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碧城:被历史湮没的奇女子

来源:文史天地

与鉴湖女侠秋瑾并称“女子双侠”、出生于晚清时期的吕碧城,是个实至名归的名媛。其21岁出道,因风华绝代,才情过人,寥寥数年,便崛起于中国文坛、女界乃至整个社交界,荣登民国四大才女榜首。在清末民初的历史舞台上,她留下了一道永恒的光芒。

破蛹成蝶 翩翩起舞

吕碧城原名贤锡,字遁天,号碧城。成年后改字明因、圣因。皈依佛门之后,法号宝莲,法名曼智,别署兰清、信芳词侣、晓珠等。光绪九年(1883年)生于山西太原,是安徽旌德县人山西学政吕凤岐的第三个女儿。吕碧城兄妹六人,除了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在她成人之前不幸夭折外,还有一奶同胞的两个姐姐吕惠如、吕美荪,妹妹吕坤秀。

▲哥伦比亚大学之吕碧城

吕碧城谈不上有显赫的家世,却也是官宦小姐、翰林后裔。父亲吕凤岐光绪三年(1877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历任国史馆协修、玉牒纂修等职,1882年出任山西学政。其思想明达,学识渊博,藏书达3万卷之多。生母严士瑜虽为继室,却是清道光咸丰年间女性文坛领袖之一、钱塘才媛沈善宝的亲外孙女,安徽来安举人严琴堂之女,擅长诗文,也是一介才女。在父母的教导下,聪颖而早慧的吕氏姊妹,秉承家学,皆才华横溢,工于诗词。成人之后,吕氏姊妹在文坛和教育事业上都成就斐然。“旌德一门四才女”成为当时广为传赞的美谈。1925年,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称赞道:“淮南三吕,天下知名。”(一说吕坤秀技不如其三个姐姐,一说吕坤秀时已离世)吕氏姊妹中又以吕碧城为翘楚。

吕碧城5岁就能用“秋雨打梧桐”应对父亲“春风吹杨柳”的诗句,7岁能绘巨幅山水画。尤擅作词,“每有词作问世,远近争相传诵”,闻名乡里。1895年,12岁的吕碧城曾作词一阕。与父亲为同年进士的诗论大家樊增祥(字樊山)偶然读到此作,被其文采惊艳,难以置信“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这满怀豪情、万里胸襟的词句,竟出自一个12岁的女孩之手。后写诗赞道:“侠骨柔肠只自怜,春寒写遍衍波笺。十三娘与无双女,知是诗仙与剑仙?”

也就在当年,59岁的吕凤岐猝然病逝,这改变了吕碧城的命运。因家无男丁,族人为霸占财产,幽禁了吕碧城的母亲。为了脱身,严氏只好放弃悉数财产,带着女儿们到来安投靠娘家。孤儿寡母贫穷落魄之时,吕碧城又遭退婚之辱。凄惨之状,尽显世态炎凉。次年,大姐惠如嫁给表兄严象贤,即在天津塘沽做盐运使的舅舅严朗轩的儿子,随之与夫北上公公家。13岁的吕碧城与大姐前往。寄居舅舅家的七八年间,吕碧城发奋苦读,奠定了深厚的国学功底,学业精进。

少年吕碧城没有被磨难击垮,在成长中养成了坚强、孤傲的性格,且渴望自由、争取自立的思想日盛。甲午之战后,中国面临着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在戊戌维新变法运动、清末新政浪潮的激荡下,天津新学蓬勃兴起。1904年5月7日,吕碧城舅舅官府中秘书方小洲的夫人要去天津,吕碧城想与方夫人一同到天津探访女学,但遭到舅舅的斥骂阻止。第二天,吕碧城没有带任何行装,独自踏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这次离家出走,成了吕碧城一生中的重大转折点。25年后,吕碧城曾写道:“予之激成自立以迄今日者,皆舅氏一骂之功也。”冲出闺闱后,吕碧城尽情地释放着她的才华,并开始与诸多社会名流广泛交往。如破蛹之蝶,为尔后的辉煌翩翩起舞。

卓尔不群 红粉独秀

5月8日,吕碧城抵达天津,但已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幸得火车上结识的佛照楼旅馆老板娘收留。不久得知方夫人住在《大公报》报馆内,便“驰函畅诉”。《大公报》的创办人兼任总经理的英敛之得阅此信函,觉得其字迹飘逸,文笔精彩。于是爱才心切的英敛之偕夫人与方夫人亲自前往佛照楼探望吕碧城,并邀请她到报社与方夫人同住。当晚几人在报馆住处交谈,对于自己的愁窘处境,吕碧城当场作《浪淘沙》一词表达,引得英敛之刮目相看。随之,吕碧城一洗悲愁,写下《满江红·感怀》。词里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女权高唱,若安达克(法国的女革命家罗兰夫人和女爱国者贞德)”,立下了为女性解放、争取自由奋斗的誓言。此时,《大公报》创刊不到两年,急需人才。该报以提倡学习西方政体、思想、教育,开启民智为宗旨;以敢议论朝政、思考国家之命运著称。英敛之被吕碧城的才华和胆识折服,当即聘她为《大公报》见习编辑。从此,吕碧城走上了独立自主的人生道路,成为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

▲天津《大公报》之吕碧城(左)

三日后,《满江红·感怀》被《大公报》刊登出来。次日,署名“洁清女史”者在该词的跋语中,称吕碧城为女中豪杰,“思想极新,志趣颇壮”,“裙钗伴中得未曾有”。吕碧城不负所望,紧接着于5月20日、21日连继发表了《论提倡女学之宗旨》,5月24日、6月13日先后刊发了《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等一系列鼓吹女子解放与宣传女子教育的文章诗词。吕碧城旗帜鲜明的女权佳作在“华北第一大报”《大公报》频繁迭出,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反响。一时间罗刹庵主人(一说是英敛之)、天津女学事务总理铁华馆主傅增湘、袁世凯早期亲信幕僚吕生沈祖宪、清廷外交部驻直交涉特派员寿椿庐主徐芷生及东吴姜盒尘等社会名流,纷纷与她诗词唱和,对她钦慕不已。不仅认为她的文采可和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媲美,甚至赞誉她“三千年彤史中发此英杰”。短短数月,吕碧城便在文坛大展锋芒。

1904年6月初,跟随丈夫寓居北京的秋瑾会见了21岁的吕碧城。此次会面,时人称“双碧城会”。此前,秋瑾曾用过“碧城”署名撰文。见到吕碧城后,自谦不如,“慨然取消其号”。其间,秋瑾密邀吕碧城东渡日本参加革命。吕碧城持世界主义立场,认为满汉之间没有区别,主张君主立宪,愿意留在国内以文字响应秋瑾的革命活动,以践行女权主义。同年6月28日,秋瑾只身赴日,积极投身到推翻清王朝统治、“光复中华”的革命洪流中。1907年1月,秋瑾回上海创办《中国女报》。吕碧城积极响应,在仅出刊的两期《中国女报》中,分别在第一、二期中撰写了《中国女报发刊词》《女字宜急结团体论》。时隔半年,秋瑾英勇就义,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为民族民主革命流血的女革命家。与此同时,吕碧城也走进了人生中的辉煌,与秋瑾成为当时著名的“女子双杰”。

早在1903年,直隶总督袁世凯就指名傅增湘主持组建天津女子学堂。傅增湘邀请吕碧城一同筹办。为让吕碧城顺利开展工作,英敛之带着吕碧城拜访了直隶布政使杨士骧、天津海关道唐绍仪、天津著名教育家林墨青、《国闻报》主笔及《天津日日新闻》的社长兼总编方药雨、北洋编书局总办梁士诒、保定关东大学堂监督卢木斋等在津的社会名流。用了将近一年,到1904年11月7日北洋女子公学正式成立并开学。傅增湘为监督(校长),吕碧城出任总教习(教务长)。北洋女子公学是我国最早建立的公立女学堂,开辟了中国女子公立教育的新纪元。此后,吕碧城一边主笔《大公报》,一边从事女学教育。

1905年春,英敛之把吕碧城和她两个姐姐的文章和诗词作品,编辑成《吕氏三姊妹集》,由《大公报》出版并亲自作序。序中称吕碧城:能辟新思想,思破旧痼蔽,欲拯二万万女同胞,出之幽闭羁绊黑暗地狱,复其完全独立自由人格,与男子相竞争于天演界中。这一高度评价,无疑使吕碧城名声大振。紧接着,1906年2月19日到2月27日,《大公报》用头版分7次连载吕碧城《兴女学议》一文。伴随着吕碧城有关女权、女学佳作不断涌出的同时,同年6月,北洋女子公学增设师范科,更名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时年23岁的吕碧城升任监督(校长),成为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女子师范学堂校长,一时轰动社会。时隔4个月,通过英敛之的引见,吕碧城与长己29岁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严复相识,两年后遂结下师生情缘。1908年9月,严复还专门为吕碧城讲解耶芳斯的《名学浅说》(“名学”即是现在通称的逻辑学)。严复曾在该讲义上写下“明因读本”四字,吕碧城因此改字为“明因”。严复很是赞赏吕碧城,称她“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年纪虽少,见解却高”。

▲秋瑾

吕碧城不但才学出众,而且“冰雪聪明芙蓉色”,与冰心齐名的著名女作家苏雪林也称其“不但才调高绝,容貌亦极秀丽”。惊才绝艳让年轻的吕碧城很快融入京津文学界、教育界、政界、新闻界等上流社会的社交圈,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就连有“当世曹植”之称、位居民国四公子之首的袁世凯次子袁寒云,当时虽还没有结识吕碧城,但对吕碧城已非常倾慕。据说,秋瑾被捕时,吕碧城受到牵连,是袁寒云向袁世凯说情,使吕碧城摆脱干系的。卓尔不群的吕碧城在各界名流的提携和追捧下,红粉独秀。仰慕之士大不乏人,对她推崇备至。

白莲香里 缟衣参佛

在西风东渐的影响下,吕碧城的穿着打扮比较新潮,爱烫时髦的卷发,常遭人非议,英敛之对此也曾多次提过意见。1908年英敛之在《大公报》刊登了一篇《师表有亏》的短文,批评几位女教习打扮妖艳,不东不西,不中不外,招摇过市,有损于师德。吕碧城认为这是讽刺自己,于是在《津报》上发表文章驳斥。两人展开了多日针锋相对的书信辩论后,吕碧城声言脱离《大公报》,与英敛之的关系彻底决裂。此后的几年间,吕碧城主要致力于女学教育。她执掌校政期间,不遗余力地推广新式女子教育,极力培养学生的独立自强精神、民主自由思想。随着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并取得成功,中华民国建立了,次年袁世凯于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停办。吕碧城旋即被袁世凯聘为总统府秘书,从而走上了政坛,成为民国中央政府的第一位女性官员。民国成立,吕碧城欢呼雀跃,作“喜赋”一诗,庆民国建元,并表示要以“雨足万花争蓓蕾”的精神参政。但在当时的特殊社会背景下,从政后的吕碧城并没有发挥出多大作用,而是随着经常出入新华宫(现中南海),与袁寒云交往过从,并结识了其身边的许多诗友,相互唱和诗词甚欢。其中与时任总统府外交肃政史费树蔚唱和最为频繁,两人长期保持着书信的来往。在与吕碧城的相处中,费树蔚如其所言,对吕碧城可谓“爱之重之”,成为吕碧城一生中难得的挚友。时人多知袁寒云虽妻妾众多,却心仪于吕碧城。一次费树蔚问吕碧城是否属意于袁寒云,吕碧城说:“袁属公子哥,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虽然吕碧城与袁寒云两人的关系无缘更进一步,但一生却惺惺相惜。吕碧城无心婚嫁,始终抱独身主义,称其只有以文学自娱。

1914年,吕碧城加入了以诗歌为创作主体的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南社,并成为南社女诗人中的佼佼者。这一时期,吕碧城还自学了英、法、德等语言。1915年,袁世凯紧锣密鼓地张罗复辟帝制,吕碧城辞官离京,携母移居上海,于十里洋场角逐商海,仅短短的几年间就暴富,身价敌过当时纽约的“第二个上帝”。1920年,吕碧城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和美术,美国商界对她非常欣赏和认可,由美国商会代表给她献上了巨束鲜花。她在美国最豪华的旅馆一住就是半年之久,当地的名媛贵妇争相与她交往。一天,被尊称为纽约的“第二个上帝”、连马路上的士兵遇见都要行礼的女富豪席帕尔德夫人宴请吕碧城。赴宴前,有人善意提醒吕碧城要怎样才能迎合对方。吕碧城说道:“你知道么,我比席帕尔德夫人还要富呢。”至于吕碧城暴富的原因众说不一,有的说她炒股票、与洋人做茶叶生意或财富为达官显要所赠,至今扑朔迷离。

1923年,吕碧城学成归国寓居上海。她钟情于西方的生活方式,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不仅住着洋房别墅,还雇有两名印度籍仆役。喜欢穿露背的晚礼服,频频出入歌舞场所跳交际舞,出入汽车代步。可谓“开上海摩登风气之先”。她此次回国,还引出了三次官司。一次自驾出行,不慎撞死一行人,吕碧城交了5000大洋得以保释和延期再审。这起民事诉讼案最终如何了结不得而知。一次,她的爱犬被洋人的车子辗伤,她请律师交涉,送犬入兽医院治愈,方才罢休。对此,“襟霞阁主”平襟亚写了《李红郊与犬》一文,影射吕碧城的骄横。吕碧城将平襟亚告上法庭,平襟亚吓得躲起来,不敢露面。吕碧城登报声明:以自己收藏的慈禧太后亲笔所绘花卉一幅为赏,以缉获平襟亚。最后平襟亚只好求和,央请名人出面调解。

▲伦敦之吕碧城

1926年吕碧城再度出国,只身漫游欧美各国,长达7年之久。1929年5月,国际保护动物会在维也纳召开,吕碧城作为唯一一位被邀请的中国人出席了大会。她“戴珠抹额著拼金孔雀晚妆大衣”,用流利的英文阐述戒杀主张,发誓从此投身于护生运动。此次演讲在维也纳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次日,权威报纸《达泰格报》评价道:“会中最有兴味、耸人视听之事为中国吕女士之现身讲台,其所著之中国绣服商皇矜丽,尤为群众目光集注之点。”会后,许多国家的代表竞相邀请吕碧城赴本国演讲。就在其享誉欧美之时,吕碧城于次年在瑞士日内瓦正式皈依佛教,成为在家居士,法号宝莲,法名曼智。此后,其余生专意于佛教的翻译工作和诗词创作。她将自己的见闻写成《欧美漫游录》,还搜集了各国佛学、素食、动物保护等方面的资料,辑撰成《欧美之光》一书,并编辑翻译中英文对照的《法华经普门品》。1933年冬回国后,她撰写《观无量寿佛经释论》佛学著作,以及删订词作,编为《晓珠词》4卷等。

“七七”事变后,抗战爆发,国内战火纷纷,1938年吕碧城第三次出国重返瑞士。谁知次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于是吕碧城返回香港。随着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香港,她一心念佛诵典,不再过问世事。1943年1月,时年61岁的吕碧城在香港九龙孤独辞世,去世前将其全部财产布施于佛寺。按其遗嘱:遗体火化后,骨灰和入面粉做成小丸,拋到海中,供鱼吞食。

吕碧城一生著作颇丰,传世著作主要有《吕碧城集》《信芳集》《晓珠词》《雪绘词》《香光小录》等,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吕碧城毕生坚持文言创作,并不赞成“五四”时期的白话文运动。由此,逐渐沉寂,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