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与父亲冲突与和解:妻子的笑为何成为父子断绝关系的导火索

来源:李满的小屋     作者​:记者李满

1925年11月22日,民国著名刊物《文学周报》上刊登了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随即,这篇叙述父爱的文章引发强烈反响并在此后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

今天,这篇散文还是中学课本中的必学课文。《背影》中的父爱感动了无数人,却鲜少有人知道,朱自清这篇文章背后的辛酸故事。

有时候,真正要读懂一个作者不能看他写了什么,而恰恰要看他没写什么。

分析朱自清《背影》里巧妙一笔带过的部分后,真实的朱氏父子关系随之浮出水面。原来:《背影》的温情背后,是一段极致纠结的父子关系。

成年后,直到这篇名叫《背影》的文章成文前,朱自清与父亲的关系一直处于冲突、失和的状态,他和他之间,甚至还曾因为朱自清妻子武仲谦的缘故,而一度曾断绝父子关系。

今时的世人,记住的是《背影》里“你站在原地不动, 我去给你买个橘子”的温馨梗。可真实情况却是:这仅仅是后来朱自清刻意选取回忆的结果,买橘子的当时,这两父子之间便已矛盾重重。

在《背影》中,朱自清从1917年寒冬拉开全篇。他在文首写到:

“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事也交卸了”

但朱自清却并未交代:“祖母为何死了”,“父亲的差事又为何交卸了”,他甚至也没交代“祖母的死与父亲差事交卸之间又是否有关联”。

是朱自清觉得没有必要吗?显然不是,朱自清只一笔带过这所有,恰只是因为前文讲到的“刻意选择记忆”的结果。朱自清不肯讲更多的另一个原因是:家丑不可外扬,子不言父过。

拨开历史云雾,来看真实的历史。

真相从来赤裸裸且丑陋不堪,朱自清开篇的家变背后的真相亦是如此。

1915年,朱自清父亲朱鸿钧(又名朱小坡)在徐州任榷运局长,这个职位相当于现在的:“烟酒专卖局长”。

这本来是好事,升官发财从来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可人的欲望总是这般奇怪,拥有权势之后,往往不是知足,而是想要更多。

朱鸿钧当了大官儿之后,竟被男性荷尔蒙驱使,偷摸着在徐州又续娶了一房姨太太,干起了“金屋藏娇”的事儿来。

虽然民国时期已经开始实行一夫一妻制,可毕竟体制还不成熟,所以,朱鸿钧纳个小妾本也不是大事。可关键是,朱鸿钧干这事之前,并未知会扬州老家的潘姓姨太太。

潘姨太素来不是吃素的主儿,她在老家得知丈夫办的这事儿以后立马怒火中烧。随即,潘姨太竟一不做二不休、直奔徐州上演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精彩戏码。一时间,满城风雨。

这事儿,还被当时的新闻媒体《醒徐日报》作为头版头条进行了系列报道。

当官的闹出这么大丑闻,其结果可想而知。因为影响极其恶劣,加之朱鸿钧又在此间被查出挪用公款,他很快便被革职查办了。

这便是朱自清笔下“父亲差事也交卸了”的真正原因!朱自清自己也说了“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紧接着,朱自清祖母、朱鸿钧生母因不堪承受家庭变故,竟被活活气死了。

这便就是朱自清笔下“祖母死”的真正原因。

这一年,朱自清刚刚20岁,正在北大哲学系读书。正是在一变故之后,为了减轻已无收入之家的经济负担,刚刚与妻子武仲谦结婚不久的他决定提前一年毕业。

朱自清与祖母关系极好,祖母过世他自然难过非常,可在这难过之后,他更多的是对父亲朱鸿钧的怨恨。毕竟,若不是父亲干的这些荒唐事,年仅71岁本无病无痛的祖母定不会这么快过世。

朱自清的情绪朱鸿钧看得很清楚明白,这点,从家变后,他在见到儿子时第的第一句便可看出。朱鸿钧见到儿子后,看着儿子道:

‘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这话极尽哲理,但放在当时的情境下,却非常不合常理。因为,朱鸿钧才是丧母的人,换言之:他才是真正需要安慰的人。

这点熟读诗书的朱鸿钧明白,已经是顶级学府大学生的朱自清也明白。可朱鸿钧却反过来安慰朱自清“不要难过”,劝慰他“天无绝人之路”。

为何出现这样的反常,很简单,因为朱鸿钧从朱自清的脸上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怨恨。

也就是说,朱鸿钧这句话表面是安慰儿子,实际是想告诉儿子:不要怪我,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定能想到办法补救。

实际上呢,朱鸿钧想到补救办法了吗?答案是否定的。

且不说“人命不能回天”,就是后来家里的经济状况朱鸿钧也未能补救得了。

朱鸿钧丢官失业后,仕途是完了,那么接下来全指着他吃喝的一大家子怎么过活呢?朱鸿钧的应对是两个法子,即变卖家产,举债。

不用想便知道,这样的法子只是一时之计。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了官却未丢一身官家脾气的朱鸿钧还终日怨声载道,他的脾气也跟着暴躁起来。

朱鸿钧的官家脾气注定他不会去想法挣钱,这样一来,挽救这个家庭的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已经成年的朱自清身上。

朱自清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他下定决心提前一年毕业后便日夜苦读,要在最高学府把两年的学业一年完结,这绝非易事。但最终,朱自清咬着牙挺过来了。

毕业后的1920年,因成绩优异,朱自清得以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任教。

开始挣钱后,朱自清每月都将自己一半的工资寄回家里养活朱家人。剩下的另一半,自然是留给自己这个小家庭,彼时,朱自清长子朱迈先刚刚两岁。

原本,到这时候,朱鸿钧应该松一口气了,毕竟家里又有了收入来源,可他却并未如此。朱鸿钧在拿到已经成家的儿子一半的工资后,竟不是心存感恩,而是:还想要那剩下的另一半。

朱鸿钧是封建大家长,而儿子朱自清却是新思想洗礼下长大的年轻人,这便也注定了两父子之间的矛盾将很难调和。

此时两父子的情况是:跨入新时代的朱自清迫切想要追求人格独立,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父亲朱鸿钧却想要像封建大家长一样继续控制儿子。

很快,朱鸿钧的大招便上场了。

1921年,朱自清回扬州任省立第八中学教务主任,虽然此时朱自清由高校进入了中学部,可好歹他也升了官,收入也相应地提高了,朱自清很满意。

可朱鸿钧却并不满意,他不满意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名校毕业的朱自清不应该做教师这种清贫的职业。这话说得更直白一些便是:朱鸿钧觉得朱自清挣得太少了。

可就在父亲嫌弃钱少的当口,因为朱自清妻子再次怀孕生子,他不得不将更多的钱放在自己这小家庭的开支上。如此一来,他交给父亲的钱自然也相对减少了。

这本来也没什么,要知道朱自清现在也是有儿有女的独立的人,给父亲钱那都是情分。可朱鸿钧却在小妾的挑唆下,利用自己与校长的私交,直接让学校把朱自清的工资送到家里以补贴家用,而不让朱自清支配自己的工资。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朱自清自己这个小家庭没有收入来源了。这样的事,放在任何儿子那儿,都是说不过去的。

在这其中,还有一件事情是朱自清一直料想不到的。因为他工作繁忙,妻子武仲谦多数时候都是带着孩子和父亲还有小妈生活在一起。父子关系交火之下,武仲谦不可能不受到牵连。

武仲谦虽是朱自清包办婚姻下的妻子,但他们两人异常恩爱,平日里性格开朗活泼、喜欢笑的妻子,还是朱自清生活中最大的一抹阳光。

可后来,朱自清发现妻子慢慢变了,她开始郁郁寡欢也不爱笑了。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朱自清才知道,妻子武仲谦的笑的消失,竟与父亲朱鸿钧有关。

朱自清与武仲谦

前文讲到过,朱鸿钧丢官失业后一直抑郁暴躁。家里有个随时可能暴炸的火药桶,全家自然是小心翼翼了。

家里境况不佳,接连生育的武仲谦日子自然也不那么好过。但武仲谦毕竟性格开朗,所以,即便日子不难么好过,她也经常笑嘻嘻的。

这本是好事,毕竟阳光才是真正扫除阴霾的关键。可朱鸿钧却不那么认为,不那么认为的他只要看到武仲谦笑便会破口大骂,在他的逻辑里:家里都这样了,你竟然还笑!

无数次因为“笑”而受尽公公冷嘲热讽后,武仲谦的笑容便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她不仅笑不出来还终日在房间里偷偷抹泪。日子久了之后,武仲谦听到别人的笑声时竟也和公公一样,觉得分外刺耳了。

这一切,在外头忙工作的朱自清并不知情,武仲谦也从来不想为这些家庭琐事叨扰丈夫。在传统的武仲谦眼里:为丈夫分担家里家外,是她的分内职责。即便这件事到后来越来越难,甚至到她因郁结于心而染病,她也未曾和丈夫朱自清提起过。

可终究,这一切还是被心细如发的朱自清知道了。心疼妻子的朱自清觉得,武仲谦和孩子不能再长期与父亲住在一起了,他也该让父亲知道一些自己的厉害了。

毕竟,人世间的“孝”和“顺”本不应该放在一起,“孝”如果非得在错误的时候也“顺”,那么这“孝”也便成了“愚孝”。

思来想去一个多月后,朱自清愤而带着妻子孩子辞职前往宁波、温州等地谋职。

摆脱公公朱鸿钧以后,武仲谦才慢慢在朱自清的安抚下渐渐有了笑容。妻子的笑,后来被朱自清写进了小说《笑的历史》里,这篇小说里讲的正是妻子在家族中的不幸遭遇。

也是从这时起,朱鸿钧、朱自清的父子关系彻底陷入了僵局。在这之后,他们本有一次可以和解的机会,但或许是时机未到,这一次可能的和解机会,到最后竟成了让双方关系愈演愈烈的催化剂。

1922年暑假,朱自清想主动缓和与父亲之间的矛盾,于是,他便带着妻儿回到了老家杭州。让朱自清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朱鸿钧竟连门都不让他们一家子进。

最终,在家人的劝说下,朱鸿钧虽然让朱自清进了家门,却始终对他不理不睬。朱自清在老家待了几日后,极其怏怏地回去了。

正是在这一年,郁结于心的朱自清在12月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长诗《毁灭》。诗中所说的“败家的凶残”、“一年来骨肉间的仇视”,说得便是自己和父亲之间的矛盾。

1923年,朱自清再回家探亲,这一次父子正式决裂。

这一次团聚,两父子积蓄多年的怨恨终于爆发。朱自清认为,自己的工资应该由自己支配;朱鸿钧则觉得“父亲花儿子的钱天经地义”。冲突中,朱鸿钧还提到了武仲谦,称她那爱笑的性格很让人恼火,他还痛斥朱自清未好好管教妻子。

这样的言论,彻底刺激了朱自清,他本对父亲对待妻子的方式心存不满,可父亲却反过来怪他和妻子,这是他怎么也无法接受的。

悲愤之下,朱自清转身离开了家,这之后几年,他都几乎未与父亲联络过。

这便就是散文《背影》开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和结尾“最近两年的不见”的真实背景。

文人的文字总是这般艺术,艺术到非得琢磨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拿上面的“不见”来说,“不见”与“没见”是一个意思,但她们表达的内涵却有着本质的区别。“不见”代表“没见”,却显然是“主动的没见”。

朱自清的主动几年“没见”,终于让父亲朱鸿钧开始反思自己过往的种种。1925年,身体慢慢不如从前的朱鸿钧开始思念儿子。

朱鸿钧对儿子朱自清曾给予了最多的爱,也曾倾注了最多的心血。朱自清出生前,朱鸿钧曾有两子,可他们都早早夭折了,这自然更加加深了他对儿子的疼爱。

朱自清的成才路上,也离不开父亲朱鸿钧的引导。

因是实际长子的缘故,朱鸿钧对朱自清的教育极其看重。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罗玉凤在讲到朱自清上学时的经历时说:

“朱自清白天在新式学堂上学,晚上被父亲送去夜塾继续读文言文。”

朱鸿钧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从传统教育中走出的他不放心新式学堂。另一方面,朱鸿钧如此费劲心力地栽培儿子,是因为他想让儿子接受全面系统的教育。

朱自清少年时期,每天回来朱鸿钧都要检查他的作文。遇到写的好的字句,朱鸿钧还总会拿起桌上的豆腐干、花生米奖励儿子。当然,如果文章不好,朱鸿钧也会责备儿子。最厉害的时候,动气起来,朱鸿钧甚至会将他写得不好的文章投进火炉烧掉。

这般尽心尽力的教育下,朱自清成才自是必然。

付出和爱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划等号的,为朱自清付出如此多心血的朱鸿钧自然是深爱儿子的。只是,世间有付出越多越想付出的父母,也有如朱鸿钧这般付出越多要求越多的父母。

朱鸿钧对朱自清付出越多,晚年遭逢不幸后他便越发对儿子要求多了。

通常,当要求得不到满足时,人多有两种表现方式,一种是折腾,另一种则是接受。很不幸,朱鸿钧是前者。这样折腾的结果,势必是决裂。

但好在血溶于水,朱鸿钧与朱自清毕竟是父子,打断骨头尚且连着筋!父子之间纵有再大的仇怨,也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逝。

1925年,朱鸿钧提笔给在北大教书的儿子朱自清寄来了一封家书。在信里,他写到:

“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这封信表面在絮叨家常,实际却散发着浓浓的“求和解”的气息。为此,朱鸿钧甚至不惜“咒”自己“大去(死)”。

任何一个子女听到父母跟自己说“自己可能快死了”,都会伤痛感怀,何况已与父亲决裂几年的朱自清。捏着父亲的信笺,朱自清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和父亲这几年的积怨,竟在父亲跟他哀叹“大去不远”的瞬间土崩瓦解了。

随之涌上心头的便是父子间骨肉相连的情感,和父亲已年迈自己还未尽孝的悲叹。此时再看自己身边天真浪漫的孩儿闰儿,父亲与自己过往的点滴如潮涌来……

人类的记忆总是这般神奇,它从来是被情绪和情感主导的。当你爱一个人时,你会选择记忆那些爱的瞬间,当你怀疑或者怨恨某个人时,你的记忆链条上将全是不好的回忆。

怨恨消散之际,便也是朱自清与父亲温馨、美好记忆的复苏时刻。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里,父亲与自己初现矛盾时的在火车站分别时的情景,竟也与以往全然不同起来。

以往回忆起这些,朱自清满满都是怨言甚至懊恼,可这一刻,他想到的全是父亲的不容易和对自己的爱的点滴。

随即,彻夜无眠的朱自清将记忆中与父亲南京浦口送别的情景,用饱含深情的笔墨写成了《背影》。

散文中,朱自清不仅对父亲多年的荒唐行为只字未提,也一笔带过了父子几年的失和,而是将大量笔墨用在了:父亲送“我” 去火车站,叮嘱茶房照应“我”, 给“我”买橘子等等爱的细节上。

这篇文章最初的目的是回应父亲的和解意图,说来它最终出人意料地被选入课本并感动中国,实在是出乎朱自清本人意料。当时的朱自清只是想用它告诉父亲:我懂你的爱,也原谅你过往的种种。

在《背影》一文的末尾,朱自清还写到:

“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不久,朱自清以《背影》为题的散文集出版,书被寄到朱自清老家时,拿到书的朱鸿钧迫不及待地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着儿子的文章。

朱自清三弟朱国华在回忆父亲看到《背影》散文集的情景时说:

“只见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昏黄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光彩。”

那一刻,这对积怨多年的父子,终于尽释前嫌。

由于代沟、家庭琐碎等,父母与子女的种种冲突普遍存在。然而,如朱自清与父亲朱鸿钧这般,最终得以全然化解的却并不多。

朱自清与父亲的最终得以和解,归根到底在于:父子两都各退了一步,且采取了有效的沟通方式。

天下间,父母与子女的爱,从来是一样的。这就意味着,只要用合适的方式做到有效沟通,任何的父母与子女,都可以朱鸿钧与朱自清这般:纵再多纠葛恩怨,最终也只余《背影》里的满满爱!

相关参考文献:

《朱自清全集》、《儿女》、《朱国华:朱自清写〈背影〉的背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