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因为日心说被烧死?真相没这么简单
作者:聂建松
布鲁诺被当作一个哲学思考者而起诉,因为他大胆的关于“无穷多个世界”或者“地球移动”的看法而被火刑,这样的传说已经站不住脚了。随着《概要》(笔者注:Sommario del Processo di Giordano Bruno,布鲁诺的审讯过程的概要)的出版,这个传说被釜底抽薪,这部作品显示出在审讯中“哲学或者科学的问题”并不是关注点,并且在科尔萨诺(Corsano)和费勒泊(Firpo)的笔下,强调的乃是布鲁诺的宗教行为。
——《乔尔达诺·布鲁诺和赫尔墨斯传统》,【英】弗兰塞斯·A.叶慈(Frances A. Yates)
▍布鲁诺真的大丈夫?——对某些传统历史观的重新思考
第二个大千禧年(公元2000年,Great Jubilee)的三月十二日,这一天是天主教教会的“恕罪日”(Day of Pardon),用来提醒人们要进行自省。在梵蒂冈城,教皇若望·保禄二世(John Paul II)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事件——他发表了一篇名为《我的过犯》(Mea Culpa)的讲话,请求上帝原谅教会在两千年以来所犯的过错。其中尤其提及了教会所使用过的“暴力手段”,即十字军和宗教裁判所等行为。
颇有些值得回味的是,在距离梵蒂冈城咫尺之遥的鲜花广场(Campo dei Fiori)上,就挺立着乔尔达诺·布鲁诺的雕像。他就是死于宗教裁判所的审判,而且就在此地遭受了火刑。
▲ 位于意大利鲜花广场的焦尔达诺·布鲁诺雕像。
然而,就他受刑的原因,绝大多数人对此的看法,恐怕仍然停留在这样的印象之中,即布鲁诺同哥白尼、伽利略一样,都是日心说的捍卫者。或者,更进一步而言,布鲁诺是一位科学的殉道者,他的死就意味着“宗教对科学的压制和迫害”。
需要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种历史观形成是有客观局限性的:一方面,此前关于布鲁诺的研究一直囿于史料的不足——拿破仑将大批梵蒂冈的文献送到了巴黎去做纸箱子,其中就包括了关于布鲁诺的审判。日后,研究者是从威尼斯的宗教裁判所的存档,以及教皇庇护九世(Pius IX)的私人收藏中,重新找到的这些资料;一方面,自十七世纪开始的理性启蒙运动以来,人们一直把布鲁诺视为伽利略的先行者。另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开普勒(Johannes Kepler)对于伽利略的“软弱”进行了批评,也成就了布鲁诺的“英勇”形象。
实际上,在十九世纪,布鲁诺还被人们当作思想自由的平民先锋形象,而不是科学家的形象,用来反对当时的贵族政治和宗教权威。
然而,正如当代著名的文艺复兴研究者弗朗塞斯·A.叶慈所证明的那样,随着史料的重新发现,人们头脑中布鲁诺的固有形象,应该有所改变了。
譬如,在安德鲁·迪克森·怀特著的《科学-神学论战史》当中,有着这样一段文字:
这种新的真理(笔者注:哥白尼的学说)不可能被隐瞒住;对它,无论是一笑拒之还是蹙额压制,都不可能起到什么作用。许多人已经接受了它,但是在罗马教皇能够听到的范围之内,似乎只有一个声音敢清楚地表述这个真理。这位新出现的勇士就是那个怪人乔尔丹诺·布鲁诺。他被从一地追逐到另一地,最后他与追逐他的人展开了可怕的唇枪舌剑的论战。为此,他在威尼斯遭到诱捕,在罗马的异端裁判所的地牢中被监禁了6年,最后被活活烧死,他的骨灰被抛洒在风中。
这段话看起来确实惊心动魄,仿佛整个欧洲都遍布了教会的“盖世太保”。无论走到哪,布鲁诺都随时面临着被捕的危险。然而,这样一段文字却忽视了当时欧洲的复杂情况。
彼时,正值“宗教改革运动”时期,欧洲的宗教版图早已四分五裂,新教和天主教的斗争如火如荼:在德意志,这场运动的发源地,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和他的追随者成了“路德宗”教会;在法兰西,胡格诺派(Huguenot)和天主教矛盾激化,甚至由此引发了“宗教战争”(les Guerres de religion);在英国,在伊丽莎白一世带领下,圣公会也脱离了天主教。此外,在布拉格——当时哈布斯堡王朝的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作为著名的宗教宽容者,皇帝鲁道夫二世(Rudolf II)旗下则聚集了一批宗教改革人士、天主教人士以及犹太人。
要知道,布鲁诺可都在以上这些地方居住过!因此,实难想象,仅仅作为一个天主教的机构,宗教裁判所能够把势力拓展到全欧洲的各个角落。
▍人人都恨布鲁诺!——布鲁诺的生平简介
现在就让我们回顾下布鲁诺的个人历史,以便从细节上澄清更多的实际情况。
1548年,布鲁诺生于那不勒斯东边的诺拉,他日后也非常骄傲于自己的家乡,总是自称是“来自诺拉的人”。他幼年受洗的教名本来是“腓力珀”(Filippo),不过他加入“多明我会”(Ordo Dominicanorum,基督教的一个著名修会)之后就放弃了这个名字,“乔尔达诺”(Giordano)实际上是他的“法名”,因为这是修会赐给他的名字。布鲁诺少年时加入这个修会,主要是因为这个修会提供免费的教育。
一开始布鲁诺还是很尊敬修会的前辈,称他们为“地上的众神”,但是他之后就很激烈地批评他们是“驴和不学无术的人”。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在修会学习期间,他接触到了“瓦勒德派”(Valdensians)——这是受到了人文主义学者“鹿特丹的伊拉斯谟”(Erasmus of Rotterdam)影响的一个团体。正是这个团体使得他逐步形成了日后“反-主流基督教神学”的一些思想。尽管如此,在25岁的时候,他还是成为了一名天主教神父。
布鲁诺与宗教裁判所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他成为神父之后的第三年。他被指控为有反对基督教思想的行为和言论,因此他被召唤到罗马的宗教裁判所去为自己辩护。在罗马,他似乎没有成功恢复自己的名誉,因此他仍旧“伪装”成多明我会的成员,跑到了意大利北部的威尼斯。在那里,他写书赚了一些钱。之后开始游荡于意大利北部,期间以讲授天文学基础课程为生。
然后,他决定去当时的宗教改革活动中心日内瓦,在那里改宗成为了一名“加尔文宗”(宗教改革的基督教一派)信徒。最终,他在日内瓦学院中获得了一个教职。教学期间,他开始攻击学院里一名非常重要的学者的哲学观点(从日后布鲁诺的言辞习惯来看,他说的话可能非常不客气)。因此在留下一封道歉信之后,他离开了日内瓦。(同时,他也脱离了加尔文宗。)
随后,他又来到了法国,在图卢兹大学里找到一份教职——在这期间,他又讽刺另外一个教授是“驴”。为了躲避当时法国的宗教战争,他来到了巴黎,并且成功地引起了法国国王亨利三世(Henri III)的注意,接着国王将他推荐给了法国大使米歇尔·德·卡斯特勒瑙(Michael de Castelnau),其后布鲁诺随他来到了伦敦。在这里,他将自己的一个作品呈给了伊丽莎白女王一世。
▲ 伊丽莎白一世画像,约1575年
他试图在牛津大学进行公开讲座,不过听众们却认为,他逐字逐句地抄袭了著名的意大利文艺复兴哲学家马尔希利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的作品。他对此非常不满,在自己给法国大使的信里,称牛津的人们为“书呆子、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以及“驴”。
随着法国大使受命回国,布鲁诺也不得不随之回国。在此时,布鲁诺考虑过回归到天主教,为此他求助于西班牙大使去向教宗求情。可是,大使对他在英国的行为表示不满,因此拒绝了他。
(在法国,他认识了与父亲一同参军的一位数学家,然而他又与之争吵起来……)
在巴黎的康布雷学院(Collège de Cambrai),布鲁诺带着挑衅的口吻组织了一场关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公开辩论,意在击败巴黎所有的大学。在他的学生替他念完了讲稿之后,一位教授上台骂了他,最后竟演变成了一场骚乱。布鲁诺也因为这场骚乱逃离了巴黎,再也没有出现,而这场辩论也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在离开法国后,他来到了德国。一番周折后,他幸运地作为编外私人讲师,在威滕伯格讲解亚里士多德哲学——这恰恰是因为他对当时主流的亚里士多德哲学诠释的攻击。然而,布鲁诺又一次企图涉足政坛,这使得他牵扯进了德国当时的宗派之争。
随着他所不喜的“加尔文宗”影响的加大,他根据好友的建议前往布拉格,投靠当时的皇帝鲁道夫二世。然而,在鲁道夫的宫廷中,他与持天主教信仰的父亲好友(之前的那位数学家)的再度争论,使得他与天主教团体交恶,也断送了回归天主教的希望。在得到了皇帝赏赐的三百银币之后,他去了德国的图宾根。
在图宾根,他不受欢迎,市政府给了他一点儿小钱,希望他尽快离开;稍后,他去了黑勒姆施泰德(Helmstedt),然而他却被当地的牧师“逐出了教会”(excommunicate);稍后,他去了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他得到了来自威尼斯的邀请。回到意大利之后,他试图获得帕多瓦大学的数学教席。事情未成,只得又返回威尼斯。
次年,他被他的房东举报了,因为房东认为布鲁诺未能教会他许诺的“魔法”。布鲁诺也因此被宗教裁判所拘留了。
(在这期间,布鲁诺又被一同羁押的犯人举报了……)
威尼斯宗教裁判所并未把这件事当成大事,但是根据程序,布鲁诺的案件被写成了报告递交给了罗马,而罗马又恰好发现了布鲁诺就是当年的“逃犯”。
于是当年的案件重开,布鲁诺的各种作品也开始被宗教裁判关注起来。可是,这时候布鲁诺的作品已经太多了……重新收集这些作品又花费了很久的时间,这一耽误又是好几年。另外,也没有什么证据表明,在这期间布鲁诺受到过什么刑讯。不仅如此,在审讯的最后阶段,布鲁诺已经认罪了,并且他还给教皇写了一封信,再度表达了重回教会的希望。
直到此时,布鲁诺似乎也没有死刑的迹象,可就在突然之间,风向一变,布鲁诺翻供了!
他认为他所写的没有任何异端内容,并且坚持一定要见教皇。教皇可能非常恼火布鲁诺的行为,命令结束审判,并把布鲁诺移交给世俗法庭。(要知道,即便按照当时的法律,宗教裁判所没有世俗执法权,故而没有权力判决人死刑。)
然后,便是大家熟知的情节了,在这点上还是没有什么疑议的。
透过他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到,布鲁诺肯定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可是,他的脾气也真的非常之差,在任何地方都容易跟人起争执,甚至有时他会主动挑起辩论。他不是没有才华,然而他可能太过自信了,认为“余辈皆凡人,不足解我忧”。另外,他还有一个很差劲儿的毛病,就是爱骂人。其实正是这些因素,使得他在每一个地方都没法停留太久。
不得不说,布鲁诺也绝非一个单纯的科学家形象,尤其是通过法国大使的关系,在接触了宫廷圈之后,他对政治的兴趣经常大过学术。可是,他又希望在学术圈中谋得一席之地,以期通过学术地位来获得政治资本。他在牛津和巴黎所做的公开讲座,便确实有这种倾向。为了博取名望,他甚至一度给自己起了一个140个字母的头衔。
至于他的死亡,就目前来看,很有可能是他错误地估计了当时的形势。在审判期间,他很可能了解到教皇对某位教授的欣赏(他写信赞扬过教皇和这位教授,可是他在此前的另一部作品之中,却骂过此人),他认为自己的学说与那位教授的研究内容十分相似,故而他觉得自己也有希望获得教皇的欣赏,然而他的翻供行为看起来却更像是“顽抗到底”的象征,这才最终断送了他的性命。
▍他到底在研究什么?——布鲁诺与日心说
虽然,布鲁诺曾鼓吹过日心说,尤其是他在伦敦的时候,鼓吹得最为卖力。不过,这是否意味着他对哥白尼的学说已经有所了解了呢?或者说,他在什么意义上为哥白尼的学说所打动,从而选择了“日心说”呢?
当布鲁诺在英国演讲之时,一位英国名流不客气地这样评价布鲁诺:“这只‘意大利的水葫芦’,他自称是‘来自诺兰的腓力珀·乔尔达诺·布鲁诺,掌握了更为精妙的神学的博士’,这名字比他的身躯还要长……在1583年,他访问了我们的大学。他的内心燃着火,想要取得一些杰出的功绩,在这个久负盛名的地方成名……他试图将很多其他内容立足在哥白尼的想法之上,即地球确实在转动,而天空仍然静止不动;实则反之,转动的是他自己的头颅,而他的大脑仍然静止不动。”
从这段犀利且刻薄的评论来看,布鲁诺是将“很多其他内容”与“哥白尼的学说”联系在一起了,而非简单地做了一个天文学报告。那么,这些其他内容都包括什么呢?这里面有一些几何学的内容,马尔西利奥·费奇诺的思想,对亚里士多德的批评……那么,这些内容又是怎么在布鲁诺的思想中串联起来的呢?
首先,还是让我回答下布鲁诺一直在研究什么。
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在英国演员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出演的《神探夏洛克》之中,主人公福尔摩斯拥有的一项神奇的技能——记忆宫殿。其实,这个情节其实并不完全是编造的。“记忆术”(Mnemonic)在古希腊-罗马的时候,便已经为演说家所使用,用来记住自己所要演讲的内容。他们利用城市中的建筑物,将自己演讲的主题与之一一对应,这样一场演讲便成了脑海之中的“城市漫步”。再后来,已经不仅仅用城市建筑,同时还会使用一些其他的符号系统。比如,黄道十二宫的星空图。
在那不勒斯学习的时候,年轻的布鲁诺通过与那些人文主义者的接触,应当已经学习过这种“记忆术”了。日后,他之所以能够引起法国国王的注意,以至于能够陪同法国大使前往英国,一方面是因为他独特的宗教信仰状态(同时脱离了天主教和新教),另外一方面则恐怕是因为他对“记忆术”的了解。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便是关于“记忆术”理论的书,《论理念的阴影》(De umbris idearum)。在这个意义上,他如果再晚个几百年出生,或许会成为弗洛伊德或者荣格这样的人物。
可是这种“记忆术”又是怎么与“日心说”联系在一起的呢?这要归功于布鲁诺的独特的“记忆术”理论。
就常识而言,我们会认为,所要讲解或者所要表达的内容是与某个客观事实对应的。记忆术只是帮助我们整理思绪,协助记忆的一项工具。然而,在布鲁诺看来,这是截然相反的!他认为“记忆术”中的幻想世界才是真实的,因为它反映出了某种“人类心灵的底层结构”,同时这个结构甚至也是整个宇宙的结构,而这个结构的本质上是“数字”和“几何”的。
为此,他一直试图去构建一套数学系统,来说明这种“几何”结构。(在这个意义上,布鲁诺对于数学的了解,胜过他的天文学知识。)
由于布鲁诺有着“心灵-宇宙”这样的想法,故而他认为宇宙应当是无限的,因为我们人类的想象力也是无穷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批评以亚里士多德为基础的“地心说”宇宙观。这是因为“地心说”有着这样一个哲学前提:宇宙是一个“自我运行”的巨大机体,它的最外围应当是“至高的太阳”的轨道,其余星体则不会超出这个范围,或者就在这个范围左右——这意味着宇宙是一个“有限的存在”。哥白尼的学说,则打破了传统的“地心说”宇宙图景:太阳是中心,其余的行星围绕着它,这或许意味着在这些行星的轨道之外,可能还有更多别的行星和“星体”!
尽管在现代人看起来,布鲁诺的思想非常接近现代天文学。不过,我们仍然得注意这样的事实:从前文来看,布鲁诺一生都在不停的游荡之中。究其一生,他可能都没有像哥白尼或者伽利略,踏踏实实地进行过实地的天文观测。另外,也没有什么证据表明,他真的参与过天文学的学术团体之中。他对于“哥白尼的学说”亲近,更多的是因为“哥白尼学说”中的某些成分为他自己的哲学理论提供了一个基础——正所谓的“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
那么,布鲁诺对哥白尼的学说到底有多少了解呢?
他虽然对天文学有过了解,但是这更多地是源于他当年在多明我会中的教育经历。在他所接受的教育之中,其中有一项便是“天文学”。另外,确实有证据表明,布鲁诺拥有哥白尼的天文学手稿!对,就是哥白尼写下的手写体稿件。
然而,他在阅读这份手稿的时候,却不知道是因为笔迹的原因,或者是因为拉丁语的原因,总之,误读了一个词,这导致了他错误地领会了哥白尼关于“地-月系统”的学说。哥白尼认为月亮绕着地球转,而地球绕着太阳转;布鲁诺则认为哥白尼的学说是,地球与月球在同一轨道上,围绕着太阳转!
虽然无碍于他整体上的哲学学说,不过我们却很难说,他认真地验证过哥白尼的“日心说”,否则不可能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
当然,日后在宗教裁判所提出的针对他的八项指控中,确实有一项内容跟“日心说”有些关系,可却又很难说是一个专门针对“日心说”的指控……那么这项罪名是什么呢?
在《圣经·传道书》之中,有这样一句:“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匆匆回到升起之地”,当时的教会认为这是关于“地心说”的支持证据。布鲁诺没有认可这种说法,然而他也没有认为这跟“日心说”有什么直接关系,他甚至可能认为这句话表达的就不是“天文学”内容!他认为,这是一种诗意的表达,意在告诉人们“世界总是在变幻之中的”。
这么看来,如果布鲁诺真的是因为捍卫“日心说”而被烧死的,那还是蛮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