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不掉的帝国毒瘤
作者:任大刚
[摘要]清政府无可奈何,实行“寓禁于征”,试图通过高税收禁止鸦片。
罂粟传入中国,大致在公元4世纪,到唐代成为药材,此后一直记载于中医典籍。成为大众消费品,则是19世纪世界主要国家中,唯独中国才特有的现象。为什么鸦片突然会成为大众嗜好,并产生巨大的市场需求?
新大陆的发现,使印第安人抽烟的方法传遍全世界。在东南亚,当地土著吸烟草时,偶然“发明”了抽鸦片的方法。明末,鸦片抽法经台湾传入大陆,抽法上也大有改进。由于“女人是祸水”,后来有人称鸦片抽法是一个尼姑发明的,此说近乎荒唐。
有一定治疗效果、被夸大的滋补作用以及价格昂贵,加之中国式抽法工具复杂、程序繁琐,抽吸鸦片渐渐成为上流社会的时尚,并流传开来。
清代中晚期,人口迅速增加,商品流通更为频繁,但客货运输大量依靠人力而非畜力,西南地区尤其如此,不过由此带来的身体疲乏和痛苦,可以通过抽鸦片得到短暂恢复和减轻。笔者小时候听过一些老人解放前抽鸦片的原因:挑东西的时候,如果抽几口,可以不歇气不换肩,连续奔走20里;更神奇的说法是:抽了之后,连狗都追得上。下层民众的加入,使整个消费需求迅猛扩大。
清政府早就看到社会上下争相抽吸鸦片的危害,试图禁绝,但硬的一手,是对外战争一败再败,无力对付鸦片大量涌入,于是采用软的一手。据《鸦片史》一书记载,1869年,总理衙门通过英国外交人员阿礼国向英政府提出请求:“……鄙政府希望您会请求您的政府在印度以及别的地方改种谷物和棉花。倘若两国都严厉禁止罂粟的种子,那么鸦片贸易和消费就会杜绝。根除这个大毒瘤就是英国的善行。它将会加强我们两国间的友好关系,给自己添光彩,……”
原本这封信是要随一份秘密备忘录,通过阿礼国送往英国。但阿礼国认为事态严重,扣留了这封信。清政府等了几个月,杳无音信。
清政府见实在无法阻止鸦片涌入,而国内除台湾和海南,已普遍种植,遂于1890年完全放开种植禁令。这下可好,进口鸦片的市场迅速收缩,中国市场的鸦片迅速“国产化”。
毫无疑问,从土壤、地势、气候来讲,中国境内最适合栽种罂粟的是云贵川三省。事实上,在禁种令废除前,三省已大规模种植罂粟。四川农民为何热衷于种植罂粟?除了自然条件适合和吏治松懈,更重要的是其“经济理性”使然。
罂粟的种植时间,是每年阳历11月初下种,次年4月底开始割浆取生烟,它的生长周期与小麦基本吻合,种小麦和种罂粟何者更有经济效益呢?
重庆海关1891年的调查报告中有一份种“一石地”(所谓“一石地”,是指四川当时的土地面积计算习惯,指产出一石粮食的土地面积)的小麦和种一石地的罂粟的收益比较材料:
如果种一石地的小麦,所需要的耕种成本为1000文钱,一石小麦可以卖7000文,利润为6000文。而同样面积种罂粟,耕种成本为7000-8000文,肥料成本为6000-7000文,总计假定为14000文。在丰年,一石地可以出产300两鸦片,歉收年份也可以出产200两,价格为每两80-120文。以年均250两产量,每两100文计算,则可以获得25000文收入,扣除成本14000文,仍有11000文利润。换言之,种罂粟比种小麦利润高过80%。通过比价,有的学者还计算出,比之豆类和玉米,种植罂粟利润更是高达2.3-39.0倍。
高额利润使种植面积越来越大。清政府无可奈何,实行“寓禁于征”,试图通过高税收禁止鸦片。1859年,鸦片开始征税,但引发农民起义。
过去四川鸦片市场上,质量上乘的“云土”(指云南鸦片)占领着市场,鸦片商之前都是雇佣游民挑运货物过境川滇省界,设卡收税后,鸦片商指使游民与官方发生暴力冲突,致关卡尽毁。官方立即镇压,抗征者被迫公开叛乱,他们破坏了叙府(今宜宾)以南各县。但官兵迅速来援,叛乱被镇压后分成几股,其中一股攻入四川,由绰号“李短搭搭”的李永和、蓝大顺等人分别率领,袭掠四川中部约40个繁盛州县,一直打到陕西,到1861年才平息。为平息李蓝起义,四川总督骆秉章明令将全省储备粮食全数变卖作为军饷。由鸦片贩运和征税引起的这场农民起义,实际上摧毁了四川的社会救助体系。
在鸦片产量少、价格高时,鸦片掺假很严重——约百种以上的物质,如牛皮、牛皮胶、豆腐等,皆用作掺和物。随着四川鸦片产量提高,鸦片掺假行为慢慢绝迹。到1891年时,云土大为减少,只能占领“高端市场”,而“川土”(指四川鸦片)在质量上仍然逊色。
据1869年上海总商会代表的报告,鸦片在四川物产中已占最前列。而《清代四川“三农”问题研究》一书提供的数据,到光绪三十年(1904年),四川征收的烟土税厘约110万两,种植面积达300万亩。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更上升到580万亩,据估计,鸦片种植面积达到粮食种植面积的4.61%,分别为玉米、甘薯、马铃薯面积的64.03%、72.71%、614.67%。这一年,四川鸦片产量达到全国产量的40%,在20个鸦片生产省中排名第一。
本地消费也蔚为壮观。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成都《新新新闻》报道,有人戏言:“四川是数户人家有一支烟枪,而贵州是每户一枪,云南则每间房一枪。”尽管说的是民国,想来清代晚期也大抵如此。鉴于四川人口基数大,据《广益丛报》上英国驻华公使的统计,光宣之际,四川抽鸦片的人数在315万,其中17%已经成瘾。
“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于光绪九年(1883年)从北京经上海沿长江返回四川,路过重庆时,与川东道彭姓道台谈及鸦片种植,彭道台说道:“(禁烟)急之恐生他变,缓之则吸食者日益众。如今大府亦束手焉。余谓此中华一大变,系关天运,非人力能为。”读到此处,触目惊心。
重庆海关的调查报告也写道:“如此重要的出产一旦消灭,必然有种种深远影响,它确会威胁到全省财务平衡,它不仅会威胁到……农民,……零星收购的烟贩,一般烟商,……营私中饱的官吏,还有间接牵涉的百千万众。”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著名的“禁烟谕旨”还是颁布了,它命令鸦片种植和买卖在十年内禁绝。
1908年,四川总督赵尔巽决定在两年内完成任务,但总督的命令被人置之不理,1909年的鸦片收成反而增加。1910年初,他再次派出4个道台和48个委员下乡查看,农民知道政府来真的了,只好服从。数百万亩土地重新种上庄稼和其他经济作物。但由于没有做好烟农的生产救助和转化工作,农村流民增加,造成社会上更多不安定因素。
与禁烟同时开设的,是官办的成都和重庆“官膏局”,鸦片专卖,垄断经营,试图控制鸦片消费。宣统三年(1911年)六月,“官膏总局”因禁烟完成被撤销。八月,一切鸦片输出被禁止。此时,保路风潮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