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族与洛克菲勒失踪事件

作者： 杨睿 利维坦

利维坦按：历史上著名的哥伦布大交换（Columbian Exchange）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部“外来入侵物种史”——自1492年哥伦布首次航行到美洲大陆，是世纪性大规模航海的开始，也是旧大陆与新大陆之间联系的开始，引发各种生态上的巨大转变。除了动植物，旧世界与新世界之间也完成了病毒的交换（比如旧世界带给新世界的霍乱、天花；新世界送给旧世界的梅毒）。

当然，能够具备大洋航海能力的“高阶文明”（白人殖民者），正如同这个宇宙中可以跨星际旅行的外来生命，发现遥远陆地上的某个原始部落文明自然欣喜若狂。但在原始部族人的眼中，这些“外来物种”往往让他们惊慌失措，充满恐惧。本文中的阿斯马特族人（Asmat）便是如此：更为不幸的是，一个年轻的白人在不恰当的时间段内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文/Gabe Paoletti

译/杨睿

校对/石炜

原文/all-that-is-interesting.com/michael-rockefeller

本文基于创作共用协议（BY-NC），由杨睿在利维坦发布

1960年5月，迈克尔第一次来到新几内亚。图源：哈佛大学；皮巴第人类及人种学博物馆（155700080）

20世纪60年代初，标准石油公司的继承人迈克尔·洛克菲勒（Michael Rockefeller）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海岸意外失踪，这个消息震惊了全国上下。多年后我们才知道，这位“富多代”的真实命运远比人们想象的要更令人震惊。

1938年，迈克尔·洛克菲勒出生，成为洛克菲勒大家族的一员。他的父亲是纽约州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Nelson A. Rockefeller，也曾任美国副总统）；曾祖父约翰·洛克菲勒（John D. Rockefeller）是有史以来最富有的富豪，拥有一个庞大的石油帝国。

迈克尔·洛克菲勒（1938-1961）。图源 Nielsen/Keystone/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

虽然迈克尔的父亲希望他能子承父业，管理家族的巨大商业资产，但迈克尔本人却拥有一个更安静、更艺术的灵魂。1960年，他从哈佛大学毕业，想做些比当董事、坐办公室开会更令人兴奋的事。

迈克尔的父亲是一位艺术收藏家，1954年他捐出自己的藏品，出资创立了原始艺术博物馆。其中很多藏品，包括尼日利亚人、前哥伦布时期阿兹特克人（Aztec）和玛雅人的艺术作品，都曾让迈克尔如痴如醉。

纳尔逊·洛克菲勒和他收藏的原始艺术雕塑。图源：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他决心去寻找自己的“原始艺术”。对于当时的非西方艺术来说，这个术语不免散发出一丝优越感的气息。投身于原始艺术的迈克尔在他父亲博物馆的董事会上轻松占据了一席之地。

海德尔（Heider）是哈佛大学人类学专业的一名研究生，他说：“迈克尔的父亲让他直接进了博物馆的董事会。迈克尔说他想做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情，把更多的艺术品搜罗到纽约。”

在这之前，迈克尔出过不少次远门，他曾在日本和委内瑞拉住过好几个月。现在，他想踏上一次人类学考察的征途。

与荷兰国立民族学博物馆的代表谈过之后，迈克尔决定前往荷属新几内亚，从定居在那儿的阿斯马特人（Asmat）那里收罗艺术品。

纽约州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与他的第一任妻子玛丽·托德亨特·克拉克（Mary Todhunter Clark）和孩子们：玛丽、安妮、史蒂文、罗德曼和迈克尔（后排右一）。图源：Keystone/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

到20世纪60年代，虽然荷兰殖民统治当局和传教士已经在这个地区呆了快10年了，仍有许多阿斯马特人没有亲眼见过白人。

迈克尔邀请了不少研究人员和纪录片摄制人加入到这趟旅行当中，进行一次探索发现之旅。他们此行来到了岛上阿斯马特人主要的生活聚集地，奥茨贾内普（Otsjanep）。他们不仅在这里拍了很多照片，还试图从当地人手里购买比斯柱（一种雕刻精美的木质艺术品），但却没能成功。

阿斯马特人主要的生活聚集地图示。图源：Guilbert Gates

迈克尔并没有就此灰心丧气。他继续深入观察，发现阿斯马特人似乎有很多行为与西方社会规范背道而驰。

当时，岛上村庄间的战争十分常见，阿斯马特的战士经常会砍下敌人的头，吃敌人的肉。在某些地区，阿斯马特男性还会和同性做爱；有时他们还会喝下对方的尿，完成奇怪的结拜仪式。

迈克尔在日记里写道：“这个地方比我之前见识过的地方要更加偏远，更加狂野。”

阿斯马特人与外界的接触非常有限，在他们的观念里，居住在岛之外的都是神灵。最早有白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时，他们还以为白人是某种超自然的存在。

最初的发现任务成功后，迈克尔更加跃跃欲试，打算大展身手。他制定了一份详尽的计划，进行更加细致的阿斯马特人类学研究，他还打算在父亲的博物馆展示阿斯马特的艺术品。

1961年，迈克尔和一群荷兰人类学家一起再次来到了新几内亚。

1961年11月19日，迈克尔一行乘船，沿着海岸线向奥茨贾内普靠近。可是他们的船在距离海岸还有12英里的地方翻了。据记载，迈克尔跟同行的人类学家讲完“我觉得我可以（游过去）”，就纵身一跃跳进了水里，不见了。

迈克尔·洛克菲勒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图源：Eliot Elisofon/The LIFE Picture Collection/Getty Images

出身于有钱有权之家，迈克尔一失踪，寻找他的行动可以说是不遗余力：船、飞机和直升机都在这个地区四下搜寻，寻找迈克尔或是能表明他生死的某些迹象。

出事后，纳尔逊·洛克菲勒和妻子也飞往新几内亚，一起搜寻他们的儿子。

可惜，就算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也没能找到迈克尔的尸体。9天之后，荷兰内政部长表示：“没有希望能找到迈克尔·洛克菲勒了。”

虽然迈克尔的家人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最终能找到自己的儿子，但他们还是当天就离开了这个岛。两周后，荷兰取消了搜寻迈克尔的行动，说迈克尔是“溺毙”。

迈克尔失踪的地点：新几内亚南海岸。图源：Eliot Elisofon/The LIFE Picture Collection/Getty Images

迈克尔的去世在媒体界引起了轰动。很快，各家报纸都开始刊登各式各样的谣言，说他一定是被食人族或是鲨鱼吃掉了。

另有传言称，迈克尔其实是逃离了财富的镀金牢笼，正自由自在地活在新几内亚丛林中的某个地方。

荷兰当局否认了这些谣言，说他们未能发现迈克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迈克尔失踪后，船只、飞机都开始了搜寻工作。图源：Eliot Elisofon/The LIFE Picture Collection/Getty Images

迈克尔的父亲纳尔逊·洛克菲勒面对媒体。图源：Eliot Elisofon/The LIFE Picture Collection/Getty Images

2014年，《国家地理》的记者卡尔·霍夫曼（Carl Hoffman）在他的书《野蛮收获:食人族、殖民主义和迈克尔·洛克菲勒追逐原始艺术的惨剧》（Savage Harvest: A Tale of Cannibals, Colonialism and Michael Rockefeller’s Tragic Quest for Primitive Art ）中揭露说，荷兰对此事展开的许多调查都证明，是阿斯马特人杀了迈克尔。

岛上有两位荷兰传教士和阿斯马特人共处多年，还会讲当地的语言。传教士告诉地方当局，他们从阿斯马特人那里听说是阿斯马特人杀了迈克尔。

次年，警方派威姆·范·德·沃尔（Wim van de Waal）去调查此事，他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甚至还拿到了阿斯马特人口中所谓的“迈克尔的头骨”。

但所有这些记载都被尘封在档案柜里，没有进行任何更加深入的调查。洛克菲勒家族也只是被告知，迈克尔被当地阿斯马特人杀害的传闻纯属空穴来风。

1962年，荷兰对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一半统治权割让给了新印度尼西亚。荷兰担心一旦他们无力控制当地人口，他们很快就会被赶下台。

阿斯马特人将敌人的头骨用作装饰。图源：Wikimedia Commons

一个阿斯马特人祖先的头骨，常用来作为枕头。图源：Wikimedia Commons

霍夫曼决定调查这段50年前的历史，他第一站就来到了奥茨贾内普。在这里，他一开始只是作为记者去记录阿斯马特人的文化。但他无意中从翻译那里听到有个男的说，不要讨论死在那儿的那个美国人。

霍夫曼假装自己毫不知情，问他那个人是谁。他得到的答案是：迈克尔·洛克菲勒。霍夫曼了解到，岛上的人都知道是奥茨贾内普的阿斯马特人杀了那个白人，因为害怕遭到报复，他们才不敢提起这件事。

霍夫曼还了解到，杀掉迈克尔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报复。

1957年，距离迈克尔第一次访岛还有三年时间。这一年曾发生了一件事，给奥茨贾内普的人留下了永久的创伤。当时，荷兰殖民政府才刚刚控制这座岛，对偏远部落的阿斯马特人控制有限。

那一年，奥茨贾内普和奥马塞普（Omadesep）两个阿斯马特的部落之间发生了一次大屠杀，双方都有几十人被杀死。

荷兰殖民政府试图控制局势，希望能平息奥茨贾内普部落的怒火。但由于一大堆文化上的误会，荷兰人对奥茨贾内普人开了火。

第一次见识枪支威力的奥茨贾内普人，亲眼看到4名战争头领中弹身亡。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奥茨贾内普的人偶然发现迈克尔正朝着与他们领地接壤的海岸游来。

绍尔（Sauer）是当年荷兰殖民者开枪击毙的阿斯马特人萨姆特（Samut）的儿子，这一事件也成为迈克尔遇害的导火索。图源：卡尔·霍夫曼

独木舟上的阿斯马特人。图源：Wolfgang Kaehler/LightRocket/Getty Images

最开始听到这个故事的荷兰传教士说，阿斯马特人一开始以为迈克尔是鳄鱼，等他靠近一点才知道他是个白人。

迈克尔非常不幸，他遇到的这些人就是部落的战争头领和被荷兰人杀害的人的后代。

他们中有人说：“奥茨贾内普的人总说要去猎白人的脑袋。现在，机会来了。”

虽然有些害怕、有些犹豫，但他们最终还是把迈克尔杀死了。

他们砍下了迈克尔的头，切开他的头骨，吃了他的脑髓。他们把迈克尔煮熟，吃了剩下的肉。迈克尔的大腿骨还被制成了短刀，他的胫骨变成了鱼叉。

迈克尔全身的血液都被抽了出来。部落的人在仪式上跳舞、做爱的时候，就会用他的鲜血浸湿身体。

在阿斯马特人的宗教神学中，他们相信自己这样做是在重新恢复世界的平衡。白人部落杀了他们部落的4个人，现在白人得到了应得的报应，阿斯马特人有权这么做，他们不过是拿回了原来被夺走的能量和力量而已。

阿斯马特部落的人聚集在大屋里。图源 Wikimedia Commons

但阿斯马特人很快就后悔了。迈克尔失踪后的搜寻行动让阿斯马特人感到害怕，他们大多数人之前从来没见过飞机或是直升机。

就在这件事发生之后，阿斯马特部落霍乱肆虐，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对他们杀害迈克尔的报复。

Pirine村的前首领科考伊（Kokai）对迈克尔失踪前和失踪后的事情记忆犹新，但他却又坚称自己对他的失踪一无所知。图源：卡尔·霍夫曼

虽然很多阿斯马特人都跟霍夫曼讲过这个故事，但那些和行凶者或目击者有关的人却没有一个真正认下这个罪行，他们都说这只是道听途说来的一个故事罢了。

后来，在霍夫曼即将启程回美国前的一天，他在村子里看到一个男的正跟一个坐在地上的人比划杀人的动作。一听到他们说的话和迈克尔被杀有关，霍夫曼立马就架起摄影机开始拍摄，但这时，说话人的话音已经快要落下了。

最后，霍夫曼只成功地记下了故事的尾声。那个男人解释说：

“不要把这个故事告诉任何人或是任何村庄，这个故事只属于我们。不许说出去。不许提到这个故事。我只希望你记住它，你必须为我们保守秘密。我希望，我只希望，这个故事进了你的耳朵，就不要再出你口。永远不要和人讲这个故事，任何人、任何村落都不可以。如果有人问你，不要回答。不要跟他们说话，这个故事只能你知道。如果你告诉了他们，你会死的。我怕你会死。如果你跟别人讲了这个故事，你会死，你们都会死。你只能把这个故事当做秘密，我希望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知道这个故事，永远只有你知道，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