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的死亡里,写着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史

文/九鸦

1

公元1600年的2月17日,是世界历史上最为黑暗,也最为光辉的一个日子。

这一天,伟大的布鲁诺被作为“异端”,投入烈火。

他的不肯低头,不为一党一派之争,一国一族之利,个人爱恨情仇,而是为科学,为主张,为真理,为事实。“火,不能征服我,未来的世界会了解我。”纯粹如斯的他,就连临终遗言,也如划破时空的响箭——

真正的斗士是打不败的,真理更烧不死,约300年后,布鲁诺的铜像果然竖立在他的殉难之地——罗马鲜花广场,成了一面永恒的旗帜。

关于布鲁诺的死因,史学界列举事例,早有定论,一般无非为科学、哲学思想与宗教的尖锐对立冲突,这当然不错。但在我看来,洋洋洒洒千言万言,远不如布鲁诺的一句话更能提纲挈领,打中七寸——

“面对无限,人不过是一只蚂蚁。”

人类之前的世界,是铁打铜铸的地心说,就连太阳也只为我们照耀,是哥白尼首先狠狠打了人类一记耳光。

但是布鲁诺并不只是支持哥白尼,他还大大地跨出了一步,左右开弓。

他认为人类所处的世界既不是地心,也不是太阳中心,天地同质,宇宙无限,万事万物对立统一,普遍联系,运动变化不断。

——宇宙一旦无限,创世说怎么办?神怎么办?

天地一旦无非物质,万事万物一旦普遍联系,运动变化不断,神的地位怎么办?世界秩序怎么办?

我们说神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人,毋宁说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神。人类一向以万物之灵、世界主宰自居,其实人就是神,那么人一旦在无限中不过一只蚂蚁,这将让人颜面何在?造人之神颜面何在?

人类的确是自以为高高在上,有权处置一切,决定一切的(这在西方宗教中是神赋予的权力)。

人样的神,不高高在上,无以主宰世界,神样的人,不高高在上,无以代神主宰世界。

人不高大,神不高大,人不神圣,神不神圣,那么人与神,特殊之人与特殊之神的地位,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就都将摇摇欲坠。

布鲁诺,他实际碾压的是人类的自大,是在把这个世界打碎,这当然是很危险的。所以不肯屈服的他,就必死无疑,烧死后的他,就必得连骨灰都被扔进台伯河里,冲走。

这哪里是怕人们抢去他的骨灰纪念啊!那时候如果真有那么多人跟他站在一个高度,他也不一定死,其实就是同时代的文艺复兴大师们,也大多都站在“人类为万物尺度”的观点上。

既如此,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从别的角度来了解、理解一下布鲁诺当时所处的环境,以及其思想与宗教的对立冲突呢?比如从人类与动物的关系?我想这一定是可以的。

因为人类的自大必表现于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而人类与动物的关系,不但尤其特殊,而且还总会随着科学、哲学、宗教观的发展而发展。尤其是,西方宗教的动物观跟东方是不同的,它直接联系的就是布鲁诺的生死。

相信我,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角度。

2

关于动物与人类的关系,我目前认为说得最好的是彼得·辛格。彼得·辛格的《动物解放》非常著名,老实说,他著作中的若干观点我并不认同,但那里面的知识点却无疑是非常丰富的。

神是如何创造世界的?

神说:“地上要生出各种生物,即各种牲畜、爬虫和野兽!”于是世间就有了各种生物。

神说:“让我们照我们的肖像,按我们的模样造人,叫他管理海中的鱼、天空的飞鸟、牲畜、各种野兽、在地上爬行的各种爬虫。”于是这世上就有了一男一女。

——这意思当然就是:我们来自神,我们是神的模样,我们代表神,我们与其他生物的关系是早就确定的。

但是这在初期,世界是一个大乐园,我们只食用菜蔬和水果,那种和平景象的打破,是因为人类的堕落——蛇诱惑了夏娃。于是神就因为这一只动物和一个女人,降下了惩罚。

神把亚当夏娃赶出伊甸园,给他们穿上了动物皮毛;那几乎灭绝了所有生物的大洪水,代表的正是对邪恶的最顶级的惩罚。洪水退去后,诺亚感谢上帝,献上了最洁净的牲畜和飞禽做全燔祭,双方关系重建,于是这以后,神的祝福就成了这个样子:

“你们要滋生繁殖,充满大地。地上的各种野兽,天空的各种飞鸟,地上的各种爬虫和水中的各种游鱼,都要对你们表示惊恐畏惧;这一切都已交在你们手中。凡有生命的动物,都可做你们的食物;我将这一切赐给你们,有如以前赐给你们蔬菜一样。”

人类能力有限的时代,其实无力对付飞禽走兽,对它们倒存有惊恐畏惧,我们当然想获得让动物们惊恐畏惧的能力。神是讲爱和慈悲的,我们对动物的杀戮食用,一向存在道德纠结,因此这便是把杀戮和食用合理合法化的意思。

这反映到哲学思想上,自然就会出现这种结果:

毕达哥拉斯是素食主义者,那时少有的鼓励门徒尊重动物的人,但他的出发点是相信人死后,灵魂会变成动物,而亚里士多德则干脆认为植物为动物而存在,动物为人类而存在,一切为成就人类而存在。

他甚至把这种合法性应用到了人类身上。

亚里士多德不否认人是一种动物,但认为人是“理性动物”,是高级的,高级就有特权。亚里士多德不否认奴隶也是人,也有愉悦和疼痛,但他支持奴隶制度,觉得他们是“活的工具”,没资格享受平等。而这一切,当然都是以智力差异为基础:奴隶的推理能力低于自由人;智力高就足以成为主人,智力低就只能被人支配、奴役。

伟大的亚里士多德的这一观点是不是很可怕?是不是很等级观?像不像人种歧视?会不会让你想起黑人的遭遇,犹太人的遭遇?而辛格说,这种观点“日后构成了西方传统的一部分”。

3

辛格在第五章“人主宰一切”的第二部分——“基督教的思想”里,又谈了下面这些内容:

基督教结合了犹太与希腊的动物观念,基督教的创建与兴盛在罗马帝国时代,那个时代应该算人类与动物关系最为恶劣的时代。

推崇武力的古罗马,那时候曾依靠竞技、斗兽来养成国民性格,他们的竞技场充满了最血腥最残忍的味道,但是那却成了他们最大最热门的娱乐活动。男男女女都在兴高采烈地欣赏,没有人会觉得不安。

“正义、公共责任,甚至于宽厚待人”,这也是古罗马高度重视的德行,但是竞技场,显示出他们的道德是有鲜明界线的。一切动物与罪犯、战俘、奴隶,都被排除在外,只有道德内的人类有这种遭遇时,他们才会觉得残忍。

为什么会这样?辛格认为这与基督教的观念有很大关系。

东方宗教认为众生平等,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而基督教,也仅有基督教认为,惟有人的生命才是神圣的,它给了人最独特而崇高的地位。

辛格说,旧约里虽然也规定了人类的支配地位,但对其他物种的痛苦到底表现了些许关怀,而这种关怀,在新约完全不存在。他曾经举例说明,那种“完全为我们的律法”,是怎样形成的。

关于耶稣诱使两千头猪冲入大海的故事,辛格说,耶稣本有驱逐邪魔的本事,完全不必先让其附身于任何生物,这只能说明他对其他生物毫不在意。也即是:

“基督自己显示,不愿出手杀死动物或摧毁生物乃是迷信的极点,因为认定了我们与畜类及植物没有同样的权力,他驱鬼进入猪群,又借诅咒令没有结果子让他吃的树枯萎……无疑那些猪和那棵果树并没有犯罪。照奥古斯汀的说法,耶稣的用意是要指出,节制我们对其他人之行为的道德规范,不必拿来节制我们对待动物的方式。他不肯轻易而举地消灭邪魔,而是要先把邪魔赶到猪身上,动机正是在此。”

不管怎么说吧,基督教认为人是唯一神圣,一切都可由人支配这是一定的,这在竞技场、斗兽场逐渐取消之后,也改变不大。基督教思想家中对其他物种表现出悲悯和关怀思想的不多,而某些反对虐待的原因,主要在考虑到虐待动物会培养出人的残忍倾向。

总而言之,辛格认为,“宗教改革以前的基督教哲学,以及到今天为止的整套罗马天主教哲学”,基本都是阿奎纳斯的这种观点:

“使用一物的目的如果正是此物存在的目的,使用它即不算有罪。不完美者为着完美者而存在,本属于万物的秩序……”

然而,这完美如何界定?生物链中谁该为谁存在?动物的运动力与牙齿相对于人类何其完美,但是如果动物吃人呢?这合法不合法?所以这套理论,也无非是人类自大的象征,它的衍生,也可能让人不寒而栗——这就跟布鲁诺的死一个道理:我们认定的秩序才是秩序,我们认为你是有罪,你就是有罪的。

亚里士多德的推理能力无疑是高超的,他以推理能力决定完美与否,高下与否,以及秩序,这似乎并不十分“推理”,所以说,人类一旦自大,一旦自居为神,那就肯定会有人类之中的一部分人自大,自居为神——我还可以把有枪当完美呢!这不就是谁说了算的事?

4

辛格写《动物解放》的目的,是为呼吁爱护动物,怜悯动物,有平等心,这肯定是个很好的观点,但是操作起来却难。这决不只是吃不吃肉的问题,而且他有些地方在我看来似乎也有点可笑。

比如他不反对你吃肉,但他要求你养殖的时候,宰杀的时候要考虑动物的痛苦与福利——这有没有五十步笑一百步之嫌?养殖本身为的就是食物和皮毛之用啊,那是个讲经济学的地方!这与东方宗教的慈悲心也相去甚远。

要讨论人类对动物的道德,这是很敏感的,甚至危险,因为这未免会让人陷入矛盾。但是这种讨论却从来没有停止。

反动物虐待法,这在现在早不陌生,就连教宗若望保罗二世在上世纪末也曾撰文呼吁:“创造主赋予人类的主宰权,并不是绝对的权力,我们也不应该妄谈‘使用和滥用’的自由,也就是随意处置事物的自由……”但是这种观点在布鲁诺时代却绝对难以想象。

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强调的是人在宇宙的中心地位,“人为万物的尺度”,它对人类的自由、潜能、尊严等等倒是做出了伟大的努力,但在对待“次等动物”上却毫无改变,甚至会走向极端。

它甚至绝不代表能够与科学同步,就比如哥白尼学说仍旧会被视为异端。

此所以蒙田会说:“托大是我们天生原始的疾病……借着这种虚荣的想象,(人类)不仅自比为神,赋予自己神的性质,还将自己与其他生物区分隔离开来。”

人类自居中心的观点,难道与地球中心说并不密切相关?人类对动物的观点,难道与人类原始的早期的宇宙概念、科学观并不密切相关?神难道不该固步自封,骄傲自满?如此,将神圣之人比作蚂蚁,将旧有宇宙概念整个颠覆的布鲁诺怎可能不犯大忌?!更何况那又是一个尤其推崇人的神圣地位的时代?

这再加上他无论如何不肯收回他的“异端学说”,那么他当然就只有死了。

人类对动物的认识,以及与动物的关系,其实不但随着科学思想的发展而发展,也与人类的道德观互动互建。

18世纪,尽管代表人特殊地位的宗教观念仍占主宰,但卢梭所崇尚的野人生活也曾成为一时风尚。这无疑代表了人对自然的发现,人开始认为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开始承认我们与其他动物的“亲属”关系。

19世纪不断出现的防虐待动物法,正是在18世纪思想的基础上产生的,但是人类对自己与动物关系的真正意义上的认识,只能始于达尔文。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还需20年才能出现的时候,就曾在日记里说过:“人在张狂自大中认为自己是了不起的作品,只配由神来创造。比较谦虚而——在我看来——正确的想法是:人乃是从动物创造出来的。”他这话真是惊世骇俗,如果出现在旧宇宙观、宗教观、科学观时代,只怕比布鲁诺都要异端。

达尔文学说掀起了一场自然科学的革命,思想的革命,达尔文的革命是真正的革命,辛格说,人终于开始真正认识到自己也是动物,并开始为自己的盘中餐忐忑不安,开始检讨自己的一些行为。但这已经是道德层面的话题了,包括动物权利和环保问题。

最后,我想说的是,达尔文的观点,曾经被人指责为破坏了人类的尊严,以至于赫胥黎只得站出来为他辩解,可见人类那可怜的尊严,有时候真会比科学和事实更为重要。所以布鲁诺之死所指向的,或许不只是过去,或过去的某一个点。

(《动物解放》读书笔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