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权宣言》到“热月政变”,是谁逼疯了罗伯斯庇尔?
文:齐文刀
楔子
假如登上时光机,给1789年的革命律师罗伯斯庇尔送到5年后,看到那个在断头台边狂笑的“最高主宰”,“暴君”罗伯斯庇尔,他一定会感叹:这个人疯掉了!
疯掉的,又何止罗伯斯庇尔?
1789——1799年的十年法国大革命,就像是一场魔幻的假面舞会,令所有参与其中者面目全非,随着跌宕起伏的节奏,不由自主地舞蹈。
手舞足蹈间,许多人践踏到别人的身体,许多人就这样被践踏致死。
一曲终了,有的人落在聚光灯下,成为了英雄;而有的人,则永远停留在阴影里,化身为恶魔。
按照中学历史课本的描述,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组织起义,攻占了巴士底狱,拉开法国大革命的序幕,到1799年雾月政变,拿破仑开启独裁统治,大革命也就落下帷幕。
这期间的波澜壮阔和一波三折,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一项宣言,四部宪法”,详见下图。
罗伯斯庇尔死于1794年的热月政变,刚好是《共和元年宪法》和《共和三年宪法》的中间,只走完了大革命一半的历程。不过,他的命运,却是整个法国大革命最真实的缩影。
01 割人头,换人权?
曾经的罗伯斯庇尔,是死刑的坚定反对者。早年做律师时,他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在一份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而后回到家中痛苦不堪,两天都吃不下饭。直到大革命爆发后的1791年,他还在议会演讲,要求废除死刑。
但是,如果是为了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要牺牲少部分人的生命,这是否应当被允许呢?
1789年7月13日,也就是大革命的前一天,巴黎市民成立了保卫首都、维持秩序的革命“民团”,他们涌向市政厅,向市长弗勒塞尔索要武器装备。市长想要平息群众的情绪,便虚与委蛇,极尽拖延。
第二天,市民们感到自己被戏弄了,愤怒之下杀死市长,砍下了脑袋。同一天,起义军攻陷巴士底狱,守军头目德洛内被起义者用拳脚、刺刀、棍棒等殴打虐待一番后,又被枭首示众。
几天后,时任财政部长富隆因为一句:“穷人饿了可以去吃草”,被市民吊死在路灯上,嘴里还塞满了草。这一段,也被真实记录在狄更斯的《双城记》里。
这些人应该死吗?罗伯斯庇尔在书信中淡定地评价道:
“流了少量的血……但都是罪犯的脑袋。正是通过这次暴动,国民才获得了自由。”这就是罗伯斯庇尔转化的第一步——死刑应当废除,但为了自由,牺牲少部分人,可以破例。
一个月后,也就是1789年8月26日,“自由”如期而至,制宪议会通过了《人权宣言》,其中宣示:自由、财产、安全和反抗压迫是天赋不可剥夺的人权;人民享有言论、信仰、著作、出版等自由;主权在民;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这项宣言的历史价值,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它比美国《权利法案》在议会通过的时间要早一个月,是最早的以全人类的名义提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权保障文件。应当说,这是法国大革命的标志性成果,是大革命留给全人类的文明遗产。
按照设计者的初衷,《人权宣言》只是制定中的宪法的序言。辗转到1791年9月,宪法终于获准生效,这是法国有史以来的第一部宪法,也称“1791年宪法”。它以《人权宣言》为序言,规定法国为君主立宪制国家,三权分立,主权在民,国王只能依据法律规定,行使行政权。在欧洲王权专制的时代,这已经是一大进步了。
如此看来,人头落地的牺牲,是值得的了?
02 从千人斩到国王杀
首部宪法诞生的过程中,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
1789年10月6日,市民们冲击了皇家行宫凡尔赛宫,胁迫国王路易十六返回巴黎市区,和群众一起“闹革命”,冲突中打死了两名国王的卫兵。
当天,国王被迫回銮,在他的车撵之前,这两个卫兵的头颅被长矛高高挑起,成了开路仪仗。此时,距《人权宣言》表决通过才不到两个月,两个卫兵不经审判、没有辩护,就被剥夺了生命权,甚至尊严权都被践踏。大革命发展至此,已经散发出一丝疯狂和诡异的气息了。
到1792年,因为国王路易十六恢复王权专制的心思不死,里通外国,召来了奥地利和普鲁士的干涉军。当年8月,人民再次组织起义,将路易十六囚禁入狱,成立了巴黎公社来代理行政权,史称1792年公社。
形势内外交困,人们的精神也是高度紧张和敏感。当年9月,风传巴黎监狱中的反革命分子将组织暴乱,以接应外敌入侵。大批武装人员为了自卫,也是为了报复,杀进各个监狱,不问证据、不加审判,处死了1000多名在押犯人,其中大多数只是普通刑事犯,史称“九月屠杀”。
对此,无论罗伯斯庇尔、马拉等领导的巴黎公社,还是吉伦特派领导的国民公会(当时的议会),都持退避纵容的态度。一句民国时期的老话,隐隐浮现在耳边——“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1792年9月,也就是大屠杀的当月,法国取消了君主立宪制,正式迈进共和国,史称“法兰西第一共和国”。
千人斩之后不到半年,1793年1月,国王路易十六也被砍了头。这场国王杀,发生在一个新成立的“共和国”,充满矛盾与悖论:
按照1791年宪法,国王的身份尊崇,可以豁免审判;先取消路易的国王资格,再以公民身份来受审,在法制社会,这必须经过仲裁与宣判,但却找不到对应机构和法理;按照宪政原则,立法机构国民公会的地位高于国王,那么就可由它来审判国王;但按照三权分立原则,国民公会又没有司法权……
此时,已经大权在握的罗伯斯庇尔放声疾呼:
他已经被定罪了,否则共和国就没有存在的理由。路易应当死,因为共和国必须生!
是的,既然牺牲已经开始,那么无论千人斩还是一人杀,无论他无辜还是罪有应得,终究,也只是数字而已。
这就是罗伯斯庇尔转化的第二步——牺牲和杀戮,已经化作了大革命的一部分,因此,也就具有了相当的正当性。
1793年6月,国民公会通过了新一版宪法,正式确定法国为共和制国家,史称“共和元年宪法”。
03 高潮迭起的至暗时刻
路易十六的死引来了更加疯狂的外部干涉,以英国为首组织了欧洲的“第一次反法同盟”。这个词,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就像游戏里的地鼠,被法国人一次次锤扁,却又一次次从地底冒出来,不胜其烦。而在国内,因连年起义暴动,经济接近崩溃,物资短缺,物价飞涨。
极端严酷的形势不得不以极端严酷的专政来应对。1793年6月,巴黎人民又起义了,推翻了当权的吉伦特派,罗伯斯庇尔和他的雅各宾派终于走到了“琼楼最上层”。
就像一个特立独行的孩子,总是遭受周围人的孤立和攻击,他就只会变得更偏执、更暴虐。雅各宾派专政的严酷程度,在法国大革命乃至欧洲资产阶级革命历程中,是绝无仅有的。
雅各宾派在经济上实施严格管制,主要商品全面限价,强制征发军粮,无偿征发各类军用物资;在宗教政策上,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教会运动,罚没教产、处决教士,甚至为了去基督化,生生创造出一个“共和历”以取代公元纪年。
共和历以1792年9月22日为共和纪年的开始,因此,1793年6月的新宪法,仍为“共和元年宪法”。共和历中,月日都以气象特征或者植物、矿物的名字命名,像葡月、热月、雾月,水仙日、菠菜日、沥青日、硫磺日等等,颇具“革命精神”。
雅各宾专政最严酷恐怖的,就是大规模政治屠杀。此时,罗伯斯庇尔转化已来到第三步,也是最后一步——为了“公共自由”,可以牺牲任何一个个体,谁来干扰这种牺牲,谁就是敌人,应当被消灭!用罗伯斯庇尔生前的最后一次议会发言来说:
现在存在着破坏公共自由的阴谋,其力量来自国民公会中进行扰乱的一个罪恶联盟。
那么,何谓“公共自由”?谁是公民,谁是敌人?紧张的情势下,根本无从甄别。不愿证明自己是公民的人,就是敌人;反对雅各宾专政的人,当然是敌人;不愿向敌人下毒手的人,自然也是敌人……
到1794年6月,罗伯斯庇尔力促国民公会,通过了令人望而生畏的“牧月法令”,将甄别程序化到了最简,取消预审和辩护,对于政治犯的惩处,只有死刑,绝无二话,审判可以不看实证,单凭“意识”和内心观念推断即可定罪。
一时间,草木皆兵、人人自危,最多时,仅巴黎一地,一天就要处决50多人。吉伦特派的标志人物罗兰夫人,临刑前留下了一句名言:“自由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甚至,雅各宾派内部的异己分子也被清除,丹东被杀之前,就意味深长的对罗伯斯庇尔说:“下一个就是你!”
事实上,罗伯斯庇尔只比丹东多活了4个月。1794年7月,恐怖之下的各派势力联合起来,发动“热月政变”,推翻了雅各宾专政。罗伯斯庇尔等22人,只用不到30分钟就完成审判,全部判处死刑,当天斩首示众。
所以,政变者才是罗伯斯庇尔的继承者,他们以罗伯斯庇尔的方式杀了罗伯斯庇尔。
04 长江后浪推前浪,转眼还是一个样
事实上,所谓“罗伯斯庇尔转化”,绝不只是罗伯斯庇尔个人的心路历程,而是整个法国大革命的群情基调。从《人权宣言》到热月政变,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昂,行为越来越激进。
1791年立法议会的构成,支持君主立宪的斐扬派是保守的右派,支持共和制的雅各宾俱乐部成员,包括态度温和的吉伦特派、态度激烈的山岳派,共同构成左派。
1793年6月雅各宾专政后,改组救国委员会成为临时政府。当年先当左派、后做右派,态度相对温和的吉伦特派,此时也被打倒和清除了。在这个委员会中,曾经的激进分子、雅各宾党人丹东,居然“沦落”成了保守的右派。
就在一年前,丹东还喊着这样的口号:“大胆,大胆,再大胆!老是大胆,法国就得救了!”然而在恐怖屠杀面前,丹东仅仅是泼了一句冷水:“要爱惜人类的鲜血”,试图实行“宽容”政策,就已经是思想保守的右派了,到1794年,被当做“人民公敌”,送上了断头台。
中国有一首著名打油诗: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风光能几时,转眼还是一个样。
据说,这是大文豪李敖写的。如果把“后浪”、“前浪”,改成是“左浪”、“右浪”,套在这段历史上,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罗伯斯庇尔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只是与众人合力,放出了一头怪兽,然后骑上它癫狂而已。而他自己,是被怪兽甩下背来,吞噬的最后一人,因而名存青史。
05 回到起点的尾声
罗伯斯庇尔死后,政权归到“热月党人”手中,其政策左右摇摆,相对宽松。
1795年8月,法国又通过了《共和三年宪法》,较之三年前的雅各宾宪法,要保守许多,成立两院制议会,行使立法权,选举5人组成督政府,掌握行政权。
然而,督政府并没有跳出雅各宾派以暴力解决暴力的怪圈,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1797年,发动果月政变,清除了议会右派的王党分子;1798年,发动花月政变,又清除了议会左派的激进分子。
政变可以保住政权,却也将民选政府赖以生存的法制框架破坏殆尽。
通过参与政变,军方势力越来越成为左右政局的关键力量。1799年11月,在内外战争中军功赫赫,众望所归的拿破仑·波拿巴,发动“雾月政变”,夺取了政权。1个月后,按拿破仑意志拟定的《共和八年宪法》出台,以法律形式确立了“第一执政”拿破仑的独裁统治。
与宪法一同公布的,是一份《告法国公民书》,这份文件的结语正式宣告了法国大革命的落幕:
公民们,革命已经稳定在革命开始时提出的若干原则之上,革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