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上的晚明

——主客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礼科抄出、辽东巡抚赵楫、总兵官李成梁、会题朝贡事,大略称:夫夷狄自相攻击,见谓中国之利,可收渔人之功。然详绎成祖文皇帝,所以分女直为三,又折卫所地站为二百六十二,而使其各自雄长,不相止归一者。正谓中国之于夷狄。必离其党而分之,护其群而存之。未有纵其蚕食,任其渔猎,以养其成而付之无可奈何者也。(《皇明经世文编》卷四百五十三)

以上文字是礼部的第三司主客清吏司礼部侍郎杨道宾从辽东巡抚赵楫和辽兵总兵官李成梁所发回关于女真朝贡事宜中所整理的一份奏疏。奏疏中,详尽地分析了对待女真人的策略:让他们自相攻击,互相牵制,明廷可从中坐收渔人之功。

早在万历二年(1574年),因为建州女真巨酋王杲诱杀明朝裨将裴成祖,李成梁提兵问罪,直捣古勒寨,斩首千余级,将酋首王杲“槛车致阙下,磔于市”。这也是一件历史大事。

王杲此人,颇有些传奇色彩。

《清史稿·王杲传》中记:“王杲,不知其种族。生而黠慧,通番、汉语言文字,尤精日者术。”在缺乏文化教育的落后、闭塞的东北地域,一个连自己种族也搞不清楚的人,怎么可能就学会了番、汉语文字,还精通相术了?

原来,王杲本来也不叫王杲,而是叫阿古,他跟父亲在抚顺市场搞物资交换时,被抚顺守备官张御史看上了,觉得小伙子脑袋好使,浑身透着灵气,会有大作为,便收为干儿子,给他取了个汉名,叫王杲,教他读书习武。

后来,王杲的父亲在与明廷边官闹矛盾中被杀,于是王杲回到老家古勒寨(今抚顺东部的上夹河镇古楼村)。

建州内部很乱,为了抢夺有限资源,各部落互相杀伐,王杲既有口才又有武艺,很快就拉了一支队伍,经过层层搏杀,做上了盘踞一方的土霸王。他带领寨子里的人控制了女真各部朝贡明廷的必经之路,做响马,拦路、杀人,劫皇纲,势力越来越大,气焰越来越嚣张。

当时,明朝政府在东北地区建州女真聚居地设置了三个地方军事行政机构,分别为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委任各部首领,“离其党而分之,护其群而存之”,让他们“各自雄长,不相止归一者”以“收渔人之功”(《明神宗实录》卷四百四十四、《明经世文编》卷四百五十三)。

王杲控制了建州右卫的各个部落,自称建州右卫都指挥使,还给明朝廷写了一封奏疏,要求承认他的职务。

不明就里的朝廷稀里糊涂地批准了他的请求。王杲内心急剧膨胀,进而控制了建州三卫,自称为都督。贪婪是个大魔鬼,贪念一起,往往就会一发不可收拾,难以控制。被贪念烧昏了头的王杲居然犯辽阳,劫孤山,略抚顺、汤站,公开和大明叫板。

万历二年(1574年)七月,他绑架了明抚顺备御裴成祖,并将其剖腹剜心致死。明政府遂采取关闭市贸的办法,对之设兵御防。王杲便以“贡市绝,郎众作困”为由,率附近女真诸部,大举犯扰辽阳、沈阳。不过,这次王杲遇上了硬茬,他遭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惨败,因为,他遇上了李成梁。李成梁大破古勒寨,并对溃军穷追猛打,王杲走投无路,只好投奔海西女真哈达部,请哈达部首领、与他有姻亲的王台帮兄弟一把。王台一向忠于朝廷,没有太多犹豫,即缚王杲以献。万历三年(1575年)八月,万历帝驾御午门城楼,命人将王杲“磔尸剖腹”。李成梁大破古勒寨这一役打得相当精彩,相当成功。然而,就是这一场战役,使他饱受后人诟病。受到诟病的不是战役本身,而是在这场战役中,有两个奇特的人,李成梁不但不杀,还将他们放了,不但将他们放了,还和他们建立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关系。

恭喜大家,猜对了,这两个人就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和他的弟弟舒尔哈齐。

这时的努尔哈赤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努尔哈赤在古勒寨成为李成梁的俘虏,就说明他和王杲是有点关系的。这关系还不是一般的关系,是那种带有血缘姻亲的关系。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是建州女真一部落首领,原先王杲刚从抚顺守备官张御史处回到老家古勒寨时招兵买马,招抚了不少部落首领,觉昌安就是其中之一。为了拉拢觉昌安,王杲将自己的长女喜塔拉氏嫁给了觉昌安的儿子塔克世。喜塔拉氏和塔克世婚后生下了两个儿子,即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也就是说,努尔哈赤是王杲的外孙,管王杲叫姥爷。说到这里,或许大家会吁一口气,原来是外孙到姥爷家串门,碰上李成梁围剿,被捉了,很合情理嘛。

但是,问题绝非这样简单。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努尔哈赤是两大部落首领的后人,应该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而实际上,努尔哈赤的童年过得相当悲催。

当时的女真族人生产力极为低下,部落中从平民到贵族都是长期依赖打猎捕鱼为生,偶尔上山采到的人参之类特产在集市上跟汉人贸易,换回的也不过是少得可怜的一点粮食。所以说,就算是部落首领,生活水平也不及一个普通汉人,这也是为什么王杲等人总是三番五次闹腾着要入关内抢劫的原因。如此看来,说努尔哈赤是个富二代之类的话只能是句玩笑话。

而在辽东总兵李成梁这样狠角色的震慑下,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像王杲这样公开和大明对抗的。比如说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

觉昌安虽然表面上臣服于王杲,但眼看着王杲不断吞并其他部落,生怕某日自己也被王杲取代,而自己的实力又不足以与王杲抗衡,于是便走上了投靠大明的道路,想依靠大明的力量,除掉王杲。

女真众多部落中,和大明关系最好的是哈达部头领王台,觉昌安决定疏远王杲,向王台靠拢。恰巧,儿媳妇喜塔拉氏死了,觉昌安就大大方方地向王台求婚——不对,是大大方方地向王台为自己的儿子塔克世求婚,请求王台将他的养女嫁给塔克世。

最终通过姻亲,觉昌安得偿所愿地和王台走到了一起。

这件事,从努尔哈赤的角度来说,就是亲生母亲死了,祖父给自己找来了一个继母。

这一年,努尔哈赤刚满十岁。这真是一件令人无比忧伤的事。不过,更忧伤的事还在后面。

按照《清史稿》上的记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努尔哈赤受尽了继母的折磨,小小年纪,上山打猎,下河捉鳖,担柴挑水,爬崖挖参,什么活儿都得做,一天到晚累得半死,还缺衣少食,惨啊。

多少个晚上,被继母罚去蹲马棚的努尔哈赤抬头仰望星空,静静地流泪,默默地思考着未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这样的日子,掐头去尾一算,努尔哈赤过了整整五年。十五岁那年,他脱离了苦海。因为在这个时候,王杲察觉到了亲家觉昌安的不安分,提出要将两个外孙接到自己家里住。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王杲这是在向觉昌安要人质,目的是通过人质来控制觉昌安。所以说,努尔哈赤这是才脱狼窝,又入虎口。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努尔哈赤在外祖父家享受的是一个苦力长工级别的待遇,每天起早摸黑地为姥爷一家服务。

古勒寨之战,王杲被李成梁打得无家可归了,居然瞎了狗眼,认为自己的女儿和王台的女儿有共同的丈夫——塔克世,那么自己就是王台的亲戚,毅然决然地投奔了王台。殊不知,王台却是协助明朝政府围剿女真的重要向导,结果落了个自投罗网的下场。

而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经常跟着王台带领明朝官兵围剿扰边的女真人,所以,当努尔哈赤哥俩被掳到了李成梁军中,李成梁不但不杀他们,还好生优待了他们一番。

这里所说的优待,可不是一般的优待,黄道周在《博物典汇·建夷考》中说,李成梁“抚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如子。奴酋稍长,读书识字,好看《三国》、《水浒》二传,自谓有谋略,十六岁始出之建地”。可以说,李成梁差不多是拿努尔哈赤哥俩当干儿子对待了,毕竟是老熟人的儿子。

差不多同一时代的明朝人王在晋也在《三朝辽事实录》中说:努尔哈赤祖、父“因兵火死于阿台城下,(其)方十五六岁,请死,成梁哀之,且虏各家敕书无所属,悉以属奴”。

明末人茅瑞征所著《东夷考略》也记:“哈赤,佟姓,建州枝部也。祖叫场,父塔失,并从李成梁征阿台,死于阵。成梁雏畜哈赤,哈赤事成梁甚恭。”

虽然黄道周、王在晋等人所记是从道听途说中来,书中所记就存在很多错误和自相矛盾的地方,但李成梁和努尔哈赤的关系未必便是空穴来风。

李成梁后来出征剿捕女真人,经常带着这哥俩。每当这时,努尔哈赤总是表现得很勇敢,仿佛天生打仗的料,争着打头阵,屡建奇功,让李成梁刮目相看。而在李成梁的指导下,努尔哈赤也学会了诸如布口袋、下套子、迂回包抄等本事,仗打得有声有色。而且,他和李成梁的几个儿子也混得很熟,感情很好。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天下应该不会这样多事,可是李成梁并不想让努尔哈赤一直在自己手下混。因为李成梁觉得努尔哈赤的各方面条件都很符合自己在辽东推行自己战略路线的需要。李成梁的战略路线归纳起来有八个字:以夷制夷,恩威并施。虽然有王台和觉昌安、塔克世父子这类人在充当线人角色,但远远达不到“以夷制夷”的目的。而在李成梁看来,努尔哈赤有勇有谋,打起仗来敢玩命,对自己,不,对大明,又显得忠心耿耿,是个值得培养的对象,于是,将他们哥俩放回了建州。

当然,《清史稿》没有这样写,而是说:“太祖及弟舒尔哈齐没于兵间,成梁妻奇其貌,阴纵之归。”显然,这种说法并不靠谱。

话说,王杲死后,老巢古勒寨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他的儿子阿台在乱军之中脱逃,沿路打家劫舍,一路闯荡,从抚顺闯到铁岭,又从铁岭闯回抚顺,来来回回闯了几遍,军力又强盛起来,于是返回古勒寨,重建城壁,成了古勒寨的新一代寨主。

万历十一年(1583年)二月,李成梁认为“阿台未擒,终为祸本”,督兵从抚顺出塞百里,大败阿台于曹子谷,斩首一千有余,获马五百。

作为反击,同年五月,阿台寇辽东,入沈阳。

李成梁被彻底惹毛,麾军将之逐回到古勒寨。这一次,李成梁不打算就此罢手,他决定捣毁阿台的老巢,一次性解决问题。

然而,古勒寨寨势陡峻,三面壁立,李成梁急攻两昼夜均未得手。

这个阿台,不但是努尔哈赤母亲的哥哥,还是努尔哈赤的堂姐夫——当年觉昌安为了加强和王杲的政治联盟,除了娶了王杲的女儿作为儿媳妇外,又把自己的一个孙女嫁给了阿台(关系有点乱)。

也不知觉昌安脑袋里哪根弦短路了,在这关键时刻,竟然关心起孙女、孙女婿的安危来。

又或者,他觉得李成梁久攻不下,自己如果能劝降了阿台,就是奇功一件,可以为大明王朝的治安做更大贡献,他自告奋勇,携儿子塔克世入古勒寨劝降阿台。

这次引路来攻打古勒寨的是建州女真苏克素护河部图伦城的城主尼堪外兰,他早就看阿台和觉昌安等人不顺眼了,眼见李成梁攻了两日没有成效,就跑到古勒寨下,抬高嗓门喊话:“天朝大兵临城,岂有释汝班师之理!汝等不如杀阿台归顺。李成梁将军有令,凡杀阿台来降者,就是本城城主。”(《清太祖武皇帝实录》)

重赏之下,城里被围攻得快要疯了的人信以为真,涌入阿台的住宅,将之杀死剁碎,打开寨门,投降明军。

古勒寨已经降顺,李成梁却不解气,下令“诱城内人出,不分男妇老幼尽屠之”(《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一时间,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共斩首二千三百余。

至此,建州女真王杲部被灭。

因为这场战功,多年不上朝的万历出来了,告捷郊庙。

然而,李成梁似乎忘了,自己的忠实线人觉昌安和塔克世也在城内,因为这场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他们已命丧其中!

这一来,努尔哈赤不干了!

他捶胸顿足,悲痛欲绝,抄起家伙直奔明军大营,诘问明朝边吏道:“祖、父无罪,何故杀之?”(《清太祖武皇帝实录》)

李成梁遣使谢过,解释说:“汝祖、父实是误杀。”(《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作为赔偿,赐给他“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另外还有一份建州左卫都指挥使的委任状。一来是自己的实力太逊,二来赔偿的东西太诱人,在严峻的现实和利益的诱惑下,努尔哈赤选择了忍让,但,他和大明王朝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说赔偿的东西诱人,是因为敕书是个好东西,女真部落之间为了争夺一道敕书,往往会拼得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因为有了敕书,便有了到大明京城朝贡的资格。说是朝贡,其实是到明廷来捞金揽银。所以说,敕书不仅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更是财富的体现。当年的王杲就靠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几道敕书把自己的蛋糕做大,很快就成了雄霸一方的霸主。现在,努尔哈赤手里凭空得了三十道,那还不乐疯了?!何况,敕书之外,他还得到了一份建州左卫都指挥使的委任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