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种族清洗之奥斯曼土耳其源流考
将历史的指针回拨之后,人们发现一战后包括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等多民族国家的坍塌和诸多民族国家的崛起,应该是以建立均质民族国度为号召从而导致对国内少数民族进行迫害的根源所在。
人们一度认为希特勒对犹太人发起的大屠杀是横空出世的恶魔之举,后来渐渐发现仅靠纳粹党徒不可能完成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如此高效扑灭六百余万犹太人的恶行,这其中有着因“恶的庸常化”而自觉不自觉与纳粹分子进行合作的德国普通人的功劳。
后来人们又发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在二战期间整个欧洲大陆,不少国家的政府和民众都不同程度地参与到迫害犹太人的恶行中,有些是直接参与大屠杀,有些是主动搜捕并将犹太人成批送上开往集中营的列车。他们这样做的动机除了根深蒂固的恐犹反犹仇犹主义外,几乎毫无例外是为了让自己国家的民族构成更为“纯粹”一些,而且这种种族清洗不仅仅局限于针对犹太人,也针对几乎所有其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族群。
历史学者们的这些新发现并非意在淡化或减轻希特勒等人恶行的意思,而是试图发掘藏在历史深处关于欧洲种族清洗的源流。将历史的指针回拨之后,人们发现一战后包括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等多民族国家的坍塌和诸多民族国家的崛起,应该是以建立均质民族国度为号召从而导致对国内少数民族进行迫害的根源所在。
事实上,早在这些古老的帝国坍塌之前,在追求从这些帝国独立出来的民族建国的过程中,种族清洗就已经成为民族主义者和帝国维系者的常备武器,而这一点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犹为凸显。正是在以希腊为首的巴尔干半岛诸民族和东安纳托利亚亚美尼亚人的独立运动中,种族清洗成为经常爆发的剧目,而欧洲列强的偏袒和选择性视而不见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1821 年希腊民族主义者进入摩尔达维亚发动起义,但遭遇失败,因为当地的罗马尼亚农民更倾向于支持奥斯曼土耳其人。与此同时,在摩里亚半岛也爆发了一场起义,在那场战事中希腊人对科林斯的穆斯林民众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屠杀,甚至连妇孺都不放过。时隔不久,有关此次暴行的消息传到伊斯坦布尔。
奥斯曼帝国迅速对希腊人进行了残酷的报复,报复还波及临近的希俄斯岛。这次报复被广为传播,著名油画家德拉克鲁瓦创作的《希俄斯岛屠杀》几乎家喻户晓,而那幅画的画面中充斥着屠戮的场景及凶残的土耳其士兵形象。
从此希腊人被奥斯曼土耳其压迫凌虐的意向深入人心,而诸多穆斯林受害者则被选择性地遗忘。
1832 年希腊获得独立,给诸多巴尔干族群带来了独立的憧憬,也给他们和当地穆斯林民众之间的关系注入了互相仇视的毒素,而此前他们已经和平相处了数百年之久。除此之外,俄土系列战争的外溢效应也开始撼动巴尔干地区的和平。
俄土战争中的鞑靼和切尔卡斯难民来到保加利亚地区,并与当地的穆斯林民众波马克人融合。这些穆斯林民众在当地已经生活了数个世纪,并且在总体上与他们的基督徒邻居维持了良好关系。但是切尔卡斯难民与保加利亚当地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就如同在东安纳托利亚的难民与亚美尼亚人的关系紧张一样。由于担心被迫再次到处流浪,切尔克斯人对当地的基督徒实施了大屠杀。发生在保加利亚地区的“恐怖”事件令西欧舆情大哗,认为这简直是希俄斯岛大屠杀事件的翻版。
1866 年,希腊民族主义者在克里特岛发动叛乱,尽管克里特岛上的穆斯林占到总人口的近 1/3,但岛上的希腊民族主义者希望与希腊合并,希腊起义者对穆斯林进行了大规模的屠杀。虽然这次起义被镇压了下去,但希腊民族主义者注定会卷土重来。
俄国人在东部发起的咄咄逼人的新进攻,催生了亚美尼亚人的独立运动。在 1876 年俄土战争中,俄国的东路军主要进攻南高加索地区,并寻求在安纳托利亚东部的存在。这个地区主要是古亚美尼亚王国的领地,俄国人在此设立了大体上相当于今天亚美尼亚的埃里温省区,将其作为重要的基督教前哨阵地,在此过程中清除了大部分穆斯林原住民,主要是切尔卡斯人、库尔德人、阿塞拜疆人以及波斯化的突厥人。这些原住民在过分拥挤的船舶以及其他险恶的环境中,大约数十万人罹难,而剩余的难民集中在安纳托利亚东部地区。库尔德游牧民族也遭到了同样的迫害,他们在冬季流亡到亚美尼亚村庄,希望在此谋得生计。这些难民与当地的亚美尼亚人争夺土地,关系日益紧张。
1878 年柏林条约签订以后,奥斯曼帝国日益面临多条战线的民族战争。保加利亚人建立了自己的基督教民族国家,塞尔维亚也发生了类似情况。种族清洗接踵而来,清真寺被毁,这些地区的穆斯林四处逃亡。随着奥地利占领波斯尼亚,英国占领塞浦路斯,导致了更多穆斯林难民的产生。
接近 100 万的穆斯林难民被从克里米亚半岛、巴尔干半岛和高加索地区驱赶出去,其中近 1/3 的人由于贫困和疾病而死亡,却无人理会。正是这些难民与亚美尼亚人在安纳托利亚东部的冲突,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亚美尼亚问题的产生。
在 19 世纪 80 年代后期,在亚美尼亚地区爆发了严重的冲突。1891年,奥斯曼帝国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开始利用库尔德人对付亚美尼亚人。打着维护伊斯兰世界团结一致的旗号,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在伊斯坦布尔开设了名为“部落学校”的机构,专门负责对库尔德部落酋长的儿子们进行文明教育。此外,哈米德苏丹还征召这些部落的骑手,并将其编入所谓的哈米迪耶军团。1894 年,这些库尔德骑兵与亚美尼亚人在一个叫沙逊的地方爆发了大规模冲突。
当地的传教士举行了抗议活动,打出了“亚美尼亚大屠杀”的标语。这些人士指责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实施了第一次“种族灭绝屠杀”,宣称亚美尼亚遇难者达到了 30 万。法国历史学家弗朗索瓦·若尔容和其英国同僚安德鲁·曼戈经过调查后认为,屠杀中亚美尼亚遇难者人数仅有三万。他们进一步指出,尽管在一些亚美尼亚人省区中确实发生了大屠杀,但是其他省区的地方长官却阻止了类似事情的发生。
1896 年 8 月,伊斯坦布尔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事件,亚美尼亚民族主义分子混入了位于加拉塔的奥斯曼银行,杀害了很多人并劫持了一部分人质,还威胁要炸掉整座大楼。经过漫长的协商后,这些恐怖分子最终乘坐法国大使的游艇逃离了奥斯曼帝国。事后,伊斯坦布尔的穆斯林非常愤怒,掀起了迫害亚美尼亚人的浪潮,数百名乃至数千名亚美尼亚人遭到杀害。后来,亚美尼亚人的独立运动陷入低潮。
战线又转移到巴尔干地区。1897 年,克里特岛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虽然奥斯曼土耳其人获胜,但在英国人的压力下,克里特实际上处于独立状态。希腊人随后进行了“种族清洗”,穆斯林被残暴地驱逐出去,同时还伴随着大规模的杀戮。
1912 年 10 月,巴尔干半岛诸国对奥斯曼帝国发动进攻。奥斯曼土耳其军队节节败退,大规模难民潮出现,其中一些恐怖的场景被当时在场的托洛茨基记录下来:妇女、儿童及老人都被逐出村,所有的青年人都遭到杀戮,而充斥着民族主义激情的东正教牧师和斯拉夫教授们则积极怂恿巴尔干半岛的民族主义者。
但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亚美尼亚人。奥斯曼帝国在巴尔干半岛和北非地区的崩溃,导致奥斯曼帝国总体呈现解体状态,因此亚美尼亚民族主义者也开始行动起来。亚美尼亚民族独立分子接连不断地采取暗杀行动,最终在 1912 年暗杀了凡城的市长。这位市长是一位亚美尼亚人,曾一再告诫亚美尼亚的民族主义分子,声称他们追求的事业将以眼泪告终。亚美尼亚人的民族主义运动得到了俄国的支持,俄国通过边境走私将武器偷运到亚美尼亚民族主义者手中。
局面的最终崩溃在一战期间到来。1915 年 3-4 月,俄国对东安纳托利亚地区发动了进攻。亚美尼亚的局势变得岌岌可危。俄国军队中共有 4 个亚美尼亚旅,而亚美尼亚东正教牧首生活在俄属亚美尼亚境内,得到了沙皇的承认,他号召所有亚美尼亚人起来反抗奥斯曼帝国。亚美尼亚起义最终在凡湖地区爆发,当地的穆斯林遭到杀戮,穆斯林城镇遭到摧毁。
1915 年 4 月末,在凡湖地区还发生了亚美尼亚人袭击奥斯曼帝国后方通信部队机破坏信号发射装备的事件。奥斯曼帝国政府作出回应,集中逮捕了在伊斯坦布尔的亚美尼亚重要人物,并将他们交由内政部审讯,其中一些人被杀害。后来,奥斯曼帝国又发布了清空军事区亚美尼亚人的法令。成千上万的亚美尼亚人被迫迁往其他安置区,主要是叙利亚北部地区。
库尔德部落和阿拉伯部落对这些亚美尼亚人发动袭击。在亚美尼亚人被迫迁徙期间,发生了有据可查的大屠杀,但这些大屠杀是否是在奥斯曼帝国政府的命令下展开的,各方一直莫衷一是。如中东和土耳其史专家伯纳德·刘易斯所说,如果亚美尼亚大屠杀指的是 1915 年的一系列屠杀事件,那么大屠杀的受害者也应该包括穆斯林。当奥斯曼帝国军队被迫撤退后,高加索和东安纳托利亚的穆斯林也遭到驱赶和杀戮。在俄军占领了包括埃尔祖鲁姆和特拉比松在内的大片地区后,亚美尼亚人进一步对当地穆斯林民众展开了屠杀。在整个安纳托利亚东部地区,人口一度几乎绝迹。
1919 年土耳其战败,胜利者希望瓜分奥斯曼帝国。希腊人在协约国的支持下,占领了士麦那的部分地区,并开始驱逐奥斯曼土耳其人,有时行为异常残暴。亚美尼亚人也梦想建立一个大亚美尼亚国,从黑海一直延伸到地中海地区。亚美尼亚人占领了东安纳托利亚重镇卡尔斯,并向特拉比松和埃尔祖鲁姆进军。亚美尼亚人的野心和咄咄逼人的进攻及种族清洗,迫使包括库尔德人在内的穆斯林联合起来。面对亡国灭种的威胁,穆斯林之间的关系上升到前所未有的紧密程度,并紧紧团结在以凯末尔为首的土耳其民族主义者周围。
1920 年,布尔什维克获得了俄国内战的胜利,他们非常担心列强的联合干预,急需获得外部支持,因此便与凯末尔政权结为盟友,哪怕以亚美尼亚人为代价。苏联的黄金和武器跨越黑海到达土耳其,首先在东部战线显现出威力:亚美尼亚人全线溃败。早在 1915 年时,俄罗斯高加索地区的副总督就曾宣称,土耳其人会帮助他们得到他们最想要的:一个没有太多亚美尼亚人的亚美尼亚。
此后,凯末尔的土耳其国民军又在西线击败了希腊军队。1924 年,一切尘埃落定。鉴于土耳其和希腊人之间的仇恨与日俱增,两者已难共存,两国进行了人口交换。大约有 50 万穆斯林离开希腊前往土耳其,而土耳其则有 100 万希腊人前往土耳其,两个国家有整整一代人因此饱受磨难。接下来,轮到欧洲大陆饱受种族屠杀和种族清洗的煎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