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流离:一位科普特商人的大航海时代悲剧

来源: 冷炮历史

公元1537年,托美-莫斯坦格还只是一个生活在西奈半岛的普通商人。他的家世不够显赫,本身的连政治地位也相当尴尬,却依然坚守着某些约定俗成古朴传统。直至时代变迁引发前所未有的风云际会,才让小富即安的生活彻底幻灭。

在后来的颠沛流离冒险中,莫斯坦格曾多次获得过救赎转机。但始终敌不过命运之神的无情戏弄,客死在遥远的中国海岸,成为滚滚洪流下的一颗下沉石子。

公元7世纪 轻松入主埃及的穆斯林征服者

早在公元7世纪,信仰穆斯林的阿拉伯征服者在东方声名鹊起,很快便将铁蹄踏遍整个埃及。但对于广大信仰基督教的科普特人而言,这样的改朝换代并非不可接受,甚至觉得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善自己的不佳处境。毕竟,他们血统上的古埃及先祖,早已先后臣服于亚述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马其顿-托勒密诸大王,以及繁荣达数百年的罗马强权。仅仅在数十年前,还有萨珊波斯军队蛮横入境,将伟大复兴的旗帜插在尼罗河两岸。如今不过是换一批人来统治,似乎并不能对民间的稳定生活造成多少影响。

作为古埃及土著的直系后裔

科普特人非常习惯于向新来的强者臣服

事实上,新来的穆斯林上层的确没有让科普特土著们失望。因为依照默罕默德生前留下的成文条例,属于有经人的基督徒都有合法被保护资格。他们不需要像过去那样,被频繁招募至罗马长官的军队里冒险。当然也不会因为信仰层面的地域差异,屡屡遭至君士坦丁堡当局的批判与打压。哪怕会为此支付额外人头税,也好过希腊暴君的索取无度。莫斯坦格的先祖就抱着此类心态,坦然接受着自古以来的二等臣民安排。因为至少到13世纪,该群体仍旧占埃及总人口的绝大多数。只不过又经历了多伦转手,需要不停向轮流坐江山的突厥新贵们表达顺从。

大部分科普特人 对充当二等臣民的安排比较满意

当然,任何自带临时性质的怀柔举措,都会随时间流逝而渐渐转弱。从14世纪起,统治埃及的马穆鲁克王朝便提前进入下降通道,只能靠横征暴敛来维持收支平衡。大量土著因贫困而无力缴纳信仰税,不得不在选择主动避险或被动挨宰的情况下皈依伊斯兰。唯有某些附带特殊职能的区域,可以在社会变革中独善其身。例如莫斯坦格的老家西奈山,向来被三大教派钦定为先知摩西获得启示的圣地,一直保留有修建于查士丁尼时代的修道院。所以,教区内的科普特人并未立即受到冲击,维持着相当不错的自治地位。

位于西奈山 古老的圣凯瑟琳修道院

另一方面,西奈半岛的土地虽相当贫瘠,却恰好处在利于贸易的十字路口位置。在那个苏伊士运河尚未贯通的年代,富起来的地中海商贩都乐于从埃及抄近道,由红海遁入更为广袤的印度洋世界。虽然有不少买卖被集中到苏伊士港倾销,半岛南侧的海岸依然船来船往。莫斯坦格的家族也靠经营外贸致富,定期驾船到阿拉伯半岛采购香料等紧俏商品,再送回苏丹的直辖港口抛售。直到葡萄牙人在15世纪末开辟好望角航线,又以一系列殖民据点封锁穆斯林海运,才致使埃及全境的商业收入锐减。因此,有船的商人们纷纷寄希望于刚来的土耳其人替自己做主,好让供应链重回东方各地。

在苏伊士运河开通前 西奈半岛的十字路口属性非常明显

公元1538年,让广大西奈科普特人追捧的大规模反击终于打响。苏丹苏莱曼一世向来野心勃勃,在印度盟友的诚恳邀请下,决定派塞利姆帕夏率军夺取葡萄牙人的重要据点–第乌。为此,土耳其不惜出动61艘装备精良的桨帆船战舰、5艘配有重炮和大型风帆重型混合战舰,以及数千名来自欧洲各地的海员或士兵。但跨海远征的消耗势必非常巨大,需要有专门的商船为主力军输送给养。于是,出生于商业世家莫斯坦格便扬帆起航,准备靠战争红利发一笔横财。而且考虑到去印度的航程非常遥远,一次简单的来回就要花去整年时间,所以将妻子、女儿、2个儿子,以及相当比重的家产都装运商船。

被苏丹派往印度的奥斯曼大小桨帆船

不过,远征舰队仅仅抵达红海入口外的亚丁湾,就因后勤问题而暂作停顿。接着,蛮横的土耳其人开始提前卸磨杀驴。不仅将科普特与阿拉伯商人的8艘船都据为己有,还顺带将大量收入都中饱私囊。莫斯坦格还没来得及做完发财梦,便已成为效忠对象的可悲阶下囚。他的妻女不堪兵痞们的轮番凌辱,很快就因遭受虐待而病死。一个儿子忍不住告状抗议,直接被绑起来投入海中丧生。最后只留下万念俱灰的莫斯坦格与另一个儿子,为苟活而不得不成为土耳其人专业奴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苏莱曼苏丹的宏伟计划,很快因秋季的惨败而收场。在土耳其人疯狂围攻第乌城时,他和儿子乘机跳水逃跑,就此开启颠沛流离凄惨后半生。

莫斯坦格的贸易载具 应该是传统阿拉伯帆船

可能是因为早年就到过东方,也可能凭借家族世代积累的地理情报,让莫斯坦格父子的逃生路线十分清晰,那就是尽可能接触到这片海岸的葡属领地。他们徒步沿着印度西北海岸南下,首先去往莫卧儿帝国的贸易口岸–苏拉特。然后搭乘1艘从缅甸赶来的葡萄牙商船,却在阴差阳错中被带往远离故土的反方向。等到父子二人完成这趟旅途,发现自己已身在南洋腹地的马六甲城。幸运的是,出生自圣地的基督徒身份,让葡萄牙殖民者对他们较为重视。

家族传统与职业素养 让莫斯坦格很容易受重用

在整个16世纪,能成功去往亚洲殖民的葡萄牙人是少之又少。哪怕是贵为前沿重镇的马六甲,也很难将城市周围的区域都有效控制起来。他们一方面需要不断派船队维持垄断贸易,同时又免不了遭受北方柔佛苏丹国与南方亚齐苏丹国的战略围攻。因此,任何不带有明显敌意的潜在人力,都会被笼络来执行外交或商业任务。莫斯坦格本就是商人出生,长期生活在穆斯林扎堆的东方,还遭受过土耳其人的无情迫害,自然比许多临时改宗的马来基督教徒更适于肩负重任。于是,他被委派给代理商萨尔迪尼亚,准备将原产自摩鹿加群岛的香料运往中国出售。可悲的是,一行人乘坐的中国式帆船才行驶至新加坡岛,便被突如其来的海盗全歼。大量高价值货物遭掠夺,连用于防卫作战的枪炮也未能幸免。

近代早期西方油画上的亚美尼亚商人形象

与包括土耳其在内的大部分东方人并无显著区别

更为有趣的是,这伙袭击者并寻常非穆斯林竞争者,而是由一个名叫甲-塔伊让的亚美尼亚人领衔。他的族群同样在东方各地深耕数个世纪,在波斯、印度、中亚乃至缅甸都有建立庞大社区。虽然平日里主要从事转手贸易等普通业务,却也不乏老练凶横的盗匪或雇佣兵。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独立基督教社区也被葡萄牙当局视为竞争者,必须为顺利通航购买贸易执照。这就怪不得会产生出专门针对西方人的海盗头子,依靠马来土著王公的庇护从事劫掠行动。莫斯坦格则是亮明自己的东方属性,又谎称工作是职业炮手,才让自己和儿子免于被杀风险。

早期欧洲地图上的新加坡岛

此后的一段时间内,这对倒霉的科普特父子就被迫生活在海盗当中。顺带见证了东方水域的无情残酷,以及甲-塔伊让对西方来客的刻骨仇恨。由于每次只找体量小、人数少的目标下手,又辅以突然袭击等计谋策略,故而能在马来半岛与海南岛之间多次获胜。船上的战利品越积越多,不得不寻找合适的港口进行出售。因此,这伙人在海南岛西部的某个港湾下锚,准备等机会与潜在伙伴进行联系。不想被刚从占城方向赶来的另2艘葡萄牙商船盯上,成为著名冒险家安东尼奥-德-法利亚的主要战绩之一。

甲-塔伊让的劫掠事业 最后也是毁在葡萄牙人手中

公元1540年的某个夜晚,20个葡萄牙私兵偷偷爬上塔伊让的船甲板,瞬间将大片面积控制下来。由于当时正处明朝海军的高峰期,法利亚担心枪炮声会引来附近的官军水师注意,所以要属下只用佩剑等冷兵器作战。好在以马来穆斯林为主的对手,对于眼前的威胁全然无知,在慌乱中纷纷弃船跳水。但还是有另外30个海盗从下层舱室中杀出,力图夺回甲板的控制权。经过一番相当短促而激烈的肉搏,才被法利亚和他的部下们彻底击溃。包括莫斯坦格父子在内的4人被俘,即将迎来残酷的情报拷问环节。在目睹2名穆斯林船员断气后,这位经历丰富的科普特商人终于主动向胜利方套近乎,将两年来的不幸遭遇离全盘托出。在场的人中,恰巧有位名叫平托的文艺青年。他会在晚年留下丰富多彩的冒险著作《远游记》,从而使2名科普特落难者的遭遇得以流传后世。

托美-莫斯坦格的故事 源于平托的《远游记》

此时,作为始作俑者的甲-塔伊让和几名铁杆还躲在船舱内不敢动弹。但听闻其事迹的葡萄牙人显然不准备放过他,带着大队土著附庸赶来找其当面质询。亚美尼亚人自知毫无生还希望,便在绝望突击中与死忠们一同命丧刀下。顺便将包括胡椒、香料、象牙和檀香在内的名贵货物都拱手相让,也把四处掳掠来的18门小型火炮、50支火绳枪都“过继”到对方名下。

越南的岘港 可能是莫斯坦格父子的最后归宿

至此,有关托美-莫斯坦格的全部记录便戛然而止,彻底消失在无限宏大的历史长河之中。考虑到法利亚早就同意他们用情报换取自由权,那么他极有可能和儿子在今日越南的岘港一带登陆,也就是后黎朝阮主治下的最大贸易口岸。但是否安然返回西奈故土,则早已无从考证。或许尝尽东方冷暖的科普特人,有选择继续留在葡萄牙人的队伍中打工。那也意味着父子都没逃过几个月的海难,将最后一丝牵挂彻底留在陌生的闽南水域。

科普特人的悲剧 在于总是习惯于做二等臣民

作为历史演进大戏中的平常配角,托美-莫斯坦格的生死根本无足轻重,也很少有机会调整命运发展。亦如孕育其人的科普特族群那样,根本不习惯于执掌自己演化脉络。诚然,他的阅历胆识完全能在群体中名列前茅。但凸立个体根本只是内凹洼面的非主流粉刺,而好运终究有耗尽的那个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