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富农
作者:郑宏章
我 家和戴家不光是邻里,也是主家和佃 农,因为我家租种着戴家的田。我记事时,戴家的男主人已经过世,女主人是五十刚出头的女人,花白头发,裹着小脚,走路歪歪唧唧,一个女儿出嫁了,她就带个儿子住,一年到头靠收租不愁吃不愁穿。俗话说,“有钱的住门朝南,冬天暖和夏天寒”。戴家有前后两进房子,加上东西厢房、前后院。大门朝南,进门就是一个天井小院,高高的围墙,就像立起来的火柴盒子。墙头上面长了一溜绿油油的狗尾草,有风没风都摆个不停,还有绿叶红杆的马齿苋,开着密密的小黄花。小时候,我只能远远地张望,不敢轻易走近她家的大门,怕被老富农骂,更怕她家那条见人就咬的大黑狗。
我家租住她家的三间西厢房,土墙草屋,坐西朝东。小院是戴家后院用篱笆隔出来的,迈出门槛就得右转弯,从西边的侧门走出去。一道篱笆隔开了穷和富,或许还隔开了贫富观念以及伦理道德。巧的是,篱笆两边都有一棵枣树,两棵枣树像是一对亲兄弟,但戴家的那棵枣树是“木头枣”,枣子像小纺锤似的,我家的枣子是小而圆的“灵枣”,可吃起来却比木头枣甜。
枣子红了。戴家用竹竿打枣,一旦有枣子落到篱笆这边,她儿子便使唤我捡起来从篱笆缝里交给他,或是他自己绕了一大圈到我家院子来捡走。我家的枣树像个驼背的老汉,上半身比屋脊还高。我够不着打枣子,就爬到树上去摘,摘不着的才打下来,而掉到她家那边的枣子,我家从没有要过,凭良心讲,是我娘抹不开面子去要。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土改”划成分,她家被划为“富农”,“五大财产”被没收。我家则被划为贫农,分得了她家的西厢房和几亩地、两张木椅外加一条板凳,还分了她家的一部分竹园。那时我才七八岁,读初小。听大人们都叫她“老富农”,我也弄不懂富农、贫农是咋回事,但因着土改忽然有了自家的房和地,自然是喜出望外。
土改后,老富农不得不带儿子下地干活,忙季就雇个季节工,日子倒也过得去。她儿子虽长得人高马大,但尚未成年,就没给戴上“富农分子”帽子。老富农特别宠爱这个儿子。但她的儿子不争气,偷鸡摸狗,吃喝嫖赌都来。老富农恨铁不成钢,也叫儿子不要胡作非为,他哪里肯听。当面,人们习惯叫他“小少爷”,背后却称他“恶少”,都说他像池塘里泡过的南瓜,一肚子坏水。我娘件件都记在心里。
快“解放”那会儿,老富农的男人就张罗着要在后院再盖几间房屋,不料想四面土墙刚垒起来,他便得了急病,一命呜呼。老富农也曾想接手盖房,可又怕被穷人分去,一停就是好几年。土墙经日晒雨淋,摇摇欲坠。其中一面土墙不仅挡住了我家的阳光,还有随时倒塌的危险,我家因此日夜不安。我娘找老富农,问能不能把那垛墙拆了,老富农不答应,她儿子叉着腰恶狠狠地对我娘说:“急什么,房子早晚还是要盖的!”我娘碰了钉子,心口疼了好几天。挨到解放,娘再也不愿忍气吞声过着,趁一个暴雨之夜,全家合力推倒了那垛土墙,这房子就再也没有盖起来。
可是,老富农依仗家族势力欺负人。我家分的几亩地地势低洼,俗称“锅底田”,雨后汇聚八方来水,要排掉田里的积水,非得经过老富农家的地头,老富农硬说水会冲掉肥力,“恶少”垒起土坝阻止我家排水。眼看刚发棵的玉米苗就要淹死,我娘一气之下,跑到乡政府把老富农给告了,老富农被带去关了一天,这才让我家排水。过不多久,发现我家的竹子被人偷砍,而这些竹子是和老富农的竹子紧挨着的,我娘断定又是“恶少”所为,但苦于没有当场抓住,只得忍气吞声。
真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恶少”因偷窃成性被抓去劳改,夜间偷跑出来,走了一夜,天亮躲进人家的山芋窖里,被发现后又送回监狱,听说他在里面打架斗毆,死于同监犯人之手。从此,老富农孑然一身,而她的房子也毁于1956年的那场洪水。幸亏她用牛绳把自己和棺材一起系在枣树上,总算逃脱一劫。大跃进时,老富农因生活所迫想卖掉那棵救命的枣树而未成,枣树却被砍去大炼钢铁了。我娘为了供我上学,卖掉了我家的枣树,私下里塞给老富农几块钱,老富农攥着钱,说了一大堆感谢话,还朝我娘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老富农病死时正闹饥荒,大伙七手八脚将她装进棺材,就地掩埋了。人民公社平整土地,有人挖出了她的棺材板,发现原是上等黄花梨木,便改做了几件家具,倒成了远近闻名的“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