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变法的幕后功臣张荫桓

如按清朝惯例,担任“京朝九列清班”的汉族官员,必须是科甲出身。而张荫桓出身杂流,却能例外。他锋芒毕露,任性使气,却照样儿能升任侍郎。任上虽遭到四次弹劾,却只是和六个人一起撤职。

作者:苏晨

最近由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了多卷本《张荫桓文集》,这位清末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戊戌变法的幕后功臣将为更多后人所知。我1980年代从学者王贵忱处得阅还是文物形态的张荫桓《戊戌日记》手迹。有所感,写过两篇学术论文,先后发表在广东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的《学术研究》杂志。现在借着《张荫桓文集》出版之机,再来谈一谈这个康梁背后少为人知的变法功臣。

飞一般的官运亨通

晚清的中央政坛,数广东籍大人物,张荫桓官职不为最高,真正的权势却相当显赫。张家原住新会小范里,先辈迁到佛山经商。张荫桓长大读书,三十而立还没取得功名,远走山东济南依舅父李宗岱观察谋出路。同治年间可以花钱捐官,舅父替他捐了个有名无实的“知县”。同治三年(1862),有一次山东巡抚阎敬铭让李宗岱找高手替他起草一份文件。别人起草的他都不满意,却看中了张荫桓起草的一稿。于是张荫桓得入阎敬铭幕,受命处理西方教案,深得阎抚赏识。丁宝桢接任山东巡抚,提拔他为“候补道”,派往湖北深造洋务。回山东任“权登青道”——— 权,还不是正任。光绪五年(1884)到安徽正任“宁池太广道”。过了年升任安徽按察使。光绪十年阎敬铭奉旨入朝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推荐张荫桓“堪任洋务大臣”,他奉调进京出任“以三品衔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1884年的中法战争,中国取得谅山大捷,法国急欲求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派张荫桓“会同办理签订中法越南条约和划界事宜”,张荫桓办事得力,从此走上飞一般的官运享通之路。

如按清朝惯例,担任“京朝九列清班”的汉族官员,必须是科甲出身。而张荫桓出身杂流,却能例外。他锋芒毕露,任性使气,却照样儿能升任侍郎。任上虽遭到四次弹劾,却只是和六个人一起撤职。转任直隶“大顺广道”,再由李鸿章推荐以“三四品京堂候补”,先后出任驻美、日、秘鲁公使,回国后又“超折侍郎”,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他遍任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六部侍郎,实属少见。

张荫桓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表现出色,据时人笔记,两代帝师、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翁同龢对他评价极高:

张荫桓在总署多年,尤练达外事。翁常熟当国时,倚之直如左右手,凡事必咨而后行。每日手函往复,动至三五次。翁名辈远在张上,而函中乃署称“吾兄”、“我兄”,有时竟称“吾师”,其推崇倾倒,殆已臻于极地。今张氏袖辑此项手札,多至数十巨册,现尚有八册存余处……每至晚间,则以专足送一巨封来。凡是日经办奏书文牍,均在其内,必一一经其寓目审定而后发布。(《庚子西狩从谈》)

又据祁景颐《鹆谷亭随笔》记载,李鸿章对张荫桓也如是:凡遇交涉,必使侍郎同为处理……在总署亦唯张氏之言是从。

戊戌变法穿针引线

其实张荫桓身上最大的谜,还是在戊戌变法中他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戊戌变法失败,张萌桓在八月九日(新历9月24日)和维新党人一起被逮捕。八月十四日(9月29日)有以光绪皇帝名义发布“上谕”:

已革户部左侍郎张荫桓,居心巧诈,行踪诡秘,趋炎附势,反复无常,着发往新疆,交该抚严加管束。沿途经过地方,着各该督抚等,派妥员押卸,勿稍疏虞。

这好像是说,经过审査,张荫桓和戊戌变法没有什么瓜葛。亦即再次证明八月十一日(9月26日)的“上谕”所言完全正确,即:其张荫桓屡经被人参责,声名甚劣,唯尚非康有为之党。李鸿章也说张荫桓非康有为一党。

真相呢?梁启超《戊戌政变记》、《戊戌政变记本末》,恭维翁同龢如何为他们引见传递,在张荫桓的亲笔《戊戌日记》里白纸黑字可见,如:

正月初三日丁亥……约康长素来,未见……初八日壬辰……晚饮润苔宅,杜奂民、康长素、关咏琴作主人……

三月初三日丙辰……代递康有为条陈……

六月十三日乙未……军机处、总署会议康长素条陈变法……长素今日具折谢恩。

长素是康有为的字。直到八月十六日变法维新失败,缇骑数十围张荫桓宅,也是到他家捉康有为,以至把他家一位亲戚误当康有为捉去。

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法记》中也作如是说:手谕不时下颁,说帖时有进呈。南海张侍郎曾代传二三次,皆笔墨所不能表达者。

当年和康有为一起被光绪皇帝召见的张元济,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他还健在,他曾在《新建设》杂志上发表《戊戌政变的回忆》,也说对维新党人最热心的是张荫桓。

而再看翁同龢《翁文恭公日记》中有关戊戌政变的记载:

四月初七日……上命臣:“康有为所进书,令再写一份递进。”臣对:“与康不往来。”上问:“何也?”对以:“此人居心叵测。”曰:“前此何以不说?”对:“近见其《孔子变制考》知之……”初八日……上又问康书。臣对如昨。上怒诘责。臣对:“传总署令进。”上不允。必欲臣诣张荫桓传知。臣曰:“张某日日进见,何不面谕?”上仍不允,退乃传知张君……

还可以看他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十一月的另两则日记:

初十日……康之弟子梁启超卓如来,未见……二十一日……《新闻报》纪十八日谕旨:严拿康梁二逆,并及康有为翁同龢极荐,有“其才倍于臣”之语。伏读悚惕!窃念康逆进身之日,已微臣去国之后,且屡陈此人居心叵测,臣不敢与往来。上索其书至再至三,卒传由张荫桓转索送至,军机同僚公封递上,不知书中所言何也。厥后臣若在列,必不任此逆猖狂至此。而转因此获罪,唯有自艾而已!

光绪对其倚重非常

光绪皇帝到底是戊戌变法的核心人物,或可再从张荫桓与光绪皇帝的关系这个视角,再来看看张荫桓与戊戌变法。张荫桓的《戊戌日记》,从这年的农历正月初一(1898年1月22日)写到七月初六(8月22日),即被捕前32天。从中可见这最关键的大半年里,张荫桓除了例行朝见,还有24次被单独召见议事。在张荫桓病休期间,光绪皇帝也是派专人传谕,仍时而和张荫桓商量诸事:

正月初九日,上看版后,召问德国事,英俄借款,昨日各使到署贺年情形。跪对三刻。二十一日,蒙召问德国亲王来华事,跪对两刻余。

二月初七日,及进见。(内容密而不记,下同)

三月初一日,上谕:“荫桓有办法么?”当奏言:“容通筹妥当,请旨遵行”……初二日,果蒙召见。仍赐垫。询俄事及德亲王到京接待之仪。初六日,昨蒙恩兼署吏右(指吏部右侍郎),诣颐和园谢恩。初十日,召见,跪对三刻。十四日,上召见,述懿旨,跪对四刻。十八日,蒙召见,跪对三刻。上述太后旨:即日巳初召见。旋由德和园诣乐寿堂,跪对四刻。二十八日,蒙召对约两刻。

闰三月初十日,蒙召问昨日海靖商论典礼。二十七日,奉旨:张荫桓带班。法使至。

四月二十六日,奉旨赏李鸿章、张荫桓一等第三宝星。

五月初一日,蒙召对三刻。初六日,及入见,上询:“已阅过否?”徐奏言:“阅过。总是奉职无状,辜负朝廷,乞恩治罪罢斥。”上不答。徐奏言:“胶澳事,奉派与翁同龢同办;旅大事,奉派与李鸿章同办;措款与敬信、翁同龢办。奉旨专办只日本商约一事。”上听毕,问廖寿恒:“昨天在太后面前说他一人经办。何以今日不说?你们什么事不管,问起来绝不知道,推给一人挨骂……”上又诘廖寿恒:“昨天太后前说他行踪诡秘。到底如何诡秘?今日为什么不说?”上顾礼邸:“你传旨张荫桓不必忧虑……”十六日,蒙召见,跪对三刻,沥陈近状,仰荷圣慈。二十日,诣文华殿觐见。

后者如:

六月十六日,总办代递谢折。奉旨:知道了。十九日,仲山来传旨:令拟朝鲜国书。二十一日,昨稿交封。折阅,奉朱笔四字。二十二日,王夔翁来传旨:交阅芦汉铁路(借款合同)。二十三日,春舫来言枢堂传旨:赏假十日。上谕:“索性叫他续假十日,花衣再出”。明日递折。

七月初五日,进殿跪安免冠。陈谢毕,趋御案。承询病状,具陈。上复问朝鲜国书。复奏陈矿路局事(张荫桓奉旨专理“时政最要关键”矿物铁路总局事),及比利时借款合同。又及鄂督(张之洞)《劝学篇》、《明纲篇)。已三刻矣。初六日,仲山传旨:令照昨递说帖速办进。

从张荫桓日记可以看出,光绪皇帝十分倚重张荫桓。

至于他五月初六日记中简略写到的廖寿恒向慈禧太后诬告他的诸事,史实如下:

英俄借款。那是恭亲王弈訢、庆亲王奕劻、翁同龢与各部“十堂”共议,要向英德各借白银一万万两。英国要胁:“借俄不借英,则索三项利益。”后来按张荫桓主张,英俄都不借,发行“昭信股票”,是中国最早的股票。

英德借款。这是翁同龢要借,签合同李鸿章在场,恭亲王奕事前知道。张荫桓是奉命游说英国佬赫德,促成其事。拿国家利益对赫德封官许愿收卖,也不是他权限可定的事。

胶州湾、旅顺和大连租借给德国、俄国。当时胶州已经在德军占领下,租也得租不租也得租。日记中有记张荫桓是“奉派偕合肥(李鸿章)与德使画押”。他不必签字,他庆幸“余获免,亦意外之幸”。亦可见日记:“总办送来军机交片,余与傅相(李鸿章)奉派与俄使面议”租借旅顺、大连事。“余言合肥:‘以奉派俄事,毁我二人而已。’合肥云:‘同归于尽,何毁之意云!’”我方俄文译官萨恩图呈交的旅大租借图上,误把金州厅画入旅大租界范围。日记有记还是他发现后为“金州不划入俄租借,极费力而定”。可见他大处无奈,小处还在能争必争。

外交压力救张一命

维新党人捉住的一个个处死,张荫桓那么下力支持戊戌变法,反被“上谕”和李鸿章说成他与维新党人没有关系,只发配新疆而没有处死。这是为什么?想解开这个谜,只要引几则外国公使的电报、信函之类也就不难明白。

如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在1898年9月致英国外交大臣的一封信函中写道:

25日传说张荫桓于当天晚上或次日早晨被处决。我认为应立刻向清廷要求慎重考虑对于张荫桓的惩罚。25日下午很晚才得到消息,因此我立即行动。暗自揣度西太后在这个问题上必定和李鸿章商量,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李,指出这种突然处刑带有恐怖色彩;同时,匆忙秘密地处决像张荫桓这样一位在西方各国很闻名的高级官吏,将引起很坏的结果。我请李尽他的权力所及阻止这种匆忙行动。结尾说,我之所以向他请求,因为他是目下北京唯一懂得洋务的政治家,因此他定能看出这种迫急的行刑将给予西方人士一种凶暴的印象。(李鸿章复信保证“绝不匆忙行刑”,窦纳德才复告)本月26日发出一道诏谕……宣告张荫桓与康有为无关,只责骂他品行……

日本外交高官林权助《谈谈我的七十年》中也说:张荫桓被捕之际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正在访华,窦纳德写信请他要求伊藤博文也替张荫桓说项。伊藤博文让林权助打他的旗号去找李鸿章,林、李有过这样的对话:

第二天早晨,张荫桓果然免了死刑。很明显,清廷是在列强的外交压力下,不得已才免除张荫桓的死刑。而为了顾全面子,只好说张荫桓“唯尚非康有为之党”,只是“居心叵测,行踪诡秘,反复无常,着发往新疆……”  “张荫桓被判死刑的事,英国公使已写信告诉我。不知有什么救他的办法没有?”“你知道的,这人原是我的部属,背叛了我,现在变成我的敌人。明天那么早的事,我一点办法没有。”“不过若是把张荫桓杀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突发事件!”“什么事件?”“列国的干涉!”“惹得出那么麻烦的事么?”“不能断言。若不然,总是问题。伊藤公对此也非常关心。”“明天那么早,你让我怎么办?”“你知道军机大臣荣禄早晨四五点钟朝参,如果你给他写封信,破晓前就可以传达到皇太后耳朵里。”“好。就这样办吧。”

光绪二十七年(1900年),义和团运动蜂起。新疆巡抚陶模奏请赦逐臣。朝中皇族大员载漪怕张荫桓获赦,矫旨下令将他处斩于新疆戍所。次年张荫桓即“复官”。但是人已为鬼,复什么官?倒是落得《清史稿》上有张荫桓列传,不过依然避谈他戊戌维新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