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雍正年间广东普宁“三宄盗尸案”细陈

此案译自《鹿洲公案》中【三宄盗尸】

雍正五年(1727)秋七月十三日,我(作者蓝鼎元)出任潮州府普宁知县,开始学习从政。刚一个多月,就有潮阳县人王士毅,说有人毒杀他的堂弟,前来告状,状纸如是:“我的堂弟阿雄,其母嫁给普宁县人陈天万为妾,阿雄随母到陈家,陈妻许氏妒嫉,用毒药给阿雄喝,致其死去,阿雄死后,十指弯曲,牙和嘴唇无不发青。”一并呈上倘若诬告即甘受重罚的具结,情真词切,似乎极为可信。

次日一早到现场勘验,坟坑里空空如也,不见尸体。王士毅利口巧言,喋喋不休,指斥陈天万害怕验尸发现下毒的痕迹,因此移尸灭迹,陈天万全家你看我,我看你,惊慌恐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平心静气地审问一番,了解到阿雄闹了两个月的痢疾,叫来当日给阿雄治病的大夫查对,确凿无疑。我仔细打量许氏,她肚子胀得像牛一样,三四个人扶着才能蹲下,已得了九年的水肿病,哀伤悲凄,根本不像蛮狠嫉妒、下毒害人的凶手。

我遍审被告和证人十几人,刨根问底,都称不知阿雄尸体在哪,我估计尸体可能被王士毅偷走,于是叫来阿雄母亲林氏:“阿雄死的当天,王士毅来过没有?”她悲泣道:“请了他,他不来。”我又问:“第二天他来了没有?”她点头道:“来过,没进我们家,去了一下他表姐家就离开了。”我接着问:“王士毅表姐有没有丈夫和男孩?”她说:“她有个儿子,叫廖阿喜,十五六岁。”我当即派人叫来廖阿喜查问:“二十八那天,王士毅到你家去做什么?”据他交代:“在路上遇到王士毅,但他并未到我们家去。”我不禁奇怪:“你们聊了些什么?”廖阿喜说:“他问我阿雄死后埋没埋?埋在何处?我说埋在后面山岭,他就离开了。”

我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偷尸之人,就是王士毅!”找到他后,当场给他上了夹棍,一番审问,他果然承认,招供说是雇乞丐趁夜里偷偷挖开坟茔,抬着阿雄的尸体离开。再追问尸体转移隐藏到何处,指使他的讼师姓甚名谁,他却支支吾吾不肯道出实情,好像害怕有人在旁边偷偷窥视。我便将王土毅判打三十棍,宣布带回县城上枷示众,陈天万一家及受牵连的左邻右舍,全部释放,现场围观的百姓有数千之多,皆以为案子就此完结,无不欢声震天,跪拜的人遍地都是。

回轿走不到半里,我悄悄叫住差役林才,告诉他:“你换去当差的衣帽,快马跑入城里,赶快奔向东门旅店,问潮阳客人王士毅投宿几天,住在哪一间房舍,房中如有人,立即将他绑上带来。”林才在客店中果然擒获一人,讼师王爵亭,其人举止从容,好像对此案根本不知情的样子。王爵亭谎称和王士毅素不相识,王士毅也不看他,两人口气斩钉截铁,几乎没有什么空隙可乘。我考虑,请人写状、取保之时,王士毅不会一个人办,便秘密唤来代写状子的人和保人进行讯问,他们都说:“王爵亭这人 与王士毅同来,是有这么回事。”王爵亭还不肯招认。我让人给他纸笔,让他书写供词,字迹和原状上的字完全符合。因此给他上了刑具,他才完全吐露了实情,供认说是老讼师陈伟度出谋划策,设此奇计,偷去尸首到外县,转到潮阳县戎水都乌石寨外掩埋,埋的具体地方得问陈伟度,王士毅也不知道。

于是,我又派差役迅速寻访缉拿,终于抓获陈伟度。这陈伟度看面相就是老奸巨猾,比王爵亭深沉十倍,他一到大堂,便情词切切,叫屈鸣冤:“陈天万乃是我没出五服的弟弟。这两个家伙一点良心没有,想要用假命案把我弟弟陷害致死,幸而遇上青天大老爷,洞察奸邪如同神明。现在他们陷害我弟弟不成,又要转害于我。若非大人如包龙图再世,我们兄弟必然含冤受害,死不瞑目。”我心中初以为他说得有理,有哀怜开释的打算,但见他双目凶光闪烁,不像好人,就随意试探道:“好一位讼师!你所说的有情有理,娓娓动听,如果遇上别的官员问案,一百个、一千个也就放了。可现在遇上的是本县,你既夸本官是包龙图再世,那就莫要再凿凿欺骗,从实招认,本县自当从宽发落。”陈伟度听了面现惊愕,找不出什么话回答。

这时,王爵亭指着陈伟度说:“你我三人,在乌石寨门楼中商议此事,你援引杨令公盗骨殖的故事,教我们偷尸越过县境,一则不用怕检验尸首发现有毒害伤痕;二则隔县不用担心事情败露;三则被告的人怕获罪而毁灭尸体好像真的,陈天万弟兄妻妾,以及村里保正、左邻右舍,都应当一个接一个受刑,上夹棍拶手指,皮肉烂坏;四则尸骸找不到,审问的官员无法结案, 我们在心情大快、计谋实现后,开门受贿,任我们提出和解条件,没有谁敢不接受,发家致富,在此一举;五则和解之后,还不说这事前因后果,阿雄尸体终究找不出来,我们也无后患。等偷尸重埋,我们三人欢喜非常,大吃大喝,共称奇计,说神不知鬼不觉,纵然包公再生,也不能审出真假。今天的事,还有何话可说?既然遇上包公,你为何还不实供,只让我们二人受罪?”陈伟度尚嘴硬嘀咕分辩,不肯供认。

我又试探道:“你即使没有同谋,然行动却不谨慎。王爵亭、王士毅既然是你弟弟仇人,你为什么在东门旅店和他们坐在一起又吃又喝?”陈伟度出乎意外,匆忙回答说:“偶然罢了。”我说:“吃一顿饭可能偶然,连日一起吃饭,也是偶然吗?”陈伟度说:“普宁城没有多少饭馆,不得不这样。”我说:“你们连日在旅店中商量,我已经了解了。如果真是仇人相遇,哪有这多话说?”陈伟度扯谎供道:“因为王爵亭等人陷害我弟弟,我所以用好话劝解他们。”我又试探道:“那你夜间和他们住在一起,又该怎么解释?”陈伟度否认:“没有这事。”

于是,我又秘密审讯王爵亭,刨根问底问他夜间住宿的地方,以及房间、被褥床帐、器物安设的情形,他供出是住在城里林泰家。我先后叫来林泰父子,分开严加审讯,果然陈伟度、王爵亭在他家一起住了三夜,和王爵亭所交代的丝毫不差。我断定陈伟度是这桩案件的同谋、主使人,就给他上了夹棍审讯,陈伟度这才供认,他和陈天万因在变卖祖产的价格上有一点小仇怨,便想借此事陷害陈天万。至于阿雄的尸首,埋在乌石寨外下溪边,深三四尺,有将一棵树砍了半截作记号。

陈伟度故此被打入大牢监禁,我急派差役押王爵亭,到陈伟度所说的埋尸地点勘察,同时一面行文照会潮阳知县,一面送文书到塘边兵营,请派兵前去。到了地方,按陈伟度说的向地下挖了四尺,起出一个蒲席包,阿雄的尸体就在包里,把尸体抬回普宁县城,让林氏、陈天万看明白不是假的,随后令仵作检验尸首,浑身上下,全没有特异情形。

王士毅低头无话可说,陈天万见到陈伟度,哭着说:“我的兄长,你为什么走到这一步?我和你是同根同源的亲人,没什么大仇怨,从前因变卖祖产的一点小分歧,兄长说要害得我倾家荡产,不会留下一把锄头,我还以为兄长只是说笑话罢了,不料兄长真有这种事。不是兄长今天自己说,我始终也没法知道大祸从何而来。现在我的事已经清楚了,兄长自讨苦吃怎么办呢?”陈伟度叹了口气:“我自己的错,不必多说了。”

有人劝我把此案通报呈文,如此一定官名大振,我叹道:“普宁县连年灾荒歉收,我到此地一个多月,地方上没有什么起色。三个奸徒的罪恶,的确是罪不容诛,但通报呈文,押解他们到省,会牵累更多无辜之人。我不忍心为沽取个人的名声,让百姓遭受因押解犯人进省而 受到牵累的痛苦。”就这样,我将王士毅、王爵亭、陈伟度三人各打一百大板,又做了一块木牌,详书各人罪恶,同戴上重枷的三个人,去四面八方游乡示众,对此事普宁百姓个个大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