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身死——详解秦帝国覆灭前的宫廷巨变

公元前207年，距离陈胜吴广大泽乡起兵不到两年，曾经一统海内、扫荡寰宇的大秦帝国就已经在内忧外患之中行将分崩离析。关东战场，巨鹿之战，秦军最后一支精锐部队被项羽击败，统帅王离身死，在战争初期为秦国屡立战功的章邯率领着残兵和诸侯联军在渭水僵持。朝堂之上，秦二世宠信有加的赵高在望夷宫谋杀了秦二世。谋害君主这样的事情已经是足够耸人听闻，更令人发指的是赵高紧接着召集秦国的大臣、王室，列举秦二世的所有罪状，俨然以真皇帝自居。秦国行将覆没，赵高不得不抓紧篡位的步伐，他立年轻的子婴为秦王，谋划让子婴禅位给他。这一切蹊跷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呢，这还要从陈胜吴广大起义刚爆发的时候讲起。

隐藏在迷雾之下的宫闱之变

历史研究经常有么两个苦恼，中古以后的历史，如宋、明、清。主要是受困于史料太多。史料太多，五花八门汗牛充栋，令人很难取舍。但是上古事情，尤其是秦汉之交，情况则恰恰相反，可供研究的史料只有寥寥几本如《史记》《汉书》，太史公司马迁下笔惜墨如金，很多地方都只能靠后人想象，就如在秦帝国即将覆灭之前发生的宫闱之变。

复原的秦阿房宫

时间退回到公元前208年，秦朝的左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和右丞相李斯一日之内一同下狱被捕。左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随即自杀，李斯自负辩才无双，希望和三十年前劝谏秦始皇一样，用一封书信让秦二世回心转意。结局秦二世令赵高以谋反的罪名审问李斯，最终诛灭了李斯三族。这件记载很不详细的案子是秦汉之际的大事件，对于后来的巨鹿之战和秦朝灭亡产生了重大影响，到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去解释为什么秦二世会一夜之间处死秦朝的几乎所有高级官员，然后把国家大事全部委托给了赵高。秦时的相国远非后世的诸如唐朝时只负责指定政策的群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者明清时是只负责提出政务解决意见的“大学士”、“军机大臣”。汉承秦制，在秦汉之交，相国就是政府的化身，相国府自设十三曹，政治军事财政一手抓。不仅如此，相国还是帝王的大管家，不仅外朝的国家大事要管，皇帝的内廷的家务事的管理也在相国的权责范围内。可以说处死了左右两位相国就意味着秦朝的国家机器瞬间瘫痪。换言之，李斯等人的大案可以理解为秦二世对秦朝廷上下进行了全面的洗牌。此时，距离秦朝覆没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年。而传统历史记述对于亡国之君有一套比较定式化的说法，无非是亲小人远贤臣，穷奢极欲，不能勤政爱民。故李斯等人的下狱身死，既无细细追究的必要，说秦二世昏聩赵高奸诈总是没错的。这样解释虽然容易，但属于人为忽略了很多细节。

秦朝在左右相国全部垮台之前，对朝廷上下影响最大的一件大事件无疑是“周文入关”。如果是陈胜吴广大起义引起的关东之乱，距离秦国宫廷尚远，秦二世也没有觉察到真正的危险，那么陈胜派遣将军周文打进函谷关，逼近咸阳城，无疑是吓了秦朝上下一身冷汗。毕竟关东六国的领土秦国控制也就十几年，函谷关可是自从秦孝文王变法以来，已经一百多年无人胆敢染指。秦国上下瞬间乱成一团，秦二世亲自出面与群臣商量对策。（后世传言秦二世不上朝，国事尽委赵高，恐怕不可信，秦二世总共两年半的时间，刚即位时仿照他爹的行为巡游四海，而后在第二年还经常亲自制定同关东起义军的作战政策。战争还远没有结束，秦二世就突然不上朝，让人很难相信。）在御前会议上，秦国的少府章邯主动请缨，向秦二世申请赦免正在修筑阿房宫的全部刑徒，由章邯带领向楚军反击。史载，少府章邯曰：“盗已至，众强，今发近县，不及矣。骊山徒多，请赦之，授兵以击之。”这里的盗就是对楚国起义军的蔑称，这里面强调了楚军众强（人多势众），也明确说了从附近的地方调集援军肯定来不及。实际上楚军在函谷关收集各地参与反秦的起义军有十万之众，战车上千辆，秦帝国的最后一支主战部队远在长城沿线驻防，秦帝国已经在覆灭的边缘。

秦二世马上同意，让章邯带领着所有的刑徒去和楚军作战。周文带的楚军虽然人多，但却是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仓促组成的，周文本人也并无带兵的经验。骊山的刑徒虽然也不是职业军人，但是他们宁愿作战也不想再回工地当苦工，加上章邯训练有方，周文随即被击败了，章邯穷追不舍，从函谷关一直追到了今天河南省曹阳县。周文几次试图整军再战，都没能击败章邯。秦军连续追击了十多天，周文在绝望之中自杀。

内朝与外廷 章邯、赵高、李斯之间的关系

这里需要留意的是章邯的官职——“少府”。

不同于大家传统想象中的家天下，皇室可以对全国的财产予取予求。在中国历史上，国家的大宗财政收入想来是主要用于政府的财政开支，由大司徒或者治粟内史负责。而皇室的开销通常是要由帝王自己的小金库负责，作为长久的农业国，农业收入自然是大宗，要用于政府开销，而所谓的“山海池泽”收益连同盐铁酒的专营收入，通常会被皇帝的小金库拿走，这个小金库的负责人就是少府。

秦帝国疆域图

尽管是九卿之一，但是少府可以视为皇帝的私人亲信。同样的，九卿中的太仆是为皇家掌管车马出行的，也可以视为皇帝的亲信，赵高在成为中丞相之前就长期担任这个职位。章邯作为秦二世的更信任的亲信，在秦朝的左右丞相出现严重失误几乎导致灭顶之灾的情况下力挽狂澜，这无疑是对李斯和冯去疾这两位丞相的一次严重打击。秦二世也责备李斯说：“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就是问李斯，身为朝廷的最高级别官员，怎么能让起义军这么猖獗。这个时候，李斯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了，作为参与密谋扶持胡亥登基成为秦二世的两人之一，他显然不如赵高和胡亥的关系亲近，在和赵高的争斗中明显处于下风。

战略路线之争

根据几本权威史料，如《史记》、《《资治通鉴》等记载，大体是赵高通过向秦二世进谗言，陷害李斯，从而使得秦二世一夜之间逮捕秦国几乎所有的最高级官员。可细看之下，还有两件小事藏在“李斯案”的前后。

第一件事，是章邯击败周文后，继续攻打陈胜的起义军。此时关东地区响应陈胜的号召，六国纷纷复立，章邯先无视了身后的六国，千里奔袭陈胜的“张楚国”。这个举动可以说十分冒险，尤其是在秦帝国所能调动的军队已经屈指可数的情况下。但是史记记载，二世益遣长史司马欣，董翳率军协助章邯。章邯得到援军后，击杀了“张楚”国的柱石房君，击溃了陈胜的全部主力部队。起义的首倡者，喊出流传青史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起义军，领袖陈胜被叛徒杀害。史料记载，援军受秦二世派遣，虽然没有提到李斯的态度，但是鉴于章邯的刑徒军并不属于秦帝国的军队序列，还是值得怀疑。

第二件事，发生在李斯被处死之后。李斯被处死前后，章邯正在关外同其他已经复国的起义军交战，双方互有胜负。而李斯遇难之后，特别记载了秦二世把秦国的军队尽数派遣给了章邯做援军。这其中就包括秦军最后一只精锐的主力部队，驻守在北方的长城军团。也正是长城军团和章邯的刑徒军汇合后，秦军攻打赵国，同救援赵国的各路诸侯军队爆发了著名的“巨鹿之战”，决定了秦帝国覆灭的命运。

基于这些记载，笔者推测，李斯等人被处死和对待起义军的政策关系很大。李斯、冯去疾等人都是经历过秦朝统一战争的老臣，自然清楚秦在面对关东六国时的最大优势——得天独厚的关中地形。不同于后世因为上千年种植开发造成的水土流失、生态破坏，使得关中地区变成了干旱、贫瘠的代表。秦汉时期的关中平原，森林茂盛，水草丰饶。弯曲的黄河和连绵的山脉又让关中地区和外界的通道仅有函谷关、武官等寥寥几条。后来项羽率军入关，有人劝说项羽定都关中时也说到“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地肥饶，可都以霸”。就是说，关中地区有山河阻隔，土地又十分肥沃，可以建都在关中成就霸业。

有中国“龙脊”之称的秦岭，如同关中平原的城墙

早在战国时期，秦国也多次面对着关东诸侯的合力围攻，但不管遭受怎样的失利，只要退守关中平原，六国联军就只能望而生叹，无法追亡逐北，彻底打击秦国。而每当秦国在关中修养好自己的实力，便又可以决定何时在何地对六国发动打击。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只要稳固关中，秦国就不会输。两千年后，我们很难相信亲自参与指挥过秦灭六国之战的李斯会赞同秦二世和赵高选择的“空国而出，同起义军主力决战”的战略。丞相府为首的外朝从情理考虑也应该会倾向于稳固关中，很可能正是秦国老臣们的这一战略想法，同秦二世的想法相左，才给了赵高党羽挑拨离间的可乘之机，最终导致胡亥清洗外朝。

秦末起义军的进军示意图

（在一波又一波的起义浪潮面前，秦帝国终摆脱不了覆灭的命运）

李斯案是秦灭之前，三次惨烈的宫廷巨变之一，直接导致了曾经以高效著称的秦帝国国家机器陷入了半瘫痪状态。之后秦二世不得不更加依仗赵高，拜赵高为中丞相，独揽秦国大权，秦国维持了上百年的法度被破坏，朝廷上的平衡也被打破。年轻的秦二世像一个新手赌徒，在牌局刚开始就匆匆压上了自己的全部筹码，从而彻底失去了对朝局的掌控。而匆匆调回的长城兵团虽然精锐勇猛，但是在关东地区的反秦大浪潮下只是“无根之木”，只需一次失败便足以敲响秦帝国的丧钟。

等到“巨鹿之战”胜负已分，统帅王离身死，更残酷的宫廷斗争还在等待着秦国空荡荡的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