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历史，在一记耳光之后

资料图：1968年11月7日，贝亚特·克拉斯菲尔德打出了德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记耳光。

对于联邦德国(西德)来说，1968年，是一个转折的开始。

那年的11月7日，执政党基民盟正在柏林召开党代会。正当时任西德总理的库尔特·基辛格准备演讲时，年轻的女记者贝亚特·克拉斯菲尔德冲上舞台，给了基辛格一记耳光，并大喊：基辛格!纳粹!下台!

她迅速被保安人员拉了下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

德国司法机构当晚就做出了判决：入狱一年，且不准保释。这比克拉斯菲尔德想象的要轻得多。由于她还持有法国护照，最终并没有服刑。

很多人认为，德国在二战之后就开始了对历史的反思，但事实并非如此。如今因为彻底反省历史而被世界尊重的德国，在二战结束后，曾经有长达二十多年的“沉默期”，对纳粹的那段历史闭口不谈。是克拉斯菲尔德的那记耳光，和两年之后勃兰特的华沙之跪，才开启了70年代德国全社会对二战和大屠杀历史的公开讨论、反思。

因此，这一记耳光，被称为德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记耳光。

被回避的历史

12月3日晚，已经76岁的贝亚特·克拉斯菲尔德，带着她的回忆录来到了东直门外大街的德国驻华大使馆。

听众中不乏中国驻欧洲多国的前大使以及德国研究专家。德国驻华大使柯慕贤和法国驻华大使顾山，都为她的演讲助阵。

克拉斯菲尔德看起来比她的同龄人要年轻得多。棕色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庞，高挑瘦削的身材，令人想见她年轻时的迷人。

资料图：76岁的贝亚特·克拉斯菲尔德来到中国回忆历史。

她是个地道的柏林人，后来嫁给了法国犹太律师塞拉奇·克拉斯菲尔德。二战期间，塞拉奇的父亲躲藏数年，但仍被纳粹发现，关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最终惨遭杀害。嫁给塞拉奇后，克拉斯菲尔德的人生便开始和追捕纳粹联系起来。

不过，在克拉斯菲尔德成长的青年时期，“大屠杀”、“纳粹”这样的字眼，在整个西德，神秘地消失了。

“历史在1933年结束。”德国驻华大使柯慕贤告诉记者。在德国50年代的历史书上，只讲述到1933年纳粹执政。“在那个年代，对于德国大多数家庭来说，谈论二战是一种禁忌。”

因为痛苦，因为羞耻，人们渴望遗忘。“1950年时我还是孩子。父母和老师不告诉我们过去的事情，因此我们不了解过去。希特勒时代和犹太问题的最终解决不在授课范围内。”克拉斯菲尔德在演讲中说，当时的德国人认为，“把所有的纳粹分子都杀掉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须让他们重新融入社会，但是在赦免的路上走得太远了，完全忽略了有的纳粹分子充满罪行的过去。”

人们认为，德国曾经犯下的罪行，是一种集体罪恶，与个人无关。而克拉斯菲尔德不这样认为。“这种态度完全不符合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呼吁。”她说，雅斯贝尔斯认为，所有德国人都要承担个体的责任，不能有任何例外。

必须有惊世举动

1966年，库尔特·基辛格成为了联邦德国总理。在克拉斯菲尔德看来，这是无法接受的。基辛格在纳粹时期曾在德国外交部的广播宣传部门担任要职，并和戈培尔的宣传部多有合作。

当时在德法青年交流中心工作的克拉斯菲尔德，就此写了评论文章，并发表在一些左翼报刊上。德法青年交流中心是法国总统戴高乐和德国总理阿登纳共同创立的组织。克拉斯菲尔德本以为，这个为促进两国和解的组织，肯定会支持她的文章。

但结果是，文章刊发之后，她被解雇了。

克拉斯菲尔德直言，这是她“采取行动”的最重要的理由，“我不能接受自己因为写了文章而被解雇的事实，也同时意识到，我们必须让公众知道，基辛格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与丈夫开始收集基辛格的资料，“但当时很多德国人不愿意谈这个话题，觉得政府里有很多纳粹没什么奇怪的。”

让克拉斯菲尔德更加气愤的是，基辛格的纳粹历史，在社会上没有得到任何理会。“我们把我们的材料、写的文章寄给议员、记者，没有什么效果，他们都说基辛格是民主选举上台的总理，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克拉斯菲尔德觉得，她必须做点什么，让更多的公众知道，基辛格到底有怎样的过去。

于是就有了1968年11月7日那记让全世界都瞩目的耳光。

克拉斯菲尔德一夜成名。

中日之间为何没有和解

然而，她并没有就此心满意足。在此后的几十年间，她和丈夫将追捕前纳粹当做了自己的使命。有时候他们采取的方式甚至有些极端。

前巴黎盖世太保头子库尔特·利舒卡被法国军事法庭缺席判处终身监禁。但利舒卡在德国科隆却生活得舒舒服服，因为当时的法律禁止将其引渡到邻国。克拉斯菲尔德试图将利舒卡绑架到法国——当然失败了。但是，她的行动却加速了德法两国关于审判纳粹罪犯协议的批准。

克拉斯菲尔德夫妇最大的成功，在1983年到来。在那之前，他们花了十多年寻找臭名昭著的里昂盖世太保头子、被称为“里昂屠夫”的克拉斯·巴比。此人化名后长期隐匿在南美的玻利维亚。克拉斯菲尔德夫妇成功推动将他引渡回法国，最终巴比被判终身监禁。

坚持追捕纳粹的成就，令克拉斯菲尔德在德法两国都赢得了尊敬。2007年11月9日“帝国水晶之夜”纪念日这天，法国总统萨科齐将法国国家荣誉勋章授予了她。而在德国，联邦总统高克授予了她联邦十字勋章，2012年时她还被德国左翼党推举为联邦总统候选人，尽管后来她输给了高克。

在被问及自己的行动对于今日中国有何意义时，克拉斯菲尔德督促日本展开反思。“南京大屠杀据我了解有30万人死亡，这些都有相关的证据，证明事实的确发生了。我不理解，德国有这么多的纪念馆，为什么日本却没有。”

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中日之间没有发生类似于德法和解的那种和解。对于这一点，德国驻华大使柯慕贤则表示，当年德法和解，是法国先伸出了和解之手，暗示中国可以在和解方面多一些主动。

“在日本有一些对历史的反省，但是和德国比较全面的反省历史的过程还不一样。此外，我们在德国反省的过程，是二战结束25周年后才开始的，而(与法国)和解的过程，五六十年代就开始了，比反省要早了许多。尽管在很短的时间内法德就发生了三次战争，其中两次还是德国挑起的，但是法国还是伸出了和解之手。这是非常关键的因素。”柯慕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