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邦新命：葡萄牙和威尼斯的香料贸易竞争

来源：历史心发现

在高中历史必修教科书上，在谈到大航海时代对于欧洲的影响力时，一些习题集概括起来说是“天堑变通途，财富流西葡,英国成海盗,意大利晾一边”：给人的感觉是随着商路的转移，意大利迅速人走茶凉，但是实际上，意大利城邦中并不是所有的城市都出现了类似的问题，威尼斯甚至一度从新航路的转移中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并迅速挺过了最初葡萄牙的干预和贸易竞争。历史运动是复杂的，但是在开辟新航路初期，意大利商业城邦的经济贸易量并没有迅速萎靡和下降，葡萄牙早期的粗放经营模式反而给了精明的威尼斯商人以可乘之机。

15-17世纪威尼斯香料贸易的兴衰，就可以体现一点：奥斯曼帝国和其他伊斯兰政权根本就没有完全封闭中亚-地中海贸易，而葡萄牙的兴起并不意味着意大利城邦的束手无策和迅速衰败。

1.传统的地中海-欧洲香料贸易路线

在大航海时代之前，欧洲的主要香料贸易，由以威尼斯为代表的的意大利商业共和国，比如威尼斯、热那亚等城市垄断。威尼斯的主要香料进口自东南亚和南亚，往往是通过埃及、利比亚进入地中海世界。由于埃及马穆鲁克、奥斯曼和波斯之间的互相敌视和对立导致了传统的中亚、黑海贸易线的贸易量减少（没有中断），相比之下，经过马穆鲁克埃及进入地中海市场的香料的数量和重要性就直线上升。

地中海贸易路线

从印度运来的商品，在吉达港卸货。结束朝圣后，穆斯林商人们便组成庞大的商队，穿越沙漠北上；当商队行至苏伊士附近时，分成两队，往北的前往大马士革，往西的则经过开罗前往亚历山大。

穿越沙漠而来的穆斯林商人开辟的叙利亚商路，对威尼斯商人而言，不仅是香料的集散地，也是威尼斯商品的输出地。尤其是帖木儿帝国将首都设在撒马尔罕后，大马士革的很多手工业工匠被强制迁移至撒马尔罕，叙利亚对威尼斯的依存度因此也越来越高。

哥伦布航海的实际经济收益很有限

而本文的另一主角、葡萄牙的海上扩张可以追溯到13-14世纪，远远早于奥斯曼彻底崛起的历史。在时间线上，奥斯曼人对东南欧的鲸吞蚕食和西葡的向西扩张是同时进行的，如果一定要说，反倒是葡萄牙一直有很大的十字军热情，渴望着对北非穆斯林和奥斯曼开启圣战：1453年奥斯曼人围困君士坦丁堡、1456年围攻贝尔格莱德时，葡萄牙人就计划组织十字军东征，为期一年，但是随着奥斯曼人撤退而不了了之；在贸易上，葡萄牙人在意的是西北非的穆斯林商道，但是对于奥斯们人阻碍所谓的贸易线路并没有直观感受；而葡萄牙人观察到、并渴望介入的北非贸易线路，正是陆上丝路额海上丝路的延伸，说奥斯曼土耳其垄断丝路，实在是说不过去。

而在15世纪末、达伽马首航印度的消息传回欧洲之后，长期垄断亚非欧之间香料贸易的威尼斯人感到非常慌张。相比于从荒凉的西印度带不回任何香料的哥伦布，葡萄牙人对于威尼斯人的冲击无疑是更大一些。

2.葡萄牙人的入局

达伽马的航海比哥伦布更能盈利

乔装成商人的威尼斯间谍帕斯奎诺得到了达伽马通过新贸易线盈利的消息，令威尼斯非常震惊。他在葡萄牙期间，获得了达·伽马船队离开里斯本和归来的具体时间、船队的船只种类、船员人数、航线及其风向、船只的损失状况，到抵达加尔各答后印度人的反应、当地采购香料的实态，一应俱全，甚至连带回的香料的种类及其数量都有记录。

帕斯奎诺还提到达·伽马船队往返耗时16个月的航程（去程12个月，回程4个月），有可能缩短到8到10个月。 也不知道葡萄牙国王是否了解帕斯奎诺的真实身份，在接见时告诉帕斯奎诺，今后如果埃及的苏丹不肯卖香料，威尼斯可以来里斯本采购；此外，葡萄牙计划每年向印度发40艘船，同时也在考虑征服印度。

面对野心勃勃 葡萄牙人开辟的新航路，威尼斯人很快想到了应对措施和反制措施，防止葡萄牙人打破贸易垄断、进而导致葡萄牙人的香料冲击威尼斯的香料供应链。

葡萄牙教堂

在葡萄牙人开辟新航路的时候，威尼斯人的第一反应是保护现有的红海商路的安全和货运量，避免这条生命线落入外敌手里。这条商道上目前是存在一些问题的，比如游牧的贝都因人强盗防不胜防；埃及苏丹的态度阴晴不测；红海沿岸地方土豪们对埃及苏丹并非那么驯服，他随意征过境税，这些问题都给威尼斯商人稳定商品成本带来了障碍。

3.威尼斯的应对措施

马穆鲁克苏丹国的海军有来自威尼斯的技术援助

基于上述理由，为了防止这条贸易路线再出问题，威尼斯向埃及提供战船、火器等武器，协助苏丹成功地控制了包括亚丁在内的整个红海地区。这不仅减少了红海航线的风险，从此也不必被迫停靠亚丁港，支付高额的关税。若无靠港的需要，阿拉伯的商船可以直接前往吉达。 埃及苏丹势力范围的扩大，同时也有效地抑制了沙漠霸主贝都因人。这一连串形势的变化，都促进了威尼斯进口香料成本的降低。

马穆鲁克在贸易上非常务实

威尼斯之所以能够占据地中海贸易总量的2/3到3/4，靠的就是他们这种纯粹的经济思维方式。

威尼斯人保持大量的香料输入

在威尼斯人的努力下，从1420年到1440年，威尼斯市场的胡椒批发价成功地下降了50%。每大袋胡椒40达克特~50达克特的市价，直到15世纪末都没有做过大幅度的调整。威尼斯就是以这个价格每年向西欧运送2万吨到4万吨的香料。

奥斯曼人重振了君士坦丁堡

也正因为这样，1453年土耳其攻占君士坦丁堡，除了一开始威尼斯人的恐惧和威尼斯志愿兵在君士坦丁堡的奋战之外，长期结果是威尼斯的经济没有受到致命性的打击。相反是君士坦丁堡的人口在奥斯曼帝国的强行移民和安置之下，人口总量恢复到了70万人，为意大利人提供了很多贸易机会。

收复失地运动

所以其实在西葡开始大航海的时代，欧洲有充足的香料供应，香料并不构成西葡外出远航的主要动机之一。葡萄牙和西班牙远航除了宗教和政治动机之外，其真正经济意图，在于瓦解威尼斯在地中海贸易中牢不可破的垄断体制，然后以充足的财力为后盾，去讨伐穆斯林和奥斯曼帝国：这两个在收复失地运动中成长起来的国家，对于异教徒和敌国的态度非常激进和急躁，他们想要的是从市场里消灭或者驱逐竞争者，或者直接控制珍惜资源的原产地，然后自己垄断贸易；他们缺乏威尼斯人的协商意识。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手段就是让地中海成为次要的贸易中心。

4.新的动荡

事实证明，西葡新开辟的贸易路线的货运量和吞吐量很小，远洋舰队九死一生带回来的香料量不足以撼动威尼斯的贸易地位。而真正威胁威尼斯贸易的，其实是地中海地区本身的局势动荡。

奥斯曼帝国

1499年土耳其海军围攻威尼斯共和国的两只眼睛：莫东和科伦。莫东和科伦被称为威尼斯共和国的两只眼睛。威尼斯开往东方的固定航线商船队，出亚得里亚海之后，会依次停靠科孚岛、莫东、克里特岛，它们等于是威尼斯铺设的海上“高速公路”的两处释站。正如科孚岛和克里特岛是必停港一样，莫东和科伦也是威尼斯的所有航船必须停靠的港口。所以威尼斯下令：各地的商船必须在护卫舰的保护下才能出海贸易。

这样一来，那些按规定必须有护卫舰才能出海的固定航线的商船泊在码头，动弹不得。其他船只还是可以航行，但仅限于走固定航线的运输胡椒的商船，进货量因此几乎降到了零。与前一年1498年每大袋胡椒56达克特的单价相比，1500年上涨到100达克特。威尼斯垄断香料市场80年，凭借的就是将每大袋胡椒的单价维持在40达克特到50达克特之间的本事。由于胡椒不是生活必需品，没有它人照样能够存活。突然上涨的价格导致购买量下降，这个结果给威尼斯的经济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1501年2月，里亚尔托市场的代表商品胡椒的批发价已经飙升至130达克特。元老院终于做出决议，准许商船队在没有护卫舰的情况下出港。一个月之后，胡椒的价格回落到62达克特。

但葡萄牙的挑战，从那个时期开始，已经对里亚尔托市场造成了威胁。1500年，葡萄牙国王派遣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率领大舰队前往印度洋。他们攻击了非友邦的加尔各答，还击沉了一艘在印度洋上满载着香料的阿拉伯船。这个事件的影响，在1502年的秋天显现而出，当时威尼斯胡椒的价格，又上升至95达克特。 在胡椒价格上升的同时，印度洋通往红海航线的安全性不断下降，随之而来的就是通过这条航线运输的香料数量减少。威尼斯的胡椒价连续几年在100达克特，居高不下。

面对葡萄牙人造成的压力，威尼斯派遣特使前往开罗，与苏丹认真地商讨了对策。 向来信奉先尽人事再待天命的威尼斯人，请苏丹去要求印度王停止与葡萄牙的交易。虽然印度王与苏丹有多年的贸易来往，但在葡萄牙大炮威胁下，也不敢点头答应老朋友的要求。 在和印度交涉的同时，威尼斯又怂恿苏丹威胁罗马教皇，如果葡萄牙不撤出印度洋，他们就破坏圣城耶路撒冷，让欧洲的基督徒无法前去朝圣。可惜，这招也没奏效。因为葡萄牙国王迅速派特使去见教皇，强调苏丹绝不会破坏为他带来莫大利润的圣城。有关这一点，将朝圣旅行产业化从中获利的威尼斯比任何人都清楚。

最后马穆鲁克苏丹更实质性向威尼斯提出了武器和技术支援的要求。为了把葡萄牙船队驱除出印度洋和红海，穆斯林需要改造船的构造，这正是威尼斯人所擅长的。内心期盼埃及战胜葡萄牙的他们，暗地里向苏丹出谋划策，要他向土耳其购买大炮，从希腊招募船员。当然这些见不得光的工作，是由威尼斯志愿者以个人身份来执行的。

经过近代化改造的埃及舰队，从红海驶向印度洋，在与葡萄牙人的海战中，首战告捷，第二场却输得一败涂地。祸不单行的是，埃及为重组新舰队从土耳其采购了大炮和建材，运输船在南下东地中海的途中，被罗德岛的圣约翰骑士团抢劫一空。埃及从此一蹶不振，印度洋和红海成了葡萄牙人的天下。

几乎与此同时，葡萄牙人以里斯本为大本营，在安特卫普设立分支，开始慢慢地渗透进香料市场。而另一方的威尼斯，1505、1506连续两年没有胡椒货源，市场形同关闭。当然，胡椒也不是颗粒无收。企图全面封锁红海的葡萄牙，始终未能攻下扼制红海口的亚丁。既然入海口不在葡萄牙人的手里，就会有少量的香料进入威尼斯。只不过这点儿数量对于威尼斯的香料市场实在是杯水车薪。

5.奥斯曼土耳其扩张带来的转机

1566年的奥斯曼领土

但是葡萄牙人的垄断和威尼斯人的悲观没有持续多久。土耳其在1516、1517年相继征服了叙利亚和埃及。虽然威尼斯并不乐见宿敌的势力不断扩大，但奥斯曼土耳其同时牵制住了在南洋横行霸道的葡萄牙，让威尼斯有机会振新地中海贸易，红海贸易路线迎来了新的繁荣。

为了制约葡萄牙、响应南亚穆斯林的求救，土耳其派精锐部队常驻红海入海口的亚丁切断了葡萄牙原本就不算完整的红海封锁线，红海通商路线再次开启。为了保证印度洋的制海权，葡萄牙与波斯王联手共同对付土耳其。葡萄牙虽然因此掌控了波斯湾，但作为与波斯王的交换条件，葡萄牙必须将印度运来的相当一部分香料由原先的非洲航线改为经霍尔木兹海峡，在波斯卸货。 经由波斯湾运送的商品，集散地在巴格达。在这里集中的香料，大多会运往需求量大的地中海流域。结果，葡萄牙千辛万苦运来的香料，有一部分就这样去了阿勒颇和大马士革，而在那里等候的正是威尼斯商人。威尼斯政府在得知波斯湾-波斯-叙利亚线路重开之后，立刻在阿勒颇设立了与亚历山大规模不相上下的商馆，葡萄牙人的垄断是有限的。

葡萄牙人的早期贸易比较粗放

此外葡萄牙体系的粗放和管理不善也给了威尼斯人以机会。葡萄牙的船长、船员们一向不满国家拖欠他们的薪水，土耳其的出现，更增大了海上的风险，不能准时拿到薪水使得船长和船员们的负担变得日益沉重。于是，船员们将一部分货物偷偷卖给穆斯林，货物通过红海，最终又落入威尼斯人的手中。成功救活地中海贸易的威尼斯人降低了香料的价格。那些带着本国产品去安特卫普换取香料的欧洲各国的商人们，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了威尼斯市场。眼看着情况不妙的葡萄牙这才急着调整价格，但受制于其商业模式，实行得并不顺利。

威尼斯

中间商多，是地中海贸易的一大特点。这意味着上、下家之间距离较短，风险相对较低。但如果遇到缺乏帝国的乱世，地方土豪各自为王，设立层层关卡、随意征税，商品的价格容易走高。相反，如果是中央集权的国家，那些非法的苛捐杂税便会减少，流通成本因此降低。与从前的马穆鲁克王朝相比，土耳其是一个中央拥有绝对权力的国家，这对贸易商们当然是件好事。而葡萄牙由于运输航线漫长，途中会遭受这样或那样的损失，再加上葡萄的东印度贸易线一直由王室把持，缺乏更多社会阶层的参与和加入。这也是他们无法大幅降低香料价格的原因之一。

威尼斯贸易码头

从1517年起步、1530年恢复活力的威尼斯的地中海贸易，发展到1550年前后，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半个世纪前那段黑暗的日子恍如隔世。 从麦加出发的由20万商人和30万头骆驼组成的超大商队，仅为红海商路，就带来了3万吨~4万吨的香料。威尼斯的香料市场又完全回到了达·伽马发现新大陆之前的情形，在数量上也远远地超过了里斯本。

沙漠骆驼队

胡椒交易活跃，意味着其他商品的流通性同样向好。但是威尼斯的衰败并不是来源于奥斯曼帝国的阻断，而是来自于殖民帝国的竞争和新模式。

6.贸易重心的转移

威尼斯香料贸易的衰败并不是西葡开辟新航路的直接后果，而是货源地的归属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大约发生在新航路开辟的1个多世纪之后。而威尼斯的经济远远没有因此而败落。

香料群岛

威尼斯的香料市场受到致命性打击，是在进入17世纪之后。在那个世纪的上半叶，荷兰人将盛产香料的摩鹿加群岛变成了自己的殖民地，做到了当年葡萄牙人没有做到的事情。他们不是通过封锁通商路线，而是用直接统治产地的方式，来掌控香料市场。此外是糖。中世纪时糖的主要供货源，来自威尼斯人在塞浦路斯岛经营的大农庄。1470年左右，葡萄牙人发现了马德拉群岛，他们使用大量的奴隶和燃料在当地进行甘蔗的栽培。进入西欧的马德拉产的蔗糖，对市场造成了严重的冲击。1490年，也就是达·伽马发现新大陆的10年之前，威尼斯与安特卫普两地的蔗糖批发价只有以前的1/3。之后，当马德拉群岛的生产成本节节攀升时，巴西出现了。这个例子证明了一点：中间商一旦被绕开，或者，贸易者控制了资源原产地，那么中间商的衰弱就会开始。

结论

威尼斯在失去部分传统商品市场的同时，也开辟了新市场。传统的历史学家们，大都将威尼斯衰败的原因，归结于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和土耳其帝国的强大这两个点之上。不过，正如香料市场的变迁一样，这两大要因带给威尼斯经济的并非全是负面的影响。 首先，随着新航线、新大陆的陆续发现，威尼斯长年的竞争对手热那亚人，以及逐渐成为新对手的葡萄牙、西班牙，都将注意力从地中海转向了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让原本就在地中海贸易中处于优势的威尼斯，有了更多的机会。再加上西欧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商品交易的活跃，为大洋贸易与地中海贸易提供了一个两者共存共荣的空间。任何将单一因素简单化、绝对化的言论都是不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