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命运的时刻:滑铁卢的一分钟

在这种关键的时刻,那些平时慢慢悠悠顺序发生和并列发生的事,都压缩在这样一个决定一切的短暂时刻表现出来。这一时刻对世世代代作出不可改变的决定,它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整个人类的命运。
命运总是迎着强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多少年来,命运总是使自己屈从于这样的个人:凯撒、亚历山大、拿破仑,因为命运喜欢这些像自己那样不可捉摸的强权人物。

但是有时候,当然,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极为罕见的,命运也会出于一种奇怪的心情,把自己抛到一个平庸之辈的手中。有时候——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令人惊奇的时刻——命运之线在瞬息时间内是掌握在一个窝囊废手中。英雄们的世界游戏像一阵风暴似的也把那些平庸之辈卷了进来。但是当重任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与其说他们感到庆幸,毋宁说他们更感到骇怕。他们几乎都是把抛过来的命运又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手里失落。一个平庸之辈能抓住机缘使自己平步青云,这是很难得的。因为伟大的事业降临到渺小人物的身上,仅仅是短暂的瞬间。谁错过了这一瞬间,它绝不会再恩赐第二遍。

格鲁希

维也纳会议正在举行。在玩弄权术和互相争吵之中,像一枚嗖嗖的炮弹飞来这样的消息:拿破仑这头被困的雄狮自己从厄尔巴岛的牢笼中闯出来了;拿破仑赶走了国王;军队又都狂热地举着旗帜投奔到他那一边……好像被一只利爪攫住,那些刚刚还在互相抱怨的大臣们又都聚集在一起,他们再次联合起来,彻底击败这个篡权者。威灵顿开始从北边向法国进军,一支由布吕歇尔布统率的普鲁士军,作为他的增援部队从另一方向前进。施瓦尔岑贝格在莱茵河畔整装待发;而作为后备军的俄国军团,正带着全部辎重,缓慢地穿过德国。

拿破仑看清了这种致命的危险。他必须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联合成为一支欧洲盟军前就将他们分而攻之,各个击破。于是他匆忙把赌注押在欧洲流血最多的战场——比利时。(1815年)6月16日拿破仑大军的先头部队在林尼与普鲁士军遭遇,并将普军击败。这是这头雄狮的第一次猛击,这一击非常厉害,然而却不致命。被击败而并未被消灭的普军向布鲁塞尔撤退。

拿破仑准备向威灵顿的部队进攻。他不允许自己喘息,也不允许对方喘息,因为每拖延一天,就意味着给对方增添力量。17日,拿破仑率领全军到达四臂村高地前,威灵顿这个对手已在高地上筑好工事,严阵以待。拿破仑充分估计到自己面临的各种危险,即布吕歇尔的军队仅仅是被击败,而并未被消灭。这支军队随时可能与威灵顿的军队会合。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性,他抽调出一部分部队去跟踪追击普鲁士军,以阻止他们与英军会合。

他把这支追击部队交给了格鲁希元帅指挥。格鲁希,一个气度中庸的男子,老实可靠,兢兢业业。他既没有缪拉那样的胆识魄力,也没有圣西尔那样的足智多谋,更缺乏内伊那样的英雄气概。关于他,没有神话般的传说,也没有谁把他描绘成威风凛凛的勇士。他从戎20年,他是缓慢地、一级一级地升到元帅的军衔。拿破仑大概也知道,格鲁希既不是气吞山河的英雄,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但是他自己的元帅,一半已在黄泉之下,而其余几位已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风餐露宿的戎马生活十分厌倦,正怏怏不乐地呆在自己的庄园里呢。所以,拿破仑是出于无奈才对这个中庸的男子委以重任的。

17日上午11时,拿破仑第一次把独立指挥权交给格鲁希元帅。就在这一天,在这短暂的瞬间,唯唯诺诺的格鲁希跳出一味服从的军人习气,自己走进世界历史的行列。拿破仑的命令是清楚的:当他自己向英军进攻时,格鲁希务必率领交给他的三分之一兵力去追击普鲁士军,而且他必须始终和主力部队保持联系。

格鲁希元帅踌躇地接受了这项命令。他不习惯独立行事。只是当他看到皇帝的天才目光,才感到心里踏实,应承下来。格鲁希的部队在瓢泼大雨中出发。

决定世界历史的一瞬间

18日上午11点,炮手们接到命令:用榴弹炮轰击山头上的身穿红衣的英国士兵。接着,内伊——这位“雄中之杰”,率领步兵发起冲锋。从上午11点至下午1点,法军师团向高地进攻,一度占领了村庄和阵地,但又被击退下来,继而又发起进攻。在空旷、泥泞的山坡上已覆盖着1万具尸体。可是除了大量消耗以外,什么也没有达到。双方的军队都已疲惫不堪,双方的统帅都焦虑不安。双方都知道,谁先得到增援,谁就是胜利者。威灵顿等待着布吕歇尔;拿破仑盼望着格鲁希。

但是,格鲁希并未意识到拿破仑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他只是遵照命令于17日晚间出发,按预计方向去追击普鲁士军。因为敌人始终没有出现,被击溃的普军撤退的踪迹也始终没有找到。

正当格鲁希元帅在一户农民家里急急忙忙进早餐时,他脚底下的地面突然微微震动起来。所有的人都悉心细听。从远处一再传来沉闷的、渐渐消失的声音:这是大炮的声音,是远处炮兵正在开炮的声音,不过并不太远,至多只有三小时的路程。这是圣让山上的炮火声,是滑铁卢战役开始的声音。副司令热拉尔急切地要求:“立即向开炮的方向前进!”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皇帝已经向英军发起攻击了,一次重大的战役已经开始。可是格鲁希却拿不定主意。他习惯于唯命是从,他胆小怕事地死抱着写在纸上的条文——皇帝的命令:追击撤退的普军。热拉尔看到他如此犹豫不决,便恳切地请求:至少能让他率领自己的一师部队和若干骑兵到那战场上去。格鲁希考虑了一下。他只考虑了一秒钟。

然而格鲁希考虑的这一秒钟却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格鲁希使劲地摇了摇手说,把这样一支小部队再分散兵力是不负责任的,他的任务是追击普军,而不是其他。就这样,他拒绝了这一违背皇帝命令的行动。而决定性的一秒钟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消逝了,它一去不复返,以后,无论用怎样的言词和行动都无法弥补这一秒钟——威灵顿胜利了。

格鲁希的部队继续往前走。随着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格鲁希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令人奇怪的是,普军始终没有出现。显然,他们离开了退往布鲁塞尔去的方向。接着,情报人员报告了种种可疑的迹象,说明普军在撤退过程中已分几路转移到了正在激战的战场。如果这时候格鲁希赶紧率领队伍去增援皇帝,还是来得及的。但他只是怀着愈来愈不安的心情,继续等待着消息,等待着皇帝要他返回的命令。可是没有消息来。只有低沉的隆隆炮声震颤着大地,炮声却愈来愈远。孤注一掷的滑铁卢搏斗正在进行,炮弹便是投下来的铁骰子。

滑铁卢的下午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拿破仑的四次进攻虽然被击退下来,但威灵顿主阵地的防线显然也出现了空隙。拿破仑正准备发起一次决定性的攻击。这时,他发现东北方向有一股黑的人群迎面奔来。一支新的部队!

所有的望远镜都立刻对准着这个方向。难道是格鲁希大胆地违背命令,奇迹般地及时赶到了?可是不!一个带上来的俘虏报告说,这是布吕歇尔将军的前卫部队,是普鲁士军队。此刻,皇帝第一次预感到,那支被击溃的普军为了抢先与英军会合,已摆脱了追击;而他——拿破仑自己却用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在空地上作毫无用处、失去目标的运动。他立即给格鲁希写了一封信,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赶紧与自己靠拢,并阻止普军向威灵顿的战场集结。

与此同时,内伊元帅又接到了进攻的命令。必须在普军到达以前歼灭威灵顿部队。整个下午,向威灵顿的高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斗一次比一次残酷,投入的步兵一次比一次多。但是威灵顿依旧岿然不动。而格鲁希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来。内伊元帅已决定把全部队伍都拉上去,决一死战。于是,1万名殊死一战的盔甲骑兵和步骑兵踩烂了英军的方阵,砍死了英军的炮手,冲破了英军的最初几道防线。虽然他们自己再次被迫撤退,但英军的战斗力已濒于殆尽。山头上像箍桶似的严密防线开始松散了。当受到重大伤亡的法军骑兵被炮火击退下来时,拿破仑的最后预备队——老近卫军正步履艰难地向山头进攻。欧洲的命运全系在能否攻占这一山头上。

决战

自上午以来,双方的400门大炮不停地轰击着。前线响彻骑兵队向开火的方阵冲杀的铁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冬冬战鼓声,震耳欲聋,整个平原都在颤动!但是在双方的山头上,双方的统帅似乎都听不见这嘈杂的人声。他们只是倾听着更为微弱的声音。

两只表在双方的统帅手中,像小鸟的心脏似的在嘀嗒嘀嗒地响。这轻轻的钟表声超过所有震天的吼叫声。拿破仑和威灵顿各自拿着自己的计时器,数着每一小时,每一分钟,计算着还有多少时间,最后的决定性的增援部队就该到达了。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就在附近。而拿破仑则希望格鲁希也在附近。现在双方都已没有后备部队了。谁的增援部队先到,谁就赢得这次战役的胜利。

普军的侧翼终于响起了枪击声。拿破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格鲁希终于来了!”他以为自己的侧翼现在已有了保护,于是集中了最后剩下的全部兵力,向威灵顿的主阵地再次发起攻击。这主阵地就是布鲁塞尔的门闩,必须将它摧毁,这主阵地就是欧洲的大门,必须将它冲破。

然而刚才那一阵枪声仅仅是一场误会。由于汉诺威兵团穿着别样的军装,前来的普军向汉诺威士兵开了枪。但这场误会的遭遇战很快就停止了。现在,普军的大批人马毫无阻挡地、浩浩荡荡地从树林里穿出来。厄运就此降临了。这一消息飞快地在拿破仑的部队中传开。部队开始退却。所有剩下的英军一下子全都跃身而起,向着溃退的敌人冲去。与此同时,普鲁士骑兵也从侧面向仓皇逃窜、疲于奔命的法军冲杀过去。

仅仅几分钟的工夫,这支赫赫军威的部队变成了一股被人驱赶的抱头鼠窜、惊慌失措的人流。在一片惊恐的混乱叫喊声中,他们轻而易举地捕获了拿破仑的御用马车和全军的贵重财物,俘虏了全部炮兵。只是由于黑夜的降临,才拯救了拿破仑的性命和自由。一直到半夜,满身污垢、头昏目眩的拿破仑才在一家低矮的乡村客店里,疲倦地躺坐在扶手软椅上,这时,他已不再是个皇帝了。他的帝国、他的皇朝、他的命运全完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毁坏了他这个最有胆识、最有远见的人物在20年里所建立起来的全部英雄业绩。

那关键的一秒钟就是这样进行了可怕的报复。在尘世生活中,这样的一瞬间是很少降临的。当它无意之中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时,他却不知如何利用它。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它始终只要求天才人物,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