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风云中的一个奇人,没背景的人都该看看他
来源:文史宴
我们今天要讲的是楚汉战争时期一个不太知名的人物。
他,范阳人,活跃于楚汉年间,以一布衣之身,潇洒往来于楚汉滚滚的硝烟中,几令天地扭转,乾坤倒悬。
今天,生于社会底层,有鲲鹏之志无凌云之路的人都应该看看他:
看他怎样空手套白狼,为了保全家乡,让千座秦城如秋风扫落叶般在革命大军前望风披靡,而他压根就瞧不起这支革命队伍;
看他怎样长舌转乾坤,发表惊人言论,让一代兵仙韩信走上不归路;
看他怎样只言片语从虎口脱身,让刘邦不再找他的麻烦,安然度过这一生。
他,就是蒯通,人称风魔。
不寻常人物的背后,必定有不寻常的故事,不寻常的故事背后,必定有不寻常的细节。欢迎关注,共同探讨。
公元前204年,在睡梦中被刘邦偷偷摸摸夺走兵符的韩信,按照刘邦的指令,继续东征,讨伐齐国。经过两个多月的准备,凑足了他自认为可以到一试身手的资本,他决定启程。
但刚走到半路,却听到一个消息:你不用去了,齐国已经拿下了。
特此声明,这个消息不是刘邦给下达他的(这句话很重要,后面还会被一个奇人利用,发挥奇功),但确实和刘邦有关。
这源于两个多月前刘邦的一个部署。或许是无心之谈,刘邦自己都不在意,但做者有心,却真的给实现了,虽然有点狗血,但要看到做者是谁,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天下第一舌——郦食其。
高阳酒徒郦食其
所以,在讲蒯通前,我们要先讲讲郦食其,这个历史上著名的酒徒(尽管他可能并不怎么喝酒)。他们两个人命运偶尔的交际,连面都没见上,就报废了一个千年一遇的骋辩家。
一、高阳酒徒
李白诗云: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逞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说的就是这个人,据说他出场时即已年过八十,人称郦生。
这是个一身儒服打扮却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儒生的奇怪老头,是个自称高阳酒徒说起话来却一点也不结舌可令铁石开花的奇怪老头,兄弟俩都在刘邦麾下干活,一内一外。
弟弟名郦商,早已经屡立奇功,位列将军,独自带兵雄霸一方;而他,则活跃在刘邦的身边。
刘邦人生中最关键的几场战役中都能看到他的影子,虽已老迈,却屡屡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当所有的将军都还没有发起冲锋的时候,他已经在敌营了。
虽然他屡立奇功,被称不下十万雄兵,但悲哀的是,我们发现,他几乎每次都被当枪使。还好他福大命大,每次都大难不死。
第一次是他主动送上门去,不能怨刘邦。
那时,项梁刚死,刘邦领怀王命西过他的家乡,屡攻城池而不下,心中烦闷,正在洗脚,他就来了,劝说刘邦攻取陈留,并单身入城,凭着和陈留县令的交情,半夜切了老朋友的头,孝敬新领导。于是,刘邦得到了自受命以来的第一场大胜利。
第二次是刘邦听从张良的建议,从南入关,并让他和陆贾去入秦的重要关防——武关先去劝降秦军。他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秦将正等待大军和平入关,收获胜利果实,不想却迎来了凶悍的军队。秦将恼羞成怒,若不是他们俩躲得快,早已成为那次战役的牺牲品。
第三次就是刘邦准备派韩信北上时,他打前阵和诗人魏豹的那次谈判。那次危险系数较低,只不过却让天下第一舌有了平生唯一一次失手——失于有意的安排。
第四次就是这次,但此次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他的对手是田横,那个时代数一数二的人物,极为强悍,他怎么也躲不过了。
此前成皋被楚军包围,刘邦单身从成皋逃出,渡河后曾打算放弃荥阳、成皋,是郦食其及时站了出来晓以利害,才让他打消了那个愚蠢的想法。
但郦食其老先生话多,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不失时机地又为自己揽了一个在常人看来基本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齐王,让其自觉归顺,称汉东藩。”
刘邦一听,虽然比较夸张,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个老头的一贯作风,何况这也符合自己的战略方向,反正没有什么损失,让他去试试又何妨?不成功是天经地义,成功了是喜从天降,刘邦赶紧说:“好,好,好,你去吧!需要什么只管让办公室给你准备。”
但这谈何容易!田氏三兄弟天生就是硬种,从来没有服软的时候,还在项羽如日中天的时候,哥哥田荣的地盘就在项羽的身边,他就敢和项羽叫板,并最先发难。
后来刘邦统一了天下,弟弟田横拒不服从,逃到了海上,刘邦好说歹说,才算把人给请回来,可是,刚到洛阳,他就自刎向宗人谢罪了。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这样的人,你想让他自觉归顺,做你东藩?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别逗了!但是,郦老先生还是高高兴兴地上路了。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大家都忘了这茬,却意外地得到他的传书,齐国同意了!
刘邦一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明知此时韩信正在前往齐国的路上,率领十数万大军。但他对此选择了沉默。
能够说服固然不错,但两年前联军的教训至今在心中,他知道,对付这样的顽敌,说服是没用的,打怕是暂时的,只有吃掉它,才是硬道理。但此时,他却面临两难选择:
让韩信停下来,怎么可能?下令韩信继续行军,那让天下人以后还怎么看自己?
为此,他选择了沉默。他相信,即使韩信停军,身边那么多人,也一定会有人理解自己的用意,劝韩信行军的。
果然,善良的韩信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掉头回家,在这个年轻将军的心中,只有“拿下”还是“未能拿下”这样单纯的胜负概念,何况人家已经拿下,现在身处强梁之间,你再率领大军前进,就是害了人家。
对此,他在赵国新认的老师广武君也没有不同意见,照此下去,他虽然可能功劳没有历史中的那么大,却可以多活几年,甚至全身而退,子孙满堂。
但是,一个奇人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他不但超出了韩信的认知,还超出了刘邦的预期,可以这么说,这是楚汉大地上唯一一个可以在政治上和刘邦过招的高手,只在战乱初起时露过一次面,然后一直潜藏在民间,等待机会。
他,就是蒯(kuǎi)通,即将闪亮登场。
二、奇人蒯通
蒯通,本姓蒯名彻,但由于他不幸生在汉代以前,汉代的皇帝们在儒家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为了避皇帝的讳,已经让不少神仙改了名字(比如嫦娥原名姮娥),他这个奇人再奇也奇不过神仙,只好乖乖的避汉武帝刘彻的讳,被改名,从蒯彻变成了蒯通。
无双策士蒯通
按照史料,他是范阳人,范阳,在今天保定向北三十公里的地方。韩信之前,他曾经正式露过一次面,那时还是陈胜的时代,项梁还没有渡江,韩信也还在家乡。
在张耳和陈余的怂恿下,陈胜派武臣到赵国。
当时革命的力量还很薄弱,到处都是秦国的郡县,没有几个肯主动投降,虽然经过努力拿下了十个城池,但付出了太大代价。于是,经过商议,武臣决定改变策略,杀鸡儆猴,从东北的范阳开刀。
歪打正着,这里正是蒯通的家乡。他虽无意于为秦守城,但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家乡被义军蹂躏,决定挺身而出。
此时,他,布衣一个,无兵无勇,凭什么呢?
经历了战国的洗礼,在中国的大地上,永远都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手无寸铁,却可以影响历史这驾大车的方向,虽非统帅,却可以左右行军的力度和方向。在历史上,他们有一个大气的名字——纵横家。
纵是竖,横是横,一横一竖看似简单,但要看用在什么地方。比如,用在长身体上,是纵向发,还是横向发展,相信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一不小心搞错了,可能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广而言之,如果这个身体是一个国家,那么,他的纵横谁说了算?当然是这个国家的国王。可是,在战国时期,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由于中央无能,国王周天子早已经形同虚设,连春秋时期顺应时势出来掌舵的霸主们也都一个个退出了历史的舞台,那么多诸侯王,天下到底谁说了算呢?
于是,一群研究纵横的学人如苏秦、张仪等,自告奋勇登上了舞台。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传说他们很多人有一个共同的老师——鬼谷子。他们身上经常佩戴多国相印,比皇帝还牛,各路诸侯经常被他们玩弄于指掌之间,国家的纵横被他们握在手中。
操纵国际局势之苏秦、张仪
秦国统一之后,皇帝重新掌握纵横,他们失去了表演的舞台,但他们的学说却得以流传,蒯通正是这种学说的一个继承者。由于凭借的东西不同凡响,对这个艰巨的任务,他可以很自豪地说:“我一人,足矣!”
于是,经过简单的思索,他先找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范阳县令。如果他肯投诚,范阳就可以免受战争的蹂躏,可是,如何能让他不战而降呢?蒯通自有他的办法。
一见到县令,他就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我听说你快要死了,特来给你吊丧。”然后又转哭为笑,说:“不过,恭喜你,遇到我,你不用死了。”
这县令正为如何防御的事头疼呢,看到他老人家这么一副尊容,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就一头雾水朝着他预先设定的思维走去。于是,蒯通见时机成熟,便开始陈述厉害。
他说:“因为秦法的苛刻,这么多年来,县令你作为执行秦法的官吏,帮着秦国杀了不少的人,不是那些人不敢为父母儿子报仇,只不过畏惧秦法。现在天下大乱,秦法失去权威,各地少年争相造反,就是在报往日的仇怨,范阳的少年岂能无种?现在武臣又率大军前来,又有人撑腰,还能立功,不用武臣动手,范阳少年就争着前来杀你了。”
这一顿说可把这位父母官吓得不轻,赶紧听从了他的建议,让他带着自己的手谕去见武臣。他见到了武臣,又从武臣的立场出发,劝他不要单凭武力,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城降,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
如此美事,兵力尚不足的武臣当然愿意了,他急忙问:“怎么说?”
于是,蒯通充分发扬纵横家门变黑为白变白为黑的能事,说:“按照道理,范阳县令应该整顿士卒,守城备战,但他却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想要投降。可是又怕你像对待以前那十个城的县令一样把他给杀了,所以这会儿正在心中激烈地斗争呢!而范阳少年个个摩拳擦掌,想要杀了县令,占领城池,和你对抗。当此之时,作为将军,你怎么办?
“以我之见,最好莫如维持现有的秩序,给我侯印,让我去拜范阳令为你的功臣,他能保住性命,又能得到封侯,必然很乐意为您效劳。其他地方的县令必然有着同样的遭遇,一听到这种美事,还不争着抢着打开城门为您效劳?此时,您只需一纸公文,就可不劳而获燕赵数十城,请问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纵横家们少说都是为一方诸侯服务的,常常奔走于数国之间,出身草莽的武臣哪里见过这等大世面,一听眼睛都绿了,马上说:“好好好,就这样,你去办吧,需要什么只管说。”
于是,蒯通空手套白狼,不但保全了自己的家乡,还让数十城免受战争的祸害,这就是纵横家的能量。
而这也是有记录以来,楚汉年间第一个不战而胜的成功案例,主导者蒯通没有任何战争经验,和战争双方都不搭界。
后来,刘邦身经百战,带领一支强大的武装,才在神仙张良的指引下运用了同样的方法,而正是得益于这样的方法,他才抢先一步进入关中。可是,他不知道,几乎一年前,有一个术士,只身一人,就已经成此宏业。
张良被蒯通抢先一步
所谓纵横,岂是一横一竖间?纵横家们的目标往往都是天下,对武臣这样的人物,蒯通还不屑贡献自己的力量,甚至张耳陈余都不曾入他的法眼,他在等待一条大鱼。
所以,成功保护了自己的家乡后,他又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回家著书去了。
据太史公在别人传记中的一条评论中说,他和安期生是朋友,他们曾献计给项羽,项羽不用,但事后却想要封赏他们,被他们拒绝。
(《田儋列传》第三十四:“通善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筴。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
在楚汉战争中,项羽也算是一条大鱼,这还真有可能,但当鱼浮出水面,看到不是所求,他们还是毫不犹豫放弃了,这就是纵横家的狠决。
据说后来安期生做了神仙,被汉代的术士们编成故事,骗得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晕头转向,即使近千年后,一心想要成仙的大诗人李白还在诗中,信誓旦旦地说他在海中骑鲸。
能和神仙做朋友,蒯通也不是一般人。但他明显比当神仙的朋友更有耐心,当朋友已经骑鲸远去,他仍然在家乡苦苦等待。他在等待一个人,一个站在历史拐点的人,他希望通过他改变历史的格局,这是一个纵横家的职业追求。相对于这个,什么神仙、富贵、王位,都是浮云。
他坚信这块土地对于中国的意义,他相信那个人总有一天,会踏上这块土地。
三、当高阳酒徒遇到范阳蒯通
终于,公元前205年冬天,时隔三年,蒯通等来了韩信,这个凭借三万人马“不终朝”(广武君语,不到一个早上的意思)消灭成安君二十万大军的神奇人物。他认定这就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但他并没有盲目行动,而是在等待机会。
从十月踏入赵国土地,到第二年离开,韩信不知道,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他,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适莽苍者,三餐而返,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逍遥游
想要有大鹏一样的脊梁,首先要有大鹏一样的眼界。
他的苦心终于有了结果。公元前204年十月,在行军的路上,韩信收到了前方的消息,确认无误后,以他如水晶般的思维,他决定停止行动。
他的老师广武君和身边的人都没有异议,但蒯通敏锐地发现了商机,果断上前,以一个说客的身份(陌生人),主动向韩信兜售他的见解。从事后来看,这个见解虽然一针见血,但充满诱惑,诱惑背后却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足可以撼动天地。
将神兵仙韩信
陌生人蒯通只说了一句,韩信就动心了:
“将军受诏击齐(他怎么知道),他(郦食其)只不过是汉在这场战争中部署的一个间谍(太精辟了),将军你想想,难道现在有诏书来让你停下来吗(这个说到点子上了)?你依据什么敢私自不执行诏书?”
大军之动,如泰山之移,要有无数人的付出,所以,其进退行止,关乎千万人之性命和国家的安危,战士必须听话,军官必须重视。
平日练兵,军令乃是核心,武艺只不过点缀,很多人对训练走走停停很不理解,但大家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反反复复、走走停停的训练从而把一些军事口号变成生活习惯,当兵的如何听话?军官如何明白这简简单单的“向左转”“向右转”“立定”的重要性而慎重发挥?
而在更高一级军官,不用口头发号施令,却要懂得军令,这个军令在国家而言,就是诏书,是要存档入史留作后证的,蒯通所讲的“诏”就是这个。
这对于其他人或许没有什么,但对于这次行军的统帅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他要对大军的行动负责,而大军行动的唯一依据就是诏书。
有诏书,事后追问,即使失利,也没人敢说你什么;没有诏书,事后追问,即使立了大功,也可能受到追究。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多是骗人的,革命胜利后,很多功标青史的将军就是这样被整残的。
这一层意思足以打消韩信停军的念头,他得过攻打齐国的诏书,却没有拿到停止行动的诏书。蒯通对郦老先生身份的界定更加精辟,足以发人深省——间谍。
其实,这也正是刘邦一贯的定位,只是他从来不说破;只有蒯通说破了,且那样轻描淡写,太可怕了!这是个足以和刘邦抗衡的主,一个纵横家,一个帝王家,虽然目标不同,却实力相当。
《孙子兵法》云:
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死间,为狂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
间谍分为五种,里面最危险的只有一种:死间。光从字面上,我们就能得出,从事这种工作十有八九是不能活着回来了,而事实正是如此,历史上从事这样的工作能够全身而退的屈指可数。
那么,这种工作的危险性何在呢?我们看工作的过程:“为狂事于外”,就是表面上宣传一种方案,其实真正的意图和行动恰好与之相反,让间谍听到传到敌人耳边。
当然间谍能够听到的也只是假信息,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因为只有这样,传话的时候,他才会信誓旦旦,不会轻易被敌人识破。
战场上人命如蚂蚁,已经把他放在最危险的地方了,却还如此利用他,恐怕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可是,战争就是这样残酷。
我们看郦食其老爷子几个流传下来的故事,好像他一生都在做这样的傻事。由于幸运他总是逃脱,可是每次伤心,每次幻想,每次重来,他都乐此不彼,真是个怪老头。
但这次他就没这么幸运了,因为这次他不但摊上个坏主子(刘邦),还又遇上个一等一厉害的高手(田横),并意外地撞上个以破坏世界和平格局为唯一乐趣的角色(蒯通),加上韩信无敌于天下的精妙战法(出其不意),在这三位大神的夹攻和韩信的助攻下,恐怕这回,他要做一回名副其实的“死间”了。
韩信分兵北上灭诸国路线
四、高阳酒徒之死
蒯通的话还没有说完。看到韩信迟疑,他又立刻激将:
“况且姓郦的不过一个人,驾着一辆马车,鼓捣三寸之舌,就拿下了齐国七十余城;你身为将军,将兵数万之众,足足用了一年多时间,才拿下赵国五十来城(这兵多吗?时间长吗?攻城少吗?你来试试!)。你为将这么多年,难道反而不如一竖儒之功乎?”
一年前,总结会上,韩信问老师广武君第一句话,就是“何若而有功”,这可算是戳到了韩信的软肋。何况熟读兵法的韩信,深知间谍的作用,就是让行军更顺利一些,如今因为一个间谍而放弃行动,日后追究起来,这责任谁背?
这一番话,又是恭维(将军),又是讲理(受诏),又是恐吓(何以),又是激将(竖儒),又是戳肋(功劳),黑白颠倒,添油加醋,他是背后做了多少文章,才经寥寥数语,写出如此厚积薄发的佳作!
韩信纯纯青年,意气风发,如何经得住他这番折腾?更不敢因为一个间谍而擅自放弃行动,于是,想都没想,管它是万丈悬崖还是千丈深渊,直往里跳,立即下令全军:全速前进!
郦食其的工作太到位了,一向警惕性极高的田横居然破天荒放松了防御,举国上下纵酒行欢,给了韩信一个天大的机会,再加上此番新增的骑兵。
公元前204年十一月,韩信一举攻破了当时齐国的重要防线历城,瓦解了那里的边防主力,并直捣首都临淄,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给田氏叔侄留,更没给郦食其留。
于是,同样迷糊的郦老爷子落在了一脸迷惑却杀气腾腾的田氏叔侄手中,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一切,既往那么多经历,他不是傻子,60多岁又被人涮了一把,他意识到这次是到头了,做了一生死间,这回终于要对得起那个字了。
高阳酒徒不能怂。太史公详细记载了他此时的表现。
愤怒的田氏叔侄一脸扭曲地对他这个瘦弱老人说:“你能让他们停止进攻,就放了你(我活汝);不然,我活炸了你(我将烹汝)!”唾沫星子溅了他一脸。
看到昨天还在喝酒吹牛的朋友翻脸如此之快,他是个明白人,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个老人把人生的最后两句话,一句留给了刘邦:“举大事不顾细谨,盛德不辞让。”直到此时,他还在为这个主子说话。
另一句留给了自己,也还给了田氏叔侄:“而公不为若更言。”这是原话,我照抄了出来,换成现在的话说,就是:老子不跟你们废话了!
于是,气急败坏的田氏叔侄残忍地“烹”了这个老人,这个欺骗了他们、让他们大意丧失国土的间谍。天下第一舌就此落幕,这是唯一一个没有熬到革命胜利的“天下第一”。
烹杀郦生
刘邦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愧疚,死间合当如此,他给了他封侯,却并不多,只有900户;而郦食其的弟弟郦商,则高达4800户;最多是曹参,10600;最少也有500户,900户是比较末流的,完全不能和他的功劳相匹,因为刘邦知道,死人是不会出来跟他闹的。
倒是田横在多年后表现出一丝人情味,那时,项羽已死,天下归刘,田横带领五百壮士,逃亡海上,被刘邦惦念,一定要他回来,大则封王,小则封侯。
但毕竟是田横,他对刘邦的话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开始寻找不去的理由,想到了曾经被自己扔进油锅的老人郦食其,他对刘邦说:“我烹了您的使臣郦生,听说他的弟弟正在您的朝中做官,我害怕,不敢奉召,愿意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守护祖国的海岛。”
刘邦对此并不感冒,在他的心中只有利益格局尺度大小,没有爱恨情仇,对此,他简单做了处理,下诏给郦商,措辞很严厉:“齐王田横马上就到,谁敢动他,即刻灭族!”
田横不得已而奉召前往,但他并没有见这位皇帝,而是选择在不到三十里的地方自刎身亡,死前说了一段话,又提起了郦食其:“我烹人之兄,和他的弟弟同朝为官,即使他的弟弟震慑于天子的诏令不敢动我,我独能无愧于心乎?”
然而,老子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主宰天下者,每以至不仁,现实不幸就是这样残酷。所以,在这场斗争中,项羽、田荣、田横等有感情讲义气的动物都挂了,只有刘邦,你做到了,去当你的皇帝吧。
五、站在站在历史方向盘边的韩信
蒯通历史上最辉煌的事情,就是劝韩信造反,虽然失败,却留下了天下的隐患,而这一事,还得从一个韩信打败龙且说起,从一个只露过一次面却名载史册的人物——武涉说起。
蒯通这样聪明的人物,当然不会让自己冲到最前面,虽然手上没权没人,更没钱,但还是碰到了武涉这样高级、千年一遇的炮灰,并加以利用。
潍水之战,韩信彻底打败了项羽派来救援的大将龙且,并一举歼灭了项羽留在大后方的20万大军,对这20万人的下落,《史记》上有一个简单而令人胆寒的记录:这二十万人一个不留,都没有回到家乡(皆虏楚卒)。
潍水之战水淹楚军
听到这个消息,一向以愤怒表达对不满意事件态度的项羽,此时却没有了一点点脾气,只强烈感到一丝丝寒气穿透厚厚的盔甲和棉袄,从脊椎骨深入骨髓,让他一口气岔成几股,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恐惧的滋味。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个曾经在他帐下供职的年轻人文弱身上那股强大不可藐视的力量。
他气急败坏地想要找出那些他曾经给自己的上书,但他让人翻遍了任何可能存放那些上书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只记忆中隐隐有那几片竹签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上面的文字。
也是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直不相信那是事实,多次派人前去核实,他想把时间掰回到以前,不是由龙且而是自己亲自前去,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二十万大军说没就没了,他心疼。
老毛说过,所谓战略决战,简单说就是赌国家的命运,赌军队的命运,这个赌字很不好听,可又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字代替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啪的一下押上去了。
战无不胜的项羽显然没有这样的觉悟,所以,甚至在决战之前都没有把它当成是最后的决战,更没有心慌。
他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一件小事,仍以老大自居,替人收拾局面,顺便捞点好处,但这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赌局。
为此,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他承受了无法估量的代价,不光是老将军的死和二十万大军的覆没,作为一个职业的军事天才,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此举对于整个战略格局的影响。
就像一盘围棋,至此,他们已完成了对自己的战略包围,之前看似平淡无奇的西魏和赵国将真正开始发挥作用,此时身陷一个大大的包围圈中。
潍水一战,失去的不光是老将龙且的生命和二十万大军,还有他的后方。身边就剩荥阳这点人手了,分兵已经不可能,要想打韩信,只能带着这些人手,那就意味着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荥阳拱手送给刘邦。
更要命的是,如今后方空虚,彭城无力,刘邦在那一带已经营多年,必然抓住这样的时机,而韩信平定齐国,彭城就在眼前,不可能没有行动。以韩信那样的锐气,彭城随时可破,一旦彭城沦陷,自己将如无本之木,早晚枯死。
当务之急,只有退兵彭城才是上策,可相持一年多时间,这绝对不是一次简单的撤退,而是一次大的溃败,不管对士兵、对天下人做怎样的解释都没有意义。
溃败之下,大量的士兵会离开自己另谋生路,大量的将军会出卖自己换取富贵,大量的中立派会毫不犹豫地站到自己的对面,刘邦必然跟进。
那时,自己将彻底被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前有刘邦,后有韩信,将真的陷入人间绝境。他们的网越扎越紧,最终把自己闷死在网中,而在这里,至少目前自己还占有优势,还有一线希望。
他不甘心撤兵,却没有别的办法阻止这种情况继续恶化下去。虽然仍然拥有相对的优势,兵强马壮,占据天下的中心荥阳,但没有敖仓(大粮仓)的荥阳,就像一个易碎的花瓶,光彩夺目,却要巨额的保护经费,一旦失去经费来源,它注定破碎一文不值或者落入别人的手中。
楚汉战争的焦点——荥阳、成皋间
此时,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茫然,感到无措,在据守还是放弃荥阳的问题上进退两难。
一个不起眼的文臣看到了他的困惑,跑过来说:“大王,不必焦虑,当务之急,不是放弃或者据守荥阳,而是韩信。”
这一下点醒了他,此时的项羽,就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完全没有了主见,有什么都想抓住,他立即问:“此话怎讲?”
那人说:“此时天下格局,已经发生转移,权在韩信,他投刘邦则刘邦赢;他投大王则大王胜。”
项羽说:“可他明明是刘邦的人啊?”
那人说:“但是他还有第三种选择——谁都不投,自守一方,如此则又是一个强齐,对我们来说,利莫大焉。
“首先,刘邦势力大大减弱,其次,客观上造成天下三分的格局。为了维持这种局面,享受它带来的果实,谁都不愿其中一方灭亡,如此一来,他不但不会帮助刘邦消灭我们,还会在我们面临困难的时候帮我们一把。
“他现在一心辅佐刘邦,那是他还没有明白自己处境的微妙变化,如果他明白了这种新的处境,在巨大的富贵面前相信他不会无动于衷。解决了当前的危机,收拾战局,天下容再慢慢图之。
“所以,现在大王不必考虑放弃荥阳,坚守荥阳,我们会有更多谈判的筹码。”
项羽一听,两眼发光,怎么平时没发现自己身边还有这样的能人?他立刻全盘同意了他的意见,让他去游说韩信。
这个人名叫武涉,当年天下太多奇人,今天我们已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就是这个武涉,我们所知道的关于他的全部,也只有这个名字。
历史的台阶太高了,很多人辉煌一生,当红一世,却连个姓也没有留下来,实力,财富,名声,这些当时看起来高不可攀炙手可热的东西,在历史的大车轮下,不过路边的花花草草,有时历史的车轮稍稍走偏,带上了它的一星半点,它终于在史册上有个蚊子大小的痕迹。
然而,有这么一些人,他们没有实力,没有财富,没有名声,当时碌碌无闻,怀才不遇,最终却名垂千古,只因为一件事,甚至一句话。
历史并没有偏袒他们,因为他们这一件事,一句话,刚好赶上了趟,发生在牵动历史脉搏的最关键部位,最关键时刻。
武涉,无疑就是如此。
历史至此,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能量,大到完全可以出现一种可能,武涉站在了历史的关键路口,身负使命,去推动这种可能。
项羽第一次低三下四跟人求和
不单单他,还有我们的一位老熟人,早已为此等了很久。而他们,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并不能决定什么。所以,对所有的可能,他们只能依赖于一人:韩信。
如果说历史是一辆大车,那么此时,韩信无疑就是那个唯一掌握方向盘的人,所有有见识的人都把目光对准了他。一些与大车行走方向息息相关的人,早已背负行囊,小心翼翼来到他的身边,用一切可能,包括财富、女人、天下,企图劝说他按照他们的意思转动方向盘。
至此,他将决定历史的走向,他的人生达到了顶峰。但是,在如此的诱惑与决策面前,韩信,你准备好了吗?
六、武涉对韩信的一波进攻
果如武涉所料,在军事上掌握精度的韩信却在历史上缺乏维度,他虽然也知道此役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却对自己地位的微妙变化缺乏足够的认识。
他此时也希望荣华富贵,享受多年来奋斗的果实,但别人都是期望比现实高,他却总是预期比现实低,所以,虽然身掌天下大权,此时他心中只有当年刘邦踞鞍下马时的一句话:“关东我不要了,谁可与我共取天下?”
所谓关东,就是函谷关以东的广阔土地。韩信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去吞下整个关东,他只想当一个齐王。当年为张耳请封,刘邦爽快地答应了,那样一个没有实际功劳的人,都能如此,可见刘邦言之不虚。
此番以如此的功劳只要一个齐王,韩信相信刘邦会满足他这个要求。但他不知那只是领导情急中的一句话,仅仅一句话而已,那句话并不是目的,当目的达成,话早已经收回。
连当时就在领导身边的张良都没怎么当真,偏偏呆头呆脑的韩信却信以为真,他显然缺乏官场的觉悟,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恰恰此时,在他做梦的时候,武涉来了。
张良比韩信成熟多了
武涉是一个天才的判断者,却不是一个天才的演说家。他知道真理是服人的必要条件,却不知道真理并不是服人的充分条件。
一个演说家,除了雄辩的口才,起码还要具备四项能力:
第一,会吓唬人或拍人的马屁,让被演说者首先从情感上臣服于你;
第二,会安慰人,颠倒黑白却让被演说者完全按照你的逻辑去思考问题;
第三,会引导人,使角色转移,并让被演说者毫无保留地认同你赋予他的新身份;
第四,脸皮要厚,适当带点坑蒙拐骗的江湖习气,说大话时义正言辞,慷他人之慨,成自己之美。
蒯通当年劝说县令将此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吓二哄三救,把一个堂堂的县令搞得七荤八素差点就认他当干爹了,他也俨然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哪有说不服的道理!
但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办法,而归根到底,是攻破他的心理防线。一旦他对你失去了防御能力,就可以用真理去说服他,最终让他走向你要的方向。
真理就像一把长剑,虽然厉害,但需要掌握使用的方法,而显然武涉并没有掌握。
所以,当他土头土脑走到韩信面前时,客套话都不会说半句,老老实实就开始了真理陈述,从“天下苦秦”说起,像一篇叙事散文。韩信不是一个文艺爱好者,但不管怎样且听听无妨,毕竟是老家来人。
武涉说:“当年大家一起参加革命,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灭秦之后,裂地封王,正义化身的项王也正是这样做的。可是,汉王却背信弃义,扰乱美好的格局,让大家都不得安宁。他举兵向东,残杀兄弟,抢了本属于别人的地盘,还攻击盟主,看他这样的架势,是不吞尽天下不罢休,他这样不知道足,难道你不知道吗?”
可能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韩信是干什么的。
作为项羽集团中的失意者,第一批跳出项羽圈子的人,至少韩信,是双手赞同刘邦东征的。而东征的契机,就是他一手创造;东征的方法,就是他亲自提供;刘邦才得以如此顺利。今天,此人一开口就否定了这次行动,他这是想说服自己,还是来挑衅?
对这样一个没有眼色的人,韩信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但对这位千里迢迢从老领导那里赶来的使者,他还是选择了让他把话讲完,然而第一印象如此,注定了后面再怎么精彩,这篇散文都只能得个不高的分数。
武涉接着就开始评价起了刘邦的为人——不可信。他说:“刘邦多次落入项羽手中,项羽可怜他,放他一条生路,他却不知道感恩,一旦脱身,马上就回过头来咬项羽一口,这样一条白眼狼,出尔反尔,难道你不知道吗?”
至少刘邦现在还是韩信的主子,在人面前却说人主子的坏话,武涉又犯了一个大忌,固然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又能怎样?何况刘邦能够落入项羽手中,还不是手下的人保护不力?我可是他的大将军!
虽然韩信口上不说,但对此人的印象已经很差,他仍然耐着性子听他讲下去,毕竟这么多年,第一次从老家来人,还专程来找自己,心中想不感动都不行。
武涉这才说到了问题的要害:“就他这样的人品,你虽然自以为和他交情很深,但自比他和项王何?你迟早会落在他的手里。你之所以还能有须臾之安,那完全是项王今天尚存,你还有利用的价值。”
然后,分析他现在的处境,为他指明出路:
“当今天下,权在足下。你投汉则汉赢,投楚则楚胜。项王一旦被灭,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你和项王乃是故交,为什么不反汉与楚联合,三分天下做一方之王呢?放弃这样难得的机会,却一定要依附于刘邦对付项王,自掘坟墓,一个真正聪明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呢?”
虽然句句在理,但在韩信那里却是那么刺耳。他只觉得好玩,曾经的郎中,连话都搭不上半句,现在居然被称为“故交”,明明还是相国,可在他们眼里,却已经等同主子。所以,他想都没想,立刻回绝,并摆明身份,以正视听。
要说服韩信
必须先满足其傲气
他说:“我和项王,哪里谈得上故交?充其量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卒,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用,才无奈离开,投奔汉王。汉王一见我,就封我为大将军,给我数万兵马,见我衣衫单薄,立刻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我共用一个饭桌,夹菜给我吃,言听计用,所以我才能有今天。他那么器重我相信我,我怎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请你代我向项王传达我的歉意。”
话说到这份上,武涉只能走了。但隔墙有耳,在他的失败和韩信的态度中,另一位高人已经胸有成竹。比起武涉,他可谓是真正的演说家,有成功的经历和丰富的经验,他将发起第二波进攻。
站在历史大车方向盘边的韩信,此刻才体验到人世间的荣耀。
有时候,老天是那么的不公,当你贫病交加最需要别人时,没有人在乎你的生死,甚至还有人落井下石;当你如日中天,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时,他们却像吃了炫迈一样来找你,怎么也停不下来。说白了,是你占据天下的要位,和他们利益相关。
此时,不纯真的世界,各种利益漩涡,激烈考验着韩信的智慧和判断,而他的人生中,似乎并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
七、蒯通发起了第二波进攻
大家可能已经猜出来了,即将展开第二波进攻的人,就是我们的老朋友蒯通,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
上次不过略施小计,韩信便乖乖就范,一举拿下齐国,包括韩信身边的人,都没有看出端倪,何况这次是经过充分准备的?他对这次游说充满了自信。
然而,他还是小看了韩信,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进展这么快,更没想到老将军龙且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会如此不经,这种局面曾一度失控,他知道必须改变计划,跟上韩信的节凑。
所以,这些天来他一直暗中观察韩信的一举一动寻找机会,武涉的到来给他提供了这种契机。看到时机已经成熟,他决定提前发起进攻。
这是楚汉年间唯一一位在政治上可与刘邦过招的高手,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纵横家,演说在他那里只是小儿科。
这个坏老师,多才多艺,生猛无比,完全替代了广武君李左车老师的位置,以一个老翁,接连发动了三波进攻,给韩信上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演说实战课,让韩信头晕目眩,应接不暇。
虽然韩信最终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却无形中已受到他思想的毒害,并在日后长成毒瘤,为之送命。
第一波中,他以一个相面士的身份出现,韩信没有丝毫戒备心理,一点点被引入他的逻辑中。
但即使相面,也不老实,他装模做样地看了韩信一番,在还没有告诉韩信结果之前,先用一个排比句,排山倒海,尾随看相专业用语,巧妙地说明了正确的人生观,企图印入韩信的心中,为日后打下埋伏:“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
前两句,不过老生常谈,最关键是后一句中“决断”二字。可能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发现了这个青年优柔寡断的特点,会影响自己大计的实施,于是特别指出,埋下伏笔。
对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命运,谁都兴奋,韩信也不例外,连忙问:“说得太好了!那先生看寡人的面相究竟如何呢?”
看着猎物自觉往套中钻,蒯通表现出一个大纵横家放长线钓大鱼的从容气度,他让韩信遣散了身边的人,神秘叨叨地对他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还暗藏杀机;相君之‘背’,贵不可言!”
表面上说的是前面和后面,实际上说的却是顺从和背叛。你说他造反,他说他在看相,你说他看相,他又怂恿你造反。真是高人,看相都用上了双关了,你不能不佩服他的水平。
韩信有点警觉,问:“你什么意思?”
看到意图已经达成,他又回到了武涉的路线,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历史散文家,虽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但话以别样的方式从他口中说出,却格外发人深思。
蒯通说韩信造反
他也从天下发难谈起,并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是推翻大秦的帝国主义统治;而后来,楚汉之争,社会的主要矛盾发生重大的转移,变成了谁胜谁负谁王谁寇的问题。
天下百姓已经为此肝脑涂地,父子相继暴骨于中野,无人埋葬,哀鸿遍野,急需一位能人出来扭转局面,解天下之倒悬,救人民之苦难。
首先看项羽,追亡逐北,兵临荥阳,威震天下,然困于京索之间,不能再进一步,到今天三年了。
(其实,哪有三年?从第四年六月,到今天第七年初,只不过跨了三个年度,满打满算才一年多时间,演说家的信口雌黄由此可见一斑;所谓京索之间,那早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中间多少个比之还大的胜利,却单单只说那一单,只因为那是韩信的功劳,韩信听了心中能不舒服?虽然都不是现实,但似乎又是那么回事,你还无法驳斥他,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再说说汉王,将兵数十万之众(哪有这么多),踞巩洛(对了,这才是事实,此时项羽已占领荥阳成皋),阻山河之险,然一日数战(夸张了),无尺寸之功(能堵住项羽就不错了),连接丢了荥阳、成皋,跑到宛、叶之间避难(为什么不说跑到修武夺取韩信兵权?看这尺度把握的,真是令人叫绝!)。
“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言下之意,他们已经都没有指望了,接着,他才抛出了问题,一个天大的问题,光荣而无上:“他们攻坚挫锐,连战粮竭,谁都不能拿谁怎么样,谁都无法收拾战局给老百姓一个安宁的生活。”
那么,谁能给老百姓一个安宁的生活呢?“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
谁是“天下之贤圣”?“只有将军您了!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怎么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将韩信摆在救民于水火的高度,韩信对此话并不反感,对这位信誓旦旦为天下老百姓着想的人的动机也不能有半点怀疑。但蒯通犹嫌不够,又拍着胸脯说:“我虽不才,愿剖肝输胆,为你伟大的事业尽忠尽责,但恐足下不能用也。”
这才提出观点:“如果您真能听我的,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相互掣肘,这样谁都不敢先动,天下可得安宁。”
然后再进一步,他又论起了韩信的实力和齐国的地形,说齐国之霸王之国,韩信如果能以德治天下,肯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
最后,还不忘稍微吓唬一下:“我听说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希望你认真考虑。”
其实,去掉水分,和武涉的话一模一样,但从拍马屁到安慰,到引导,最后还稍稍吓唬一下,并以真理贯穿其中,真真假假,同样的话就完全认不得了。
于是,韩信犹豫了,虽然还是回绝,但已没什么底气,以致想不出更好的托辞,只好再用回曾经对武涉说过的话,但口气明显没那么坚定了,足见思维的凝滞,心中的徘徊。谁又能在这么大的荣誉面前而无动于衷呢?
蒯通很明白乘胜追击的道理,看到有所松动,又不依不饶,乘势发起了第二波进攻。
八、蒯通发起了第三波进攻
蒯通看到了这个缺乏父爱的年轻人对刘邦那个老男人的依恋,决定先解决这层障碍。
毕竟是高人,他没有像武涉那样诋毁刘邦的形象,而是客观地运用对比的手法让人心服口服。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韩信丰富感情在理性思维下的抵抗力。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韩信想要依附刘邦建立万世之基业完全是一厢情愿,为了证明,他开始举例,现成的例子信手就能拿来——陈余与张耳,韩信曾经的搭档和对手,同时代的楷模,最有说服力。
他说:“张耳和陈余什么关系我就不多说了,当时他们何等地让人羡慕,可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交恶,从此不同戴天,为天下人所笑。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竟会如此呢?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现在你和汉王恐怕没有这样的交情,而他五次三番夺你兵权,你也有时候不听他军令,你们之间的矛盾又何止鸡毛蒜皮?如果你还坚定地认为汉王不会害你,那就是执迷不悟了。”
这是交情,然后是忠信,前人活生生的故事就在眼前,辅佐勾践的大夫文种、范蠡,忠信度如何呢?然终不免于一死,为什么?“野兽已尽而猎狗烹也。”
交情不如张耳陈余,忠信不如范蠡大夫种,却想要万世平安,可能吗?这还不够,他又从客观的君臣着眼,提出“功高天下不赏、勇略震主身危”的观点,将韩信这两年来辉煌战绩一字摆开,明明白白地指出:“你以今天的威势,投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你还想怎样?”
假使蒯通说韩信成功
三国演义提前上演
最后总结:“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言下之意,就是说以你的实力和地位,再也回不到当年的马仔时代了,你必须改变实现身份的转换,身份和实力相称,才能避过此祸,不然必受其殃。
从吹捧到威胁,从拯救天下到避祸求生,他说话比韩信打仗还猛烈,在这样的穷追猛打下,韩信逐渐蔫了下来。他不再一口回绝,因为他已经没有了主见,但他深知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草率决定,便说:“你先不要说了,容我再想想。”
这一想,想出了问题,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九、蒯通发起了第四波进攻
等了几天,一直没有等来韩信的消息,蒯通决定发起再一轮进攻,也是最后一波,成败在此一役。
不知道韩信这几天是怎么过的,他从来倾心于兵法,心无旁骛,没有破解不了的难题,做不了的决断。可是,他不知世间竟还有这么多道道,在这些道道面前他显然疲于应付,虽然创下盖世的奇功,但他的心灵纯净无比。他无法说服自己否定这些道理,但又情知这是一条不归路。
他自忖一生,从来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只想做一个职业军人施展平生才能,但成王的机遇却不期而来,尤其在蒯通的嘴里好像不接受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为此,他惶恐不安,寝食难宁,这已不在他所能独立承担的范围之内。
这期间他可能找过他的老师广武君,广武君这次也一起来到了齐国。自从上次请教之后,经过长时间的相处,韩信潜意识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位长者。广武君可能从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理解上给了合理的建议,不同于蒯通,所以韩信虽然依旧犹豫,却打消了那样的念头。
当蒯通再一次走到他的面前看到他依然犹豫的神色,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好在曾经打过伏笔,现在姑且用上,开始围绕犹豫的反面“决断”做文章,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这位纵横家最后的挣扎。
他告诉他,机不再来,时不再得,决断才是处理事情的唯一正确方式。在千年一遇的机会面前,不早作决断,必然错失良机;如果决断,就要执行,决断而不敢执行,乃百事之祸也。接着连用一段古训,说明决断和执行的重要性,劝韩信赶紧决策并快速执行。
最后,用一段颇有诗意的感慨结束了自己的演说:“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君详察之。”多少显得有些无奈。
这段话饱含深情,是一个心计千重、城府通天的人的感情,他希望以此感动韩信。但深陷犹豫之门,一心惦记刘邦承诺的韩信并没有为此而感动,他可能认为通过合法的手段就能得到,为什么还要冒生命的危险去造反呢?终于还是辞绝了蒯通。
善念战胜恶念,蒯通纵横家的理想宣告破产,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虽然可能不是蒯通的本意,但这么重要的话说出来就收不回了,更何况是如此高水平富有煽动性的话,恶的种子已经留下,刘邦那里多的是恶的土壤,注定时机成熟,破土而出,让这个青年万劫不复。
当然,现在说这些尚早,当务之急,是蒯通何去何从。
当年是两个人,安期生飘然而去,做了神仙。如今,演说不成,涉世太深,神仙的大门已经对他关闭。
蒯通的好友安期生
已经成仙了
而苦心孤诣的结果,却是在世间埋下了太多隐患,即使这个青年人心地善良,不把他拿去请赏,项羽大势已去,异日刘邦称王,这个青年人必定成为牺牲品,清算起来,难免会追究到他身上。
教人谋反,诛灭九族。
他身陷困境之中,但作为一代纵横家,他并不慌张,只用四个字,就轻松化解了这一切,虽然没有安期生逍遥,却也乐得自在。
这四个字是“佯狂为巫”。一仙一巫,谱写纵横的余绪。
十、蒯通的动机
一直以来,对蒯通的动机,众说纷纭。
这个人,我们只知道他是齐国人,身负天下的绝学,却没有相应的经历,只在情急时出来保护一下自己的家乡,随即成功隐藏于乱世之中。
但他又不是隐士能看破世间的红尘,当项羽来时,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又破壳而出,但当献言不被采用,没有任何的纠缠与等待,果断放弃,一隐又是数年,他的心坚如磐石,直到韩信踏上那片土地。
他仿佛对世间没有期盼,却又似乎有太大的期望,他似乎在意于百姓的安危,又似乎着意于历史的轨迹,他的话语真真假假,他的行为神乎其神,从而让你最终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凭他惊人的眼力,那么长时间的默默观察和贴身相处,他不会不知道韩信的性格,对未来的事情,他应该能料出一二,却一改往日的作风,全心全意做一件事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甚至为此佯狂为巫。
他可能隐隐感觉到,这是最后的机会吧,他想抓住。
但这也只是一种假设,直到此时,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更无从研究他做事的动机,只从他的言行举止中,推测他有可能是一位纵横学派的人物。
纵横学派,如前文所说,是乱世的搅局者和操纵者。可经历了秦朝,统一已成为一种趋势,注定了它成为战国孤臣孽子,和当年的寄食者们一样被历史抛弃。
他对刘邦心理的把握,对韩信命运的推测却是那样的精准,但这已不是他们的时代,虽然看得清清楚楚却无法改变,只能活得不清不楚。皇帝很快就位,没过多长时间,果如他所言,韩信从最高处一路跌落,直至被杀。
韩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想到了他:“恨不用蒯通之言。”这个傻乎乎的年轻人,到死都没明白,却无意中把他揪上台面。装了十年疯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刘邦似乎也认识他,他被带到了刘邦的面前,刘邦只给他一种选择:烹。
这是最残忍的刑罚,刘邦要让他为当年的行为付出最残酷的代价。
但是,两个大人物面对面,不用太多的客套,他太明白刘邦心中的想法,虽然一个贵为天下之王,一个贱为阶下之囚,但精神世界没有贵贱之分。对纵横家们来说,世间最强大的,是思维,是语言,只要有此两样在,足矣。
他只一句话,就替自己解了围。非但如此,他还在替自己解围之前小小调戏了刘邦一回,刘邦却爽快地放了他。
这就是一个纵横家的水准。
因为劝韩信独立对项羽有利,有些人以他曾经向项羽进言为依据说他是项羽的人,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这样理解似乎太小看他的理想和水平了。
我更愿意把他想成是一个过时的纵横学者,怀抱灿烂的理想,追忆前辈们的辉煌,对世间名利没有任何企图,只想以自己的方式改变历史的格局,这是一个纵横家的职业追求。
作为乱世的操纵者,他们不可能事必躬亲,皇帝有大量的臣子可用,但他们没有,只能自己去发现世间的能人,并想方设法引导他们按照自己的思维去行事。
通过观察,韩信无疑是最佳的人选,他没有野心,只懂得打仗,却无意中掌握了令所有野心家都发狂的历史这架马车的方向盘,通过他,不但可以改变天下的格局,还可以尽可能多地加入自己的元素。
这对一个纵横学者来说太具诱惑力了,多少前辈可望而不可即。无论是对百姓的关心还是对韩信的保护,无不出于这一点,可他还是低估了刘邦的影响力和韩信的忠诚度。
于是,他失败了,在最关键的一步失败,虽然失败,但他努力过了,并使这一切险些成为可能。
他死而无憾,历史清晰地记下了他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