晋的北府军之外,谢安没有表现出任何调度能力。

既然如此,我们只能从苻坚这九十七万大军本身找找原因。

首先是征发的人数。苻坚曾经统计过前秦帝国的人口,得出的数字是一千七百万。去掉女人和老弱,男丁数量不过五、六百万,如果十丁抽一,是抽不出九十七万军队来的。显然这个数字有水分。

其次是征发了哪些人。要知道,远征打仗可不是什么好差使,比如本来你在陕西老家,下了班坐哪儿抽烟打麻将,忽然有人跑来塞给你杆大铁枪,说是让你去江苏打仗,你一定不会欢欣鼓舞,“为王前驱”。而那些被征发的多数应该是社会的下层人士。

这些人平时都没有受过什么军事训练,很多人可能一辈子没有参加过任何战争,忽然拿上大刀长矛去杀人,自然带来很多问题。没有经验的士兵置身于战场上往往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精神高度紧张。历史上有许多军队莫名其妙地瓦解,多半就是这种新兵过于紧张造成的。毫无疑问,苻坚征召的九十七万大军里面,必定隐藏着很多这样的小兔子。

再次,这支队伍的种族也很复杂。苻坚是氐族人,氐族在当时是个小种族。苻坚胸怀宽广,没有种族偏见,对他统治区域里的其它民族非常宽容,所以才能把一个小种族壮大成为整个北中国的统治者。但问题也正在这里。

陈寅恪先生有一句十分精辟的话:“北方整个胡族不及汉人多,统治者胡人又不及被统治者胡人多,以此极少数统治极大数不同种族的民族,问题遂至无穷。”

在当时前秦的人口中,氐人占十七分之一,其它胡人占四分之一,剩余的都是汉人。这意味着九十七万人大军里面,有近七十万都是汉人和鲜卑人、羌人、乌桓人等。

他们对“非我族类”的氐人帝国未必有多么强烈的效忠心。同时因生活习惯和语言问题,这些人指挥起来也增加了相当的难度,比如主帅的命令都需要翻译成不同语言才能下达。

再有就是这支队伍的组织成本和后勤问题。我们先看一下这些士兵怎么赶赴战场。当时没有铁路和汽车,也没有那么多马车让士兵坐,他们赶路只能靠两条腿。

据史料记载,古希腊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一天能走二十五公里。前秦的军队不是古希腊经过长期训练的职业军人,他们能走二十公里已经相当难得。而且当时正逢乱世,估计道路也不会太好,要是碰上过河就更傻眼了。这样,一个西北的士兵要走到淮河流域,至少也要两个月时间。

苻坚是七月下的征发令,按常理,这个法令下达到全国由当地官员去执行,至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各军才能整装待发。可苻坚觉得时不我待,八月前锋部队已经出发,紧接着苻坚率主力部队从长安陆续开拔。

九月前锋部队到达淮河流域的颖口,苻坚的军队到达河南项城,战争已经正式开始。这时甘肃的军队才刚刚抵达咸阳。也就是说,当全国各地的军队正在往集结地进军,战争却已经开始,而还没有等他们到达,战争就已经结束。他们的全部作用,就是在中国北部奔走消耗大量粮食。

还有军队的给养问题。恩格尔教授曾经对亚历山大军队的后勤作过详细分析,结论是:如果沿途没有补给,只靠军人自己携带粮草,他们最多可以维持九天。当然军队可以带上牛车、马车,但拉车的牛和马及赶车和押车的人也要吃东西。你带上再多的牛车马车拉粮草,也只能走出十二天。

组织专门的运输队成本更高。比如隋炀帝征高丽的时候,就曾征发了六十万“鹿车夫”来运粮食。两个车夫推一个能装三石粮食的车子,路途上车夫忍不住要吃东西,等他们把车推到目的地,这三石粮食往往被吃个精光。没有史料描写苻坚从哪里搞粮草,但大致可以推测,运输成本肯定非常巨大。

对于淝水战场苻坚投入部队的人数,《资治通鉴》记载是三十万,当代史学家考证是二十多万。

可以想象,二十多万来自多个种族又多半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军队集结在淝水岸边挤作一团,即便是神仙做他们的指挥官,恐怕也很难调度自如。

就在两军隔河对峙,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前秦军先锋苻坚的弟弟苻融收到谢玄的一封信。谢玄是士族出身,笔下十分了得,信写得很是雅丽:“您孤军深入,在淝水边摆开阵势,难道还要打持久战吗?那多不好啊。如果你肯稍微后撤一下腾出些地方,让小的们好好打一架,咱们悠然观战,岂不美哉!”

谢玄的打算是尽快决战,按照计划,他将率八千精锐部队渡河作战,如果形势顺利,后续主力就渡河发动大规模攻击;如果失利,也可以有主力做接应。

对谢玄的要求,前秦领导有很大的分歧,多半人认为这里有问题,应该严词拒绝。但苻坚和苻融认为,等晋军渡河到一半的时候,让骑兵向他们发起冲锋,哪有不大获全胜的道理,于是接受了谢玄的建议。

苻坚认为,秦军以逸代劳,用骑兵对付渡河晋军,在战术上当然占有很大优势。但他忽略了一点,他没有能力让自己的军队秩序井然地后撤,他只考虑了对岸的敌人而没有认识到自己身边这二十多万只小兔子可能是更危险的敌人。

果然,后撤的指令一下达,一场巨大的混乱随即爆发,由于种种因素,比如指挥官没有讲清后撤的意图,下级对领导的意图领会不透,加上内奸故意高喊“我们败了,快跑啊”等等,本是一场有计划、有目的的后撤迅疾变成败退,二十万大军从行进变成竞走,又从竞走变成赛跑。

这时谢玄的部队已经开始渡河,苻融眼看局面失控,便迅速纵马入阵想要恢复秩序,结果他的马一头栽倒,失去坐骑的苻融被晋军杀死。

渡过河的晋军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秦军四处乱窜、互相践踏的喜人景象。他们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跟在后面紧紧追击。

秦军一路狂奔,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们,摔倒的一律被踩死,溃跑的士兵夜以继日地努力向前狂奔,甚至听到风声鹤唳,都认为是晋朝的追兵。二十万大军瞬间崩溃,苻坚也被流矢射中,单人独骑跑到了淮北。

旭日东升的时候,淝水岸边还陈列着二十万前秦军队,而夕阳西下的时候,淝水岸边已经没有了前秦将士的影子。被夕阳照耀着的,只有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那些奔波在路上尚未到达淝水的士兵,听到淝水溃败的消息后登时一哄而散。

辛辛苦苦征发来的几十万大军,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就全部解体。前秦军队没有交战就告失败,直接原因不过是后撤了那么一小段,但实际绝不这么简单。

不难看出,苻坚掌握着一个庞大的帝国,他可以发动九十七万人参军,也可以让各地的粮食都往战区拉,但几十万人白白地在路上奔走,数以万吨计的粮食白白地在路上消耗,整个帝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可是却只有小部分能够发挥作用。

任何貌似强大的东西都有致命的弱点。这正应了王熙凤那句话:大有大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