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的良心:无声者的声音

作者:恺蒂

南非是一个出伟人的地方,南非的伟人第一当然是曼德拉,伟人第二就当数大主教图图。我虽然不属于追星族,但能与这二位伟人见面,一直是我的梦想。搬来南非后不久,很快就与曼德拉有了一面之缘,那是在国大党元老曼德拉挚友西苏鲁的九十岁生日庆典上。去年六月,我又有幸在开普顿采访到大主教图图,与他促膝长谈一个多小时,所以,可谓是梦想成真了。

门后的中山装

图图大主教的办公室坐落在开普敦北郊区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区内,对面是一家三流的宾馆,周围给人一种正在开发的小城镇的感觉。远处桌子山的山影虽然可见,但是图图的办公室的坐落地显然称不上是名山秀海的开普敦的代表。图图笑着解释说,他原来的办公室是在开普敦的海滨,从他的窗子既能观山也能看海,但是这两年开普敦房价疯涨,房租加倍,所以他们就搬到了这里。他说这里风景虽然谈不上秀丽,但是房间宽敞,空气清新,还算不错。他的办公室很简单,一张大桌子,两张沙发,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水粉画,书架上有一些刁雕塑,架上还有一些照片。

图图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音容笑貌让人觉得很温暖很快乐。坐定之后,我先生趁我调整采访录音机之机会先与他叙旧,谈起十余年前拍摄他时他如何兴致勃勃与南非最著名的男扮女装的喜剧演员一起剐随拖舞,他的眼睛直打转,问今天是否也需要他跳舞,他会乐于为之。我们又向他转达了我的小姑子的问候,小姑子的前夫是开普敦大学神学系的教授,星期天常常在图图大主教的摩下做义工,那时,图图总是要派人送去一盒巧克力给小姑子,作为周末“剥夺”家庭男主人的报偿。图图哈哈大笑,说现在需要巧克力的是他自己的夫人列娜。

有趣的是,他的办公室的门后面挂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还有一顶工人帽,他笑着解释说,一九八六年他曾受中国基督教会的邀请去中国访问,到了之后他也就成了热情的中国政府的客人,临走时,两位主人给了他一大堆礼物,其中之一是一件上海出品的灰色的中山装。当时,南非还是种族隔离的时代,每次他要与南非总统或政府要人见面,他就穿上那件中山装去吓唬他们,诚心让他们不舒服。后来那件衣服穿旧了,他的裁缝就依样又给他做了一件,就是挂在门后的这件,他还常常穿。他说中国给他最深的印象是那里的活力和中国人努力工作,让他目瞪口呆的是到了夜间工地上仍然灯火通明,建筑工人和修路工人彻夜工作。而且,在他一生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自行车。还有给他印象很深的是中国孩子的天赋,他曾去参观了几个学校,那么小的孩子们就能弹钢琴或是拉小提琴,真了不得。

正式采访开始时,他说,“让我们首先一起祈祷”,接着就握住我们的手,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宗教语言,感谢上帝之类,最后以“阿门”收尾。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他时不时就要咯咯大笑,手舞足蹈,可爱得像一个老玩童,充满活力。

在南非,图图大主教是独一无二的。曼德拉曾这样评价他:“常常叽叽喳喳,但又非常温柔,从来没有恐惧,总是充满幽默,图图的声音永远代表着那些无声的平民百姓的声音。”这里,我还要加一句,图图代表着南非的良心。

管不住的大嘴巴

图图大主教和蔼可亲,他出名的是他咯咯大笑的声音,但不要以为他一直温顺如羔羊,他有一张从不饶人的大嘴巴,他能言善辩,常常嘻笑之间就顺便把人给骂上了,最著名的要数一九八四年冬天,他在美国纽约的一次宗教仪式上演讲时说:“白人传教士刚到非洲时,他们手里有《圣经》,我们黑人手里有土地。传教士说: ‘让我们祈祷吧!’于是我们闭目祈祷。可是当我们睁开眼睛时,发现情况颠倒过来了:我们手里有了《圣经》,而他们手里有了土地。”

图图今年七十四,仍然老当益壮,满世界飞,发表演讲,接受采访,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人都敢批评,常常要在传媒的刀锋上。从美国总统到英国首相,从伊拉克战争到津巴布韦“打白人土豪,分农场田地”的土改,从南非的艾滋病政策到国大党内部的一言堂,看不上眼的他都要出来说上几句。他最近的大嘴巴又惹起祸端,去年圣诞节前与南非的总统姆贝基公开打起了笔仗。

去年十一月,图图大主教应邀做曼德拉基金会的第二届演讲,他在总体概括了南非民主十年以来取得了许多巨大成果之后,点到当今政府的几点不足之处,例如现今的国大党政府不喜欢听取别人的反对意见,南非经济政策中的黑人“优待法案”让极少一部分人暴富,但是对于一般平民百姓来说,就业机会反而减少;同时,也批评了南非政府对邻国津巴布韦所发生的一切保持沉默,等等。他的批评当即就惹恼了总统姆贝基。

南非总统姆贝基从骨子里说其实是一位文人,他每周都要就国内国际能让他有感而发的诸事写一篇长文,发表在国大党的网页上,称“总统之信”。为了能更了解我所客居的这个国家,去年我也上网注册,所以,现在他的信每周六上午都会准时直接发进我的邮箱里。据说这些信篇篇都是他亲手执来,从没有御用文人代笔,从这点上来说,姆贝基可以说是最勤劳最努力的“专栏作家”。又据说这些信都是他周五深夜酒后的灵感之作,虽谈不上文采飞扬,但可以说都是肺腑之言,直抒胸臆,当然也就时时不免说话很冲,常常给人一种“泼男骂街”的感觉。南非周末的报纸总是要到“总统之信”中去找新闻,常常不会失望。被总统辱骂过的人中,有南非最大的采矿公司的总裁Tony Trahar,说南非的白人掌权的大公司转变的速度太慢;还有一位曾经被强奸过的著名女记者Charlene Smith,总统说这位白人女记者把黑男人都当成了流氓犯;最近的一位是曾经为反对种族隔离政策作出过许多贡献的白人老左派Helene Suzman,总统讥笑她是“甜蜜的小鸟”,唱着反对历史变革进程的歌。

所以,图图大主教星期二做了演讲,周五半夜总统就开始反击,他对图图所批评的每一点做了驳斥,最让他生气的是大主教居然说国大党听不得反对意见。他写道:“大主教从来没有参加过国大党,他甚至连国大党一个支部内部操作的知识都没有,他如何能得出国大党内部缺乏争论这个结论,实在让人纳闷。有关国大党如何制定政策的讨论,需要对国大党的各种程序有一定的了解,而不是如他这样对我们的党员进行无理的辱骂。”

其他被总统辱骂过的人,大多息事宁人,是不会出面大张旗鼓进行反击的。但是图图不会沉默,对于总统的周信,图图当即发表了书面声明:“谢谢您,总统先生,谢谢您直言不讳您对我的看法,认为我是一个对真相毫不尊重的说谎者,一个假装关心穷人挨饿者和无声者的吹牛大王。我会继续每天为您的政府祈祷,就像我一贯曾经为种族隔离的政府祈祷一样。上帝保佑您。”

图图大主教要如同为种族隔离政府祈祷一样为当今政府祈祷,政府的公关部门一下子着了慌,可能是因为他们确实相信大主教的祈祷有着无限神力吧。国大党发言人赶紧出来解释说总统的话其实是辞不达意,国大党从来就没有把大主教当成外人,向来对于大主教的支持和贡献感激有加,大主教是当之无愧的革命元老等等,好不热闹。

图图大主教虽然好骂人,但是与总统姆贝基的骂人想比,前者是宽宏大度有气量的骂,后者则是小鸡肚肠斤斤计较的骂。去年五月底,津巴布韦总统穆加贝四年来第一次接受西方记者采访时,大骂图图是个“愤怒,邪恶,积怨太多的小主教”,我问图图对于穆加贝对他的评价如何看,图图没有为自己辩护,而是意味深长地说:“我为他感到悲哀。他曾经是非洲极为出色的政治家之一,我曾经非常钦佩他。一九八O年他上台当政时,对殖民地时的积怨采取的是宽容大度的政策,当时,就是非洲其他各国的楷模。但是,这几年来他把自己的国家搞得那么一团糟,掠夺日也,驱赶白人,侵犯人权,他们原来是好端端的非洲的面包篮,现在在闹饥荒;现在,他们的经济一钱不值,他却还要宣称自己武力雄厚,花了多少多少钱购买武器。难道购买武器还值得吹嘘么?我真不知道他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完全发疯了。”

我曾经开玩笑地问过图图大主教他现在总是在争议的热点上,是否是因为年纪大了反而不甘寂寞所致。他哈哈大笑,说:“我什么时候不在最有争议的热点上?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我能闭上我的大嘴有多好!我的妻子孩子们因为我的大嘴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许久以前,还是在种族隔离的日子里,当时南非的最高法官说, ‘图图主教最能惹麻烦的就是他话太多!’—当时我还不是大主教。我就回家问我的妻子列娜:‘你是不是也想让我闭嘴不说话?’她回答说:‘我宁可看到你高高兴兴被关进罗宾岛,也不愿意看到你痛苦地闭上嘴巴享受自由。’当时听了她那话,我真是高兴极了。有时,我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我批评的罪恶了,希望这个世界上一片太平不再需要我出来说话。但是这一天还没有到来,而且人们也还愿意听我说的话,所以,我有话还得说。其实,我并不想出风头,也不是为了争议而有争议,我并不是早上起来时突然心血来潮,对自己说:‘咳,德斯蒙,今天我们挑个谁来骂骂呢?’不是,每天早上我起床时,都是祈祷这一天世界上没有值得我批评的东西。”

和平奖得主

图图一九三一年十月出生在约堡西南一百五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他的父亲是一位教师,母亲没有受过教育,是一位佣人。图图小时候的志向是要当名医生,家里当然供他不起,所以,他进的也是师范学院,以后成了一名中学老师。但是一九五三年南非政府通过的《黑人教育法》让他觉得教书育人简直不可能,所以,他就打算接受神职培训,成为牧师,因为他觉得这个职业更有利于“为人民服务”。一九五八年,他进人约堡圣彼得神学院,一九六一年正式成为牧师。一九六二年他到伦敦继续深造,以后往返在英国和南非之间。一九七五年,他被任命为约堡圣玛丽教堂的第一位黑人主持,也是从这时开始,他反对种族隔离的独具特色的声音引起人们的注意,一九七八年他成为南非教会的第一位黑人秘书长,同时开始在国际舞台上产生影响。他在一九八四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一九八五年成为约堡的第一位黑人大主教,次年被选为开普敦大主教,成为南非基督教会的最高首领。

在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盛行的岁月,教会相对来说比较开放,而且独立于政府之外,所以,他们可以任命黑人主教,教会学校也让黑人白人的孩子们混杂就读,教堂可以说是许多人的避难所。所以,图图作为第一位黑人大主教,影响可想而知。但是荒诞的是当年他开始担任开普敦的大主教时,主教的寓所是在白人区里的,住宅区域法还很盛行,所以,图图和他一家一直是“非法”住在里面,当局一直要他申请特殊居住许可证,他就是不申请,他们屡次三番要绳他以法,他不吃他们那一套,最后他们拿他没办法,只得不了了之。

当时,图图对他深爱的祖国的前途并不乐观,一九七六年,图图写信给政府,要求政府放弃班图斯坦政策,给已经居住在城市里的黑人正式居住权,在信中,他做出了这般的预言:“我有一种噩梦般的预感,如果政府不很快作出极端的努力,南非的流血和暴力不可避免。”几个星期之后,果然爆发了震惊世界的索维托枪杀事件,学生与警察冲突,从此南非黑人开始激烈的武装抗争,整个国家如同坐在火药箱上。八十年代,南非内乱加剧,黑人白人之间武力冲突不断,整个国家进人一种不可统治的状态。一九八四年,图图在他的诺贝尔和平奖的接受演说中,这样陈述他对自己国家的激清和忧虑: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要谈的是那片我深爱着的土地,山川秀美,星空无云,鸟儿唱歌,羊儿跳跃;那片上帝赋予了无数美好事物的土地:矿物资源丰富,辽阔的空间可以让所有的居民们都舒畅地生活,它不仅能够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它临近的国家,那里是一个面包篮;那片土地应该可以对非洲以至全世界的物质精神的发展兴旺做出出色的贡献,它所拥有的,足够满足它所有子民的物质和精神的需要。

我们希冀着那片土地上流淌着牛奶和蜂蜜,充满着和平,融洽与富足。但是,情况却正好相反,分裂,疏远,仇恨,隔离,非正义,无可避免的痛苦和受难正在摧毁我亲爱的祖国,那里的社会正在破碎,充满了恐怖和焦虑,覆盖着失落和绝望,分裂成充满敌意互相开战的派系。

那片土地上充满着爆炸性,那里的人们正坐在火药箱上,一触即发,局势动荡不安,像是溃烂化脓疼痛的疮口,只有把病根除掉,症状才能被治愈。

图图大主教那时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南非会出现奇迹,被囚禁的曼德拉会被释放,南非的政权会通过大选和平转手,南非能成功地避免了血流成河的内战和革命,而他所主持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会成为整个民族愈治伤痛的主要渠道。

南非的第三种选择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七日南非举行了第一次民主大选,结束了非人性的种族隔离制度,告别了血腥的历史,政权和平过渡。新政府所面对的最当即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处理种族隔离所带来的积怨和愤怒。作恶者和受害者如何共同生活下去?是复仇和清洗,杀人偿命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还是以德报怨给全民族无论肤色黑白一个新的起点?

一九九四年六月,以曼德拉为首的南非新政府以超人的宽容和气度,宣布他们将成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来处理一九六0年到一九九四年五月十日间所有人所犯过的罪行,对那些诚心忏悔请求宽恕的人实行大赦,对受害者进行补偿。一九九五年,图图被曼德拉点名出来主持委员会的工作。当年图图六十三岁,正准备退休,但是曼德拉请他出山,他当然不会说不。回想起来,他说:“说实话,那个工作可不容易,在整个听审过程中,有无数次,我对自己说,我怎么会接受这个工作,我甚至不希望我最仇恨的敌人接受这一工作,是不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当时,我和我老伴都在盼着我九六年退休,但是九五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成立,两百多个委员会成员的候选人几经筛选,最后选出十七位,我也是其中之一。名单被送到曼德拉总统处,他点名要我主持整个委员会。曼德拉一声令下,谁敢不服?我也别无选择,期待已久的退休生活化为烟云,我只得回家向老伴道歉。那以后三年‘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可以说让人痛苦震惊,但同时也让人振奋。一方面是作恶者最可怕的让人难以想像的对于人性的折磨和凌辱的故事,另一方面却是受害者无与伦比的宽容和慈悲,让人感动。能亲身经历这样的宽恕与和解的过程,能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得的特权,现在,我很感激曼德拉让我有这么个机会。”

委员会的十七名成员来自不同的种族肤色,其中有黑人、印度人、荷裔南非白人、英裔白人、犹太人等,政治倾向和宗教信仰也很不相同,职业有反对党议员,有律师、法官、心理学医生、妇女运动激进分子等,这些委员都由总统曼德拉直接任命,他们有尚方宝剑,可以不受任何干扰独立作出决定。图图这样阐述“真相与和解”的重要性:“我希望通过委员会的工作,我们能打开并清洗伤口,防止伤口化脓溃烂。”“我们不能轻描淡写地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因为它们不会轻易过去,总有一天会回来折磨我们。真相与和解不是便宜的,因为它的基础是宽恕,宽恕是昂贵的。宽恕又要以悔悟为前提,悔悟的基础是承认所做过的错事,公布真相,你无法宽恕你所不知道的事。”他后来的著作((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No Futurewithout Forgivness)叙述的,就是他这三年的经历。

委员会的工作究竟如何具体开展,究竟用什么模式来处理南非社会中不同种族之间的积怨和愤怒,当时有很多争论。有人提到纽伦堡模式,二战后盟国在纽伦堡起诉纳粹战犯,大快人心。但是图图认为那只是战胜者的片面正义,有的战胜国也同样犯下侵犯人权的暴行,却无人追究。所以,纽伦堡模式没有办法治愈南非的伤痛。纽伦堡审判之后的盟国成员各自拍拍手回家,而南非白人和黑人还得在同一个国家里共同生活下去,黑人白人都得甩掉包袱,才能重建我们的家园。还有人提出民族的忘却,对过去的罪恶一笔勾销、普遍大赦。这当然也不行,这对受难者和他们的家庭会造成巨大的痛苦,这意味着让整个民族失去记忆,如果忘却过去的话,一切罪恶都将可能重演。所以,南非选择了第三条途径,这就是宽恕与和解,在种族压迫制度下犯罪的人,只要坦白自己所有的罪行,并真诚地请求宽恕,他们将得到赦免。

“真相与和解”的理论基础,缘自于非洲的传统Ubuntu。这个词无法翻译成英文。Ubuntu是一种非洲哲学,也是一个人成为人的最基本的要素,非洲人称赞某人时,常常说“这个人有Ubuntu”,意思就是说这个人很慷慨,很好客,充满同情心,与其他人分享一切。 Ubuntt意味着所有的人都是捆在一起的,非洲人说“一个人都是通过其他人而存在”,“我之所以成为一个人,是因为我属于,我参与,我分享”,这和欧洲哲学中的“我思故我在”非常不一样。所以,南非的“真相与和解”的过程,就是以Ubuntu为基本。和谐、友善、集体的观念在非洲人的生活里太重要了,每个人都应该对愤怒、仇恨、报复避而远之。非洲的古老智慧是:“剥夺他人的生命,也就意味着他自己不成其为人。”

图图例举了非洲国家中因放弃Ubuntu所遭受的战乱和灾难,例如肯尼亚独立时肆意报复,成为白人移民的坟墓。六十年代的比属刚果,九十年代的卢旺达,都发生子渗烈的大屠杀。再如一九九四年卢旺达种族大屠杀事件之后,有超过十万名屠杀嫌疑犯被关押在十九个监狱中待审,卢旺达国内司法系统根本无法应付,在事态平息后的两年里,在监狱中死亡的人比受到审判的人还多。以报复的方式伸张正义只会引发更多的种族冲突,杀人偿命的原则只会让死去的人越来越多。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不是法庭,它是一个舞台,给受难者述说苦痛的机会。在委员会听审的三年中,委员会成员遍行南非各地,让受害者当众讲出曾遭受的痛苦与屈辱,也让当年的官员、警察、打手和告密者供出所犯罪错,以此求得人民的宽恕。他们审问的,不仅是白人作恶者,也有黑人,包括国大党的成员。其中最著名的,要数曼德拉的前妻温妮。

审讯温妮

八十年代,温妮·曼德拉的所谓足球俱乐部,也就是她的一批黑人青年保镖们在西南镇区索委托倒行逆施,刑讯并处死那些他们认为被白人收买的黑人并烧毁其房屋。其中有一位十四岁的黑人少年,被怀疑与白人警察合作,一九八九年一月人们发现他腐烂的身体,据说正是温妮指挥她的保镖所为。审讯温妮,是整个听审过程中最棘手的一个案例,图图称之为一个“噩梦”。

对温妮的审讯原本是可以不公开的,但是她自己要求公开听审,全世界的记者都来了,沸沸扬扬持续了九天的时间。温妮华装出庭,神闲气定,对她来说,显然这是一场媒体游戏。一个证人接着一个证人来证实温妮的罪过,她的保镖们都出来忏悔了,但是温妮仍对所有的指控一概不承认。到了最后一天,在委员会即将作出裁决前,图图直视着温妮的眼睛,对她做出了一场痛彻肺腑的呼吁,他例数了温妮超众的能力和品格,盛赞她在种族隔离年代无与伦比的勇毅,最后他说:“你是我所挚爱的人,我也深爱着你的一家。请你告诉我们,有一些事情你做错了,虽然你不知道为什么错了。”“这个会场外有许多人想拥抱你,我也想拥抱你。这个国家有许多人像我一样深深爱着你,我们都在等待着你,等你说:请原谅,宽恕我的那些错误。”“我求你,我求你,我真诚地请求伯一我还没有对所发生的一切做出一个结论。我现在是以一个与你共同生活在同一社区里的人对你说话。你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知道,如果你能说,‘我道歉,我做错了,请原谅我’,这会如何增加你的伟大和尊严。”

一向面不改色的温妮终于被感动了,在回答图图的呼吁时,她感谢图图宽容智慧的话语,并最后向受难者的母亲道了歉,请求她的原谅。有一些比较保守的白人挑剔说图图是有意给温妮一个台阶下。但是,温妮的悔过,无疑是给许多黑人的激进分子提供了一个样板,在种族隔离年代犯下罪过的并不都是白人,显示了整个南非民族从仇恨走向和解的宽容气概。

现在,图图谈起温妮,仍然充满伤感:“我现在仍然对她持有好感。上个星期我听说她将要开庭受审,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她,她看上去身体很不好,脸都有些浮肿。对有关她的整个事件,我仍然很伤感,曼德拉曾经深深地爱着她,在她面前,他就像是一条温顺的小狗。在反对种族隔离斗争的年月里她相当了不起,是一位超乎寻常的杰出人物。曼德拉被捕入狱时她还很年轻,一个人带着两个女JL,她被隔离,被监禁,被发配,当时的政府千方百计想打杀她的士气都没有成功。我们曾经非常亲近,我们两家都住在索委托,离得不远,算是邻居,我们的孩子上同一摘“笋校,她的两个女儿都叫我叔叔。她被监禁在布来福德时,我正在莱索托当主教,我常常去看望她,与她一起作弥撒,为她祈祷。九O年曼德拉被释放时,他们手拉手一起从监狱里走出来,那是一个这么完美的童话故事,大家都觉得他们就会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她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第一夫人,她太有个人魅力了。但可惜的是,她变了。现在,我们不再有什么联系,但是每次想到她,我总是觉得很悲哀。”

宽恕的力量

在三年的调查工作中,委员会见了两万多个证人,每天听着那么多残酷的故事,有时还需要开棺验尸,对于委员会的成员来说,心理压力非常大。图图在那期间还患了前列腺癌,他说虽然不能说那时的压力引发了癌症,但是肯定有一些影响。图图向来是很容易动感情的,第一次听审就受不了而大哭。当时一份南非荷兰语的右翼报纸发表漫画挖苦他,画面上一个小孩在乱七八糟的厨房里大哭大闹,妈妈千方百.计逗他不哭,爸爸则说:“让他哭吧,他正在练习做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主任呢。”还有一些报纸把委员会命名为“纸巾委员会”,意为眼泪消费纸巾太多。但是图图说他只哭了那么一次,以后就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不再流泪。每次开审前,委员会的成员们都要静坐祈祷几分钟,调整自己的心情。委员会专门有一个心理医生,他告诉委员们应该保持日常生活的规律,应该有一个可以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千万不要把听到的一切憋在心里,不要多胡思乱想,不要把别人的痛苦变成自己的内心痛苦。图图说,倾听别人痛苦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洗碗机,洗干净餐具之后不留一点渣滓;另一种是吸尘器,灰尘吸进去了以后都藏在里面。图图说,当时,他们就是尽量做洗碗机,而不是吸尘器。就像耶稣,他就是个洗碗机。

曾有人指责“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忽略了正义,但是图图说:“我们认为这里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正义,一种恢复性的、强大的正义,它具有的是非洲传统中主持正义的特征。在这种正义观中,更重要的目标是医治那些破碎的心灵,使被损坏的关系回归平衡,试图给犯罪者和受难者同样恢复的机会,使他们重新适应这个他们曾经伤害过的社会。”那种以牙还牙以怨报怨只能形成巨大的恶性循环,那是一种野蛮的复仇方式。受伤害的如果变得和对手一样,那更是自我仇恨,自我作贱。他说:“我们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我自己也是一再受到伤害的,长久以来,整个南非国家的命运就是在自我栽害。”他说:“被伤害的人们不要拒绝宽恕对方”,因为只有通过宽恕才能真正解放受难者。

宽恕不是忘却,正相反,记忆对于宽恕很重要,宽恕并不是认可过去的恶行,宽恕是要把那根可能会扩展到全身的毒刺从记忆里取出来,宽恕是受害者放弃他以牙还牙的权利,从此解放自己。图图在他的书中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有三位老兵站在华盛顿越战纪念碑前,一个问:“你是否已经宽恕那些曾经把你擒为战俘的人?”被问者回答:“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第三个说:“这样你仍然是他们的囚徒。”

在非洲国家中,南非并不是第一个采取“真相与和解”这一模式来解决纠纷的,但是因为南非反种族隔离在全世界的声誉,而且当时所有人都把赌注压在南非的暴力流血卜,觉得黑人当权之后必定要复仇,所以,南非的和平进程,南非最后用宽恕和解替代报复仇恨,就更让全世界震惊。这几年来,图图到世界各地去传授经验,他去耶路撒冷,去北爱尔兰,去许多有过冲突或有着冲突的地方,希望能把非洲传统中的宽容与正义推向世界,他笑着说:“许多国家都想学习这一模式,可能也是想沾一点我们的运气。”

“真相与和解”的最终功效究竟如何,受害者是否真能宽恕作恶者,仍有争议。许多人认为,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一个曾经被毒打被强暴被凌辱的人,他们心中的创伤是不可能通过“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工作就能愈合的,许多人仍认为南非种族间的积怨仍然深如鸿沟,图图和他的委员会的那几锹土是不可能把它填平的。但是,所有的人都承认,“真相与和解”让南非成功地避免了许多人预料的流血冲突,为新南非的和平发展奠定了基础,也为世界其他冲突地区的和解提供了一个楷模。

我曾经在索委托最有名的酒吧里与一些十几二十来岁的黑人青年们喝酒吃肉聊天(他们喝酒我吃肉),其中一位很自豪地指着索委托高架着的明亮的路少称寸我说:“你看,我们索委托的灯多亮,你们住在郊区,都是黑洞洞的,哪里比得上我们!”我心想,这位十九岁的男孩对于这个最著名的黑人区的历史还不如我熟悉,我就问他:“你知道不知道这些高高的灯在种族隔离的年代其实是警察的探照灯?他们把索委托照得这么亮,就是怕你们趁着夜黑风高闹革命,为的是来抓人时方便不受暗算。”他听了我的话,大瞪两眼,其惊讶和失望莫过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突然发现圣诞老人其实并不存在。我心想,这下坏了,我何必去戳穿一个在新南非下成长的青年的健康的念头?忆苦思甜实在是不必要!但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很快就重新意气高扬:“那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早已是历史,我还是觉得我们这儿亮堂堂的就是比你们郊区好。”

这群青年中有几位年龄较大三十出头的,他们都亲身经历过八十年代的混乱和九十年代的变革,他们告诉我:“真相与和解运动当然是成功的。我们为什么能宽恕?因为我们非洲人天生就是宽容大度的,我们的本胜就不喜欢冲突。图图大主教和他的委员会所做的一切,是我们国家的起点。你看,现在的学校里,黑人白人孩子在一起读书玩耍,街上,不同肤色的情侣可以挽着手走路。我们当然能宽恕,因为宽恕让我们往前走,报复只能让我们往后退。”

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正是这种博大的胸怀让南非充满希望。

上帝有一个梦

图图现在的主要活动是在世界各地的好几个大学里教书。他曾在美国亚特兰大的爱默瑞大学教了两年,是那里的客座教授。在波士顿教了一个学期,又在佛罗里达教了一个学期,他也回了他的母校,伦敦的国王学院,讲了两个月的课。他讲课的内容主要是介绍南非的“真相与和解”的经验及其背后所包含的神学和宗教的内涵。

作为世界上最著名的宗教领袖之一,他也常常布道。基督教和神学以及人类精神上的追求也常常是他演讲的内容。他说,西方的物质生活很发达,西方的文化主流是一种很阳刚很有攻击胜很讲究成功感的文化,但是深人下去,许多西方人对精神世界和神灵有一种渴望,有一种饥饿感。

去年,图图出版了一本新书《上帝有一个梦》(God Has A Dream),在书中他相信世界上虽然有这么多灾难,但是善良和正义最终仍能取胜,对未来,他充满了信心。他说正是这种信心让南非取得了反种族隔离斗争的胜利。有很多时候,一个人会觉得邪恶如此占上风,仿佛邪恶果真要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历史并不如此。世界上所有的独裁者都觉得自己可以永远作威作福下去,但最后都落得嘴啃黄土的下场。

《上帝有一个梦》套用的是马丁?路德?金的名言“我有一个梦”。图图开玩笑说:“感谢上帝,我不是上帝,因为如果我是上帝的话,对于那些作恶多端的人,我肯定没有耐心,我肯定把他们一下子赶尽杀绝了之。但是,上帝有耐心,他让我们不要忘记,即使是最邪恶的人,例如希特勒、萨达姆、布什、拉登等等,也都是上帝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人,但是所有的人又都是一个大家庭。上帝有能力一下子把坏人都消灭掉,但是上帝没有那么简单处之,上帝要我们做他的伙伴,上帝要让人类进行他的工作。例如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上帝等到了人们反对种族隔离的运动到了一定的火候,然后一切都顺其自然,曼德拉得到释放,第一次民主选举顺利举行。当时南非的局势是坐在火药桶上,一触即发,但是灾难最终变成了最让人欣喜的胜利,上帝就是这样通过人类自身来完成他的使命。”

对中国说声“谢谢”

图图有三女一子,儿子颇不成器,原来是个老师,现在一个渔场工作。三个女儿却都很有建树,大女儿在美国爱默瑞大学的公共卫生部工作,二女儿是田纳西大学国际关系研究所的副主任,小女儿穆波去年年初在美国被任命为牧师,图图亲自主持了授职仪式,女承父业,图图说他当然高兴了。每个人都有虚荣心吧,就像一个医生,如果他的孩子也成为医生的话,他当然也高兴。穆波其实学习的是机械,图图说如果她成为一个工程师的话,他也会很高兴。他说他对他的孩子们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并不因为自己是牧师也希望他们成为牧师。所以穆波成为牧师,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倒是她的姐姐们对她的选择不怎么看好,她们说:“什么,你要做牧师?你从小在一个牧师的家里长大,你是一个牧师的孩子,还不够么?你自己还想当牧师,你是不是发疯了?”

现在,三个女儿都在美国,儿子住在约堡。他现在有六个孙子孙女外孙们,两个在约堡,四个在美国。大女儿的先生也是南非人,小女儿嫁的是个美国人,他是个记者。二女儿离婚了,现在一个人住。采访结束之后,他高兴地一张张给我们看照片,其中最让他得意的一张是他六个孙儿孙女们的合影,显然是圣诞节时全家团聚时所拍摄。还有一张让他调皮地直笑,但是他先不让我们看是谁,而是把照片贴在胸口,说“这是我的一位非常特殊的女朋友”,说完之后才让我们仔细看照片上那位漂亮幽雅的女子,原来是缅甸反对党领袖昂山素季。

图图虽然满世界飞,而且女儿们也都生活在美国,但是对他和老伴来说,南非仍然是他们的家。他们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开普敦,他们索委托的房子仍在。圣诞节时约堡人都到开普敦来度假,他们正相反,圣诞节回约堡去。

我问他与老朋友,例如曼德拉,是否还常见面,他说:“我们俩都很忙,所以也不常见面。在争取2010年世界杯主办权时,我们一起在特立尼达,本来我们要一同去格林纳达的,但是因为他的第一任夫人去世,他得回南非,又从南非回到苏黎世。他现在说要从退休中退休,但是他还是忙,他是很无私的一个人。他现在身体不比以前,得一直有人搀扶,我们常通电话。上个星期打电话给他,他说:‘嘿,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差点摔倒了。我是想坐下来的,如果没人扶的话我就要坐到地上去了!’”

我又问他什么时候打算真正退休呢?他哈哈大笑,说:“我老伴也总是要问我这个问题,我也希望我的事务会少一些,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静修,沉思,祈祷。但是今年我没有做到,申请世界杯主办权的事让我们忙乎了一阵子。明年我一定争取多给自己一些时间。但是这么多人来求我做这个,做那个,都很恳切,我得学会如何拒绝别人。现在,我得从你开始,你看,你的采访时间已经超过了!”

在我关上录音机之前,我问他,是否能对中国读者们说句什么。他认真地想了想,可见是要选择合适的词句,然后对我说:“我要说,‘谢谢1’怎么样,我的中文还不错吧!我要说谢谢你们在我们斗争的年代里给我们的支持。希望你们能够成为世界自由之邦的首领,希望你们能给世界带来自由,也能给你们自己国家带来自由。希望能妥善解决与香港台湾的关系,中国是有气度的国家,应该能够给自己的人民自由和人权,应该不让美国之流抓住可资批评的把柄。谢谢你们的悠久的历史,你们给整个人类做出过这么大的贡献,你们也有许多可供世界学习的美德,例如对于老人的尊敬。这些都很了不起。所以,中国如果能有更进一步的民主自由和人权的话,那就更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