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后人回忆天津的生活

图文|徐定茂

一、徐家私房菜

1965年,我到北京上学才离开天津。之前,我一直住在五大道地区。

我出生在马场道和睦南道之间——就是后来定为徐世昌旧居的地方。我的身份证上注明,出生那天为1949年8月25日,其实我出生在10月16日,户口登记的是阴历。辈分见诸《徐世昌年谱》:“命名派字思、嘉、世、绪、延五字下续订八字,曰:保、定、安、和、温、恭、宽、惠,以为云礽列序之辨。”我排“定”字辈,徐世昌第五代嫡长孙。

下图:徐家世系

先祖徐世昌从总统位子上退下来,于1922年搬进了天津住所。《年谱》载:“民国十一年,到津住十弟意租界宅。九月十日迁居英租界二十号路新居。十五日,席夫人由京携儿孙等来津。”

当时的英租界道路除去路名外还有编号。一号路是河坝道(The Bund Road),现在叫台儿庄路。号码最高的为七十四号路,海光寺道(Hai Kwan Ssu Road),现在的西康路。英租界二十号路呢,咪哆士道(Meadows Road),现在叫泰安道。

我们在泰安道住房的位置大约是在安里甘教堂的对面,现已拆除了。《年谱》里所记的“四月,料理园中花木,浇花分菊,引瓜种豆。是年海棠、樱桃皆盛开”等就是在此寓所中。先祖在泰安道的住处,度过了惬意的晚年生活,最终也病逝于此。

下图:原泰安道(咪哆士道)

泰安道上的住所,是以徐弢乔化名购买的。1927年前后,徐世昌又购得牛津道(新华路)上的一块空地,用的是“宝墨堂”的名义。这块地面上的建筑群,是我祖父徐延东组织施工的,前后共兴建了九栋独立的住宅。如今,在道路拐角处还可以找到界碑,上书“宝墨堂徐”。

先祖虽未在新华路宅居住,但辞世时因天津已沦陷,交通不便无法归葬河南,灵柩只好浮厝在新华路院内。所以新华路住所的重要性,在于其是徐世昌在天津的最后停靠之处。

家母说,我是出生在大院内靠近睦南道的那座楼房中。但我对于这个院落,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当年院子较大,种满了花草及几株桃树。眼下的新华南路小学主楼,估计就建在早先的院子里。

大院在睦南道上有个旁门,通往后厨。家母经常抱着我出这个小门,站在路边看街景。出门前,先朝后厨的师傅讨上一根咸菜丝,含在嘴里吧唧滋味。

后厨的师傅姓黄。身材略胖,秃顶,满脸带笑。1952年前后,祖父徐延东在睦南道旁门处开了个小餐厅,主厨就是黄师傅。餐厅的招牌菜为徐世昌喜爱的菜肴之一 ——东坡肉。尽管当年没有什么“私房菜”一说,但小餐厅的招牌菜也被市人称之为“徐家菜”。

几年前回津途经睦南道,发现后门没有了,变成一排整齐的墙体。新华路正门原有的两侧门房也没有了,围墙似乎也变薄变矮了,只有主楼的大体轮廓尚能依稀显示出当年的样式。

下图:40年代的马场道与牛津道(今新华路)交口,左侧即为徐家房产,建筑尚存,但围墙拆除。

二、规矩与读书

家里经常教育我们不要搞特殊化,所以社会上传出什么徐家用餐时还有专门的徐氏握筷法,中指要置于筷子中间等,均为误传。此外还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讲徐家有“扣锅”的传统:即每年中秋节时,全家上下不仅不食月饼,甚至不做饭,不吃饭,要真实体验“吃不上饭”的感觉。说这是因为徐世昌年轻时一度落魄,所以格外珍惜此后得到的生活。这种带有“忆苦思甜”的故事,还被编造成是徐世昌给家人定的规矩,而且在他过世的数十年之后徐家后人依旧坚持着。此说法纯属向壁虚构。查徐世昌《韬养斋日记》:“戊午八月十五日。晨起,写字。午刻中秋祀祖。饭后写字,小憩,看书,会中外客至晚。饭后看家人拜月。夜静看云,月色甚佳。”从日记中可以看到,我家并没有中秋“扣锅”的家规。

下图:徐世昌日记将影印出版,为中国近代史资料一件大事。

家中从未制定过什么家规,我的有些习惯是在日常生活中逐步养成的。如冬日进入剧场或影院,家长提醒要脱帽。这是因为一般场内比较燥热,仍戴着帽子容易捂出汗来,散场外出时就容易吹风而招致感冒。而且,戴着帽子容易遮挡后面观众的正常视线,也是一种无礼行为。平日若随家长外出拜客,未进门前要在路边跺跺脚,以防把泥土带进屋内,进门后要主动叫人。冬季时分,进门后也要立即摘下帽子,同时脱下的外衣要叠好,不要随手丢在一旁。家里来客要主动叫人,为客人沏茶续水注意不要倒满。尤其是在天津,还需注意壶嘴不要对着客人等。

打小养成的习惯一直伴随着我长大。改革开放后,我曾被任命为某企业法人代表,下属敲门进来向我汇报工作时,我也总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取杯倒水,弄得下属很不好意思,搞得前台服务人员不知所措。

其实在我内心深处,也曾有反抗家庭规矩的冲动。例如当时家里从清洁卫生的角度出发,规定不允许租书。同时也不提倡购二手书。但我平日最爱逛的,就是天祥二楼的旧书摊。旧书摊上也设有租书业务。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堂叔徐保宁提到,他的同学中有一位是蒋学模先生的亲属,特意推荐蒋先生译的《基度山恩仇记》。于是,堂叔也去天祥二楼租借。据说,当时整个天津市也就只有这一部,共四册,押金甚高,而且每次只允许租一册。

徐保宁毕业于河北中医学院,更是注意卫生。外租回来的书,先要放进金属盒内,四周封闭,上笼蒸,经过消毒才在家里传阅。用封闭盒子,是为防止蒸的时候挥发的水汽损坏了书本。不过当年我是被禁止阅读的,理由是阅读过多的课外读物会影响学习。

于是,我也偷偷在书摊上购了一些旧书回来,藏在书桌里。其中有当年几为禁书的小说《三家巷》《苦斗》,有朋弟的漫画集《老白薯》,还有前苏联的侦破小说《形形色色的案件》等。我尤其得意的是,还购到过一本王云五万有文库版的《续侠隐记》。

三、小时候的吃食

刚搬到洛阳道时,住所前后院围墙上还有一圈圈的铁丝网。这些铁丝网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被拆除的—作为废铁炼钢了。当时街道上还通知,要拆下外院的大铁门,不知为什么没有执行。

下图:1965年十一,背景即洛阳道住房当年的围墙。(摄影 徐保厘)

大跃进时期的五大道上,彩旗飞舞,高音喇叭架设在路灯杆上,时时播放着《社会主义好》《歌唱祖国》等歌曲。在重庆道与长沙路的交口处,是比较宽阔的民园广场。当时还在场边搭起了舞台,晚间上演一些类似反映全民大炼钢铁或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的活报剧。当时广场边上有个邮局,门前立着邮筒,我为了看演出爬了上去。数十年后经过那里,看到邮筒圆圆的顶盖,我都惊讶当时是怎么上去的,而且居然还能站在上面。

那时,部分机关、厂矿以及餐饮食品店,在一些街道上用杉篙、席帘及苫布搭起了棚子。这些棚子往往是搭建在相对偏僻的道路上。一些主路,如河北路、成都道为了不妨碍交通,没搭这类棚子。厂矿一般是在棚子里展出自己的产品:如布料、木柜、缝纫机等。机关除去摆放图片展板外,有的还用播放小电影的方式来进行宣传。小电影的播放机距离银幕也就五六米,银幕至镜头间用黑布裹成一个筒子,用以密封防止泄光,大家是从银幕的背面去观赏影片的,内容全都是新闻纪录片。餐饮业则是销售食品,供往来人们选用。这些食品大多以小吃为主,如麻酱火烧,个别摊位还有馄饨。由于当时没有液化石油气,这些摊位都是用汽油桶改装的炉子,上面架一大锅,锅里一边放骨头棒子,中间用箅子隔开,另一边随时下馄饨。汤汁一直是滚沸的,呈灰白色,热气腾腾,上面漂浮着零星肥肉渣,隔着两个路口就能闻到一阵阵的香气。

起士林有一个棚面架在湖南路上,内设两三张餐桌,销售红菜汤、土豆沙拉和面包。红菜汤是盛在一个保温桶内,食用时还需略作加工。家父曾带我在此品尝过一次,“味道好极了”。

还有一次,我吃到了起士林的素炒茄丝。1966年底,我借全国红卫兵大串联之机回到天津家中。一日早起,家父对我说,中午去起士林。西餐厅是“封资修”的代表,因此起士林已停业了一段时间;后来开始营业,经营大众食品。当时起士林只是午间开门,并只售一个菜,就是素炒茄丝。

我们是从早先开封道上的大门进去的,里面黑压压地坐了不少顾客。餐厅内只有一层对外营业,也就是早先经营冷饮的区域,靠近浙江路的糕点糖果柜台,全都蒙上了桌布。通往二楼正餐厅的楼梯,也拉上了绳索。来就餐的顾客,坐在位子上等候发票—有位子才能领到票,每张票购一份素炒茄丝。我们到后,只有一个空位了,结果家父又从布帘后拉出把椅子,才领到了两张票。

我自己持票去原来的乐池处领饭,价格不贵,也就两三毛一份—也许是心目中对起士林期望值过高吧,当时感到茄丝淡而无味,和食堂的大锅菜没什么两样。

四、简易溜冰鞋

作为大跃进的新产品,当年市面上出现了一种新款的铅笔—带橡皮头,白杆,印有小牛、小马、小猴等卡通图像。在此之前,常见的铅笔杆都是一色的,没有图案也没有橡皮头。我当时用日本占领时期生产的“地球牌”绿杆铅笔。那是我刚上学的那年,春节期间家母带我去大理道给訾奶奶拜年时,訾伯伯送给我的—两打。

下图:洛阳道旧居

地球牌铅笔不好使,木质差,容易削劈了。后来我过生日时,祖母送给我几支新铅笔,使我惊喜万分。然而家父告诉我,新铅笔不能用。因为我是由父母供养的,新铅笔市面价格为0.5元/支,在当时比较昂贵,超出家庭所能承担的范围。所以铅笔所有权是我的,但却是不能用。

现在想起,家里从未向我提起过我家的历史,从未告诉我,我有个曾为大总统的高祖。日常生活都是按普通市民标准来要求,无论是身着衣物还是生活用品,都不要特殊。比如我在上小学时,冬季戴一顶蓝色的棉布帽子。上世纪50年代末,市场上出现了毡绒帽,尽管材质不过是长毛绒,我也特别希望能拥有一顶。毡绒帽的护耳舌头较厚,两边能翘起来,就像是一对飞翔的翅膀,特“洒”。而棉布帽就没有这样的效果了。记得申请了N次,家父均以一句“没必要”打消了我的念头。现在回想,我还是上了初中后才戴上毡绒帽的。

还有,上小学时学校曾开设游泳和溜冰课程。游泳课通常是在上午,全班集体排队去西安道的第二游泳池,听老师讲几句话后就跳进浅水池里憋气冒泡了。而上溜冰课就需要有冰鞋,于是申请报批,最后家里也只给购置了一双简易冰鞋。简易冰鞋几乎不能称之为“鞋”。它只是两块削成脚形的木板,板底用螺丝钉拧上冰刀。冰刀颜色发乌,好像是马口铁的,也没有刃。木板两侧钉有布圈,用以穿鞋带,滑时再把“冰鞋”捆绑在棉鞋上。当时的溜冰课是在学校里上。学校自己泼了一个小小的冰场。记得溜冰课没上几节就停了,不过学生们可以在晚间来校练习溜冰。我就是凭这双简易冰鞋,基本上达到不摔跤的水平。不过,简易冰鞋在正式的溜冰场是禁止使用的。

我家附近有两个正式冰场,一个在新华路第一体育场内,还有一个就是西安道第二游泳池内。第一体育场的溜冰场比较小,而且只有白天场次。场内中心用席帘遮挡出两个区域,里圈是使用花样冰刀溜冰者的场所,而穿跑刀的则在外围逆时针转圈。第二游泳池的冰场较大,分出了一块练习区,供初学者慢慢溜。二池夏季的泳池和冬季的冰场都开夜场。夜场灯火通明,喇叭周而复始地播放歌曲。冬季冰场播放歌曲的节拍,一般较快且有节奏感,如《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等。夏季游泳场就播放比较缠绵抒情的歌曲了,最常听到的就是郭颂那独有的满怀深情的歌声:“啊朗喝喝喝你那,啊朗喝你那喝你那喝你那,啊朗喝你那喝你那喝你那……”

五、小时候的娱乐

上小学时,天津的晚报名为《新晚报》。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新晚报》与《天津工人报》《天津青年报》合并,更名为《天津晚报》。晚报于十年动乱期间被迫停刊。改革开放后恢复晚报,1984年《今晚报》创刊。

记得小时候,邮递员骑着车,嘴里不停地念叨:“报!报!天津晚报!”邮递员通常把晚报插在铁门上。拿到晚报后,祖母主要阅读新闻及《葵花灯下》专栏,家父重点看报刊评论,家母则查阅天气预报,考虑次日衣物穿戴的增减,我是看小说连载和电影放映场次的预告。

祖母看的《葵花灯下》专栏,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当时和平路一线修建路灯,改进了光源并装饰成葵花状。晚报随之推出此专栏,讲述天津人民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我最早在晚报读到的连载小说是前苏联的《一颗铜纽扣》,主人公于二次大战时的特殊经历,这也往往成为次日学校里议论的主要话题之一。

当时每周六个工作日,因此家父规定我只能周六晚间及周日白天外出观影,其他时间主要是学习。所以,当时从晚报上汲取电影方面的信息,成为我平日最大的乐趣。尤其是根据周五登出的周六、周日影片预告,即可对自己的活动作出安排。

那时影片少,在晚报上主要是查阅复映电影的片名、场次预告,当时如工人剧场、解放桥影院以及天宫影院等,都上映老片子。当年我经常去劝业场的天宫看电影。天宫复映场票价一毛,到了周六晚间也有两场连映的,比如前苏联的《非常事件》,是上下集影片。记得我在天宫最后看的影片,是前捷克斯洛伐克的《毁灭的发明》,改编自儒勒·凡尔纳的小说,上影译制,非常有特色。近几年,我一直在找这部影片,但始终没有找到。

下图:天宫影院的票证

周日,我有时去天乐听段相声,计时收费。这种收费类似眼下停放机动车收费。剧场门前有马蹄表,服务人员把入场时间标注在票上,退场时根据时间长短来收费。开场时间在十五点左右,直到廿一点后结束。节目大轴是马三立老先生或常连安老先生,压轴则为常宝霆、白全福。

马三立和常连安是轮流登台的。常连安的单口相声中往往还掺杂戏法、口技。我有一次欣赏到老先生的“罗圈献采”:只见老先生取一布袋,即闻雀儿叫声,疑为放在袋中。掏时又作被啄状,继而怒,摔之踏之,雀儿悲鸣。随即将布袋丢至一旁,忽又闻雀儿鸣叫。剧场内笑声掌声四起。老先生再将布袋拾起,使劲拧,雀声仍不断,大家方知此为老先生的口技。

天华景一般演出京剧。白天也安排有计时收费的场次。剧场门前挂有水牌,上面用白粉写着演出剧目及主要演员姓名,从门前走过时,往往可以听到里面击打锣鼓点的声音,内行的戏迷还可据此选定入场时间。类似这样的演出往往不是很严谨,我有一次在此观看《盘丝洞》,到了八戒偷看蜘蛛精洗澡时,只见一些观众进场并同时叫好。后在这些观众要求下,八戒的扮演者现场又唱了一段“叫张义……”至此才知出演八戒的演员原来工老旦。

六、袁家照片风波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徐延东的后人住在洛阳道。

从南海路口的曹锟故居向东直到新华南路,洛阳道上基本为三底二层的连体楼房。一水儿的乌黑铁门,临街围墙不高,上面装饰着铸铁围栏。我家在积善里胡同口处还有一间车库房—-不知是什么时候,这间车库被拆除了。车库里堆放一些杂物,记得有民国时期摄影画报、宝文堂版唱本等。此外,还存放了一些信札及字画。

下图:徐世昌著法兰西巴黎大学学位服照

字画署名“水竹邨人”,即为先祖徐世昌。《翰林总统徐世昌》中讲:“当时的天津著名书法家似有门户之见。徐世昌因位居当朝,不愿与他们在书坛上争之高下,唯以自号水竹邨人行世,从不署其真实姓名。”少儿时,每逢清明祖母带我去扫墓,见碑题曰“水竹邨人之墓”。

网上讲,徐世昌在天津病逝,先寄葬于天津桃园村原英国公墓,后同夫人一起归葬河南省辉县市百泉镇苏门山东侧,墓亦毁于“文革”。这一说法是误传。我在上篇文章中提到过,先祖辞世时因交通问题无法归葬,只好浮厝新华路宅院,后葬于天津北仓公墓。1999年,得知位于外环内的墓地有被征用的可能,我和弟弟徐定一又把坟迁了出来。

下图:1943年英国万国公墓,后来的小蘑菇坟地(海口路公园)(王玮 提供)

当年,我曾在车库杂物堆里翻出个羽毛扇,色泽灰白,毛片平柔,便常拿在手边,闲时站在楼前的高台阶上比划,“我正在城楼观山景……”1965年我进京后,这把扇子自然留在天津家中。经过次年的“红八月”,也就不知其下落了。后来听家母提及,此扇是袁世凯送给徐世昌的,上面有袁的题词。听说后隐约想起,在扇柄与羽毛的连接铜丝钉铰处,有个透明的倒三角,里面确实包有一枚红色的印记,只是不记得是什么字了。

袁世凯的四代孙(启字辈)、朱启钤的四代孙(延字辈),还有天津卞家、山东孟家、镶黄旗车家的后人以及徐家的徐元,都是我的小学校友。徐元雍容大方,一身富贵相,是徐世章的外孙女,比我高两辈,是为元奶奶。我们的住家都在五大道一带,年纪尚小又是同学,相互间也就不排辈分了。只是徐元关系和我较近,但我们并不在一个班。当年学校风气尚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同学见面基本不说话。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上小学时,历史课本里有一幅关于洪宪年间的漫画。袁同学看后,认为此画并不像袁世凯,于是带着大家到他家去看照片以证其实。到了动荡的年代,又听说袁同学的班主任老师,在“红八月”间被红卫兵揪出来并挨了整,理由是我们查看照片前,老师“没有及时制止,起到了为反动军阀张目的作用”。

我得知此消息后,想去看看老师。元奶奶知道了我的想法赶忙劝阻:“你打北京来知道嘛,介不似找事么。别跟着瞎惹惹,回头再把你饶进去,可就更哏儿了……”我已不记得袁家照片的样子了,只记得我还在自家车库里翻出过一幅徐世昌的图像,是在一面铜版上压出来的凹凸半身像,正面免冠,没有说明文字。我是凭直觉,认为这就是我的高祖。

七、告别五大道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我离开天津的那一天同样是8月25日,只不过是阳历。1965年,我考入了北京的学校。我们这一批由天津录取的生源共有五十名,由校方指定时间并统一购票前往北京。到京后便被关进校舍,整整三天不得出屋—当年天津流行编号为“02”的疾病,需要隔离一段时间。

下图:新华路原徐氏旧居原貌,2000年左右拆除重建,体量增大。(摄影 王泰)

我家居住的地方,派出所在成都道和长沙路交口处。拿着录取通知书,眼睁睁看着户籍警取下我这一页时,几天前收到录取通知时的愉悦心情顿时荡然无存。那一瞬间,我也许想起幼时去水上公园,坐在平底木船上穿过层层芦苇撑进园内;想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墙子河上漂荡的游船,想起我们从河里捞上的小鱼,用手捧着跑回家中;想起上世纪六十年代下乡劳动时住在张贵庄,房东小孩夜晚带我们到稻田水闸边用手电“照”螃蟹—光柱射出,螃蟹慢慢聚拢过来……然而,这一切行将离我远去了。

后来想起,当时选择离开天津,也许和内心深处隐藏的自身为北洋军阀后代所起的影响有关。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天津开始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班上有同学提出,说我家似曾雇有保姆,因此要好好检查家庭中存在的“剥削行为”;还有的揭发我在班内传阅大仲马的《续侠隐记》,是公开宣扬“封资修”(你求我借给你的)……

下图:韬养斋日记

毕业于中医学院的堂叔徐保宁,在我之前就离开了天津,自愿报名去了新疆农垦建设兵团。他和我一样,就此躲过了1966年“红八月”时对人们精神甚至肉体上的摧残与折磨。后来家里的信件就断了,我不用多想就断定:洛阳道躲不过被“抄”的命运。

我是十一月夜间回到天津的。我因持有北京学生证而受到欢迎,并被送到哈尔滨道口上的接待站里,领取免费乘坐公交车的票证。到家后得知,“红八月”时家中尚好,没有一人被批、被斗、被打、被剪头。只是,有关徐世昌的物品被抄没,祖母的首饰被收缴,家父(燕京大学古典文学系毕业)的若干研究资料被查封。家父头上戴着我当年的毡绒帽。家里生活还算正常。

我私下去了袁同学的家。大门微启,里面没有人,四壁皆空。我只是找到一块被丢弃的化妆镜,似乎是玻璃砖的,很厚,很沉。正面是长方形,上面是圆顶……袁同学如果能够看到这篇文字的话,不知是否还记得这款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