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法和解的启示

作者:陈美慧

德、法两国是推动欧洲联盟整合的强力引擎,德法之友好,在全世界恐怕找不到第二对。但德法并不是天生的最佳搭档,数百年来,他们曾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更曾在1870年起的不到一个世纪内3次兵戎相见,但最终由百年世仇达致和解并蜕变为坚强盟友。

近代德、法间的敌对,可以追溯到17世纪的30年战争,法国积极谋取欧洲霸权、而德国还是四分五裂的城邦时期。1813年,拿破仑被英、俄、普鲁士和奥地利组成的反法同盟打败,此后,德(普鲁士)、法冤冤相报俨成宿命。从1870年起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法德3次兵戎相见(普法战争及两次世界大战),浴血残杀。普法战争后,统一德国的威廉一世故意选在巴黎凡尔赛宫镜厅登基,尽情羞辱法国;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议和条约当然也就在凡尔赛宫签,法国报了一箭之仇,痛宰德国,埋下后者在20年后挑起更大战争的祸根。

盛产葡萄酒的亚尔萨斯和洛林地区是德法恩怨的小缩影。30年战争后割让给法国,普法战争后归还普鲁士,一战结束后回归法国,二战初期被纳粹德国占领,二战结束再次被法国收回。著名的法国作家都德作品《最后一课》描写亡国奴被禁学母语的悲哀,说穿了就是大法兰西民族沙文主义的意识形态之作,谁欺负谁,其实还得看是从哪个年代算起。以社会讽刺和幽默语言著称的作家兼插画家温格尔曾以“欧洲的厕所”来形容他的家乡,意思是这块资源丰饶之地引人觊觎,“老被占着”。

二战后出现和解契机

二战后,世代深仇在冷战的现实威胁下,终于出现和解的契机。最大功臣之一就是出身于洛林的罗伯特·舒曼。舒曼曾短暂担任法国总理,其后出任法国外交部长。他出生时是德国人,后来变成法国人,切身体会历史仇恨的无稽,因此大力推动和解,1951年建立欧洲煤钢共同体,确保成员国互免关税直接取得煤、钢等资源,是欧洲共同市场概念的滥觞;德国鲁尔区(也可以说是西德工业)因此获得重生的机会。共同的经济利益,将战后德国的命运和西欧绑在一起。

随后,法国为脱离美国的掌控,积极拉拢德国,1963年1月22日,法国总统戴高乐和德国总理阿登纳尔签署德法友好条约,也就是爱丽舍条约,制定交流机制,奠定了德法友谊和欧洲整合的基础。爱丽舍条约今年庆祝50年金婚,诺贝尔和平奖在去年年底颁给欧盟,正是因为德法尽释前嫌的和解典范,成就60多年欧洲的安定。

德法和解最大外部有利因素,是美苏对峙的局势。东、西德位于冷战最前线,美国为对抗苏联,急需整合西欧,对德法和解乐见其成,对纳粹战犯的追究遂虎头蛇尾,草草结束。虽然如此,但纽伦堡大审判对希特勒左右手的罪责梳理、东西德分裂的民族之痛及六八学运对父兄帮凶角色的追问,逼得德国人不得不面对历史罪过,与纳粹过往全面切割。

德国高调忏悔背后因素

一般只要提到战争责任,多数结论都是:德国人懂得反省自责,日本人死不认错。1970年德国总理勃兰特在华沙犹太人殉难纪念碑下跪的身影,深印在世人脑中,成为德国诚恳道歉的公共记忆核心。其实,德国人忏悔,不表示道德就一定高于他人,和基督教的原罪文化(相对于日本神道教的羞耻文化)直接关联也不大。德国高调忏悔,大半是历史条件和政治现实的共同产物,否则赔偿行动不至因受害族群的施压强度而有所区别,譬如对团结的犹太人不敢怠慢,而缺乏游说势力的吉普赛人,就苦苦等到去年底才在首都柏林盼来正式的警诫碑。英、荷混血记者兼作家布鲁马在日本受过教育,并长期驻留亚洲,他的书《罪恶的代价:德国与日本的战争记忆》重要论点包括:罪与耻并不那么容易区分,有太多毫无悔意的德国人,也有太多努力揭发国家罪行、希冀赎罪的日本人……日本人的低调悔意和罪恶感并非本性爱面子使然,而要追溯到美国接管之后的政治运作,如东京审判、麦克阿瑟与裕仁天皇的交易等……

德国外交部德法关系首席顾问德梅斯梅表示,德法从来不是炙热的爱恋关系,在官方的层级上,有时连友谊也称不上,但因为条约的规范,双方必需定期谘商,“会议总得有议程,会后得有具体政策和行动出现,记者等着发新闻,不想谈也不行,只要双方开始沟通,愿意吵架,就有助于化解僵局。”她强调吵架是有方法的,不是每个人都会,“关键是妥协的意愿”,否则漫长的50年,德法关系早已触礁!她举例说,如果不是德国前总理科尔承诺加速货币整合,法国前总统密特朗怎会放心让两德统一?假如德国现任总理默克尔不答应救希腊,法国前总统萨科齐又怎能咽下财务纪律的苦药?

德梅斯梅是法国籍,在德国外交部当顾问,同样的,给法国外交部献策的,是一名德国人,这类互换相当频繁,充分发挥搭桥、翻译的功能。制度化的沟通渠道是她所谓的方法之一,官方各个层级的协商机制和人员交换是有效互动的前提,“个人的喜恶无足轻重,较能避免陷入情绪化的泥沼中。”

德法谁缺谁都难过

比官方层次更重要的,是民间社会的交流,尤其是青年学生之间不间断的接触,更是消弥偏见的良方。德法青年办公室和爱丽舍条约同年成立,至今已有800万两国青年参与交流,对增进下一代情谊,居功至伟。此外,德法间存在2000多个友好城市、1500家企业互设分公司、一个双语电视台ARTE、一家足与波音抗衡的德法合资飞机制造厂(空中巴士)、2006年起更开始了共同的历史教科书。

千丝万缕的民间往来和经济活动,让盟友关系一代比一代密实。爱丽舍条约50周年庆前夕,德法4家媒体共同举办民意调查,2.5万名德法民众参与,结果显示,8成的被访者表示喜欢对方国家,证明过去几代人的磨合努力没有白费。

德梅斯梅相信,恐惧的疑虑早已荡然无存,现实利益和不服输心理仍将是未来德法关系的推动力——法国眼红德国强劲的经济力,但德国也羡慕法国的生活品味和情趣。一时的失衡、冲突难免,长远来说,谁缺谁都难过,两国友好,着眼于共同利益的最大交集,但不代表舍弃个别立场,德国的高铁和法国的TGV仍将是竞争对手;德国豪赌废核,法国还是选择继续拥抱核能。

丈夫是德国人的德梅斯梅透露,两个女儿上德国学校,在家里说法文,别人问起,她们会说自己既不是德国人、又不是法国人,而是“德国的法国人”。德梅斯梅分析德法的和解配方,至少包含对话、妥协及互信几个成份,这个配方最美丽的副产品或许正是下一代人“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的全新身份认同吧!

5分钱的差异

法国和德国前段时间发行了一张联合邮票,作为纪念《爱丽舍条约》签订50周年庆典活动的一部分。两国的邮票完全一致,只有一个显著的区别。每个国家的版本,都含有一张一男一女的图片,两个人肩并肩,透过蓝白红和黑红金的镜片向外观看。但是法国的邮票价值0.80欧元,而德国版本只卖0.75欧元。

这5分钱的差异是一个提醒,即便拥有几十年的友好关系和巨大的日常合作,重大乃至恶性的分歧依然存在。

法国前总统戴高乐曾把欧洲称为“一辆马车,德国是马,法国是车夫。”自从他在1963年与德国总理康拉德·阿登纳签订了这一条约之后,两国历届政府都曾努力克服、或者忽视两国间的差异。

纵使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统奥朗德成功地建立起一种更好的关系,但权力集中、国家主义的法国和联邦制的德国之间的紧张关系也仍旧真实存在。其中包括一些欧洲问题,例如欧元区危机和航空航天巨头BAE系统公司(BAESystems)与欧洲宇航防务集团(EADS)的合并失败,此外还有外交政策问题,例如对在利比亚和如今在马里的军事行动的分歧。

法国官员称,前法国保守派总统萨科奇过于顺从默克尔,损害了欧元利益和经济增长;而奥朗德和默克尔通过妥协,反而实现了更多的发展。

奥朗德毫不掩饰他和默克尔之间的差异,但他列举了一些事例来说明两国之间的新关系,如在认可财政纪律条约的同时,达成了一个“发展协定”(财政纪律条约是由默克尔倡议的)。双方还能就欧元区单一银行监管体系的问题形成共识。默克尔表示,他们计划在下一届欧盟峰会于6月举行前,达成在经济合作、增长和竞争力等方面的共同立场。

法国曾和西班牙以及意大利领导人密切合作,以寻求在欧盟内部实现权力结构的“再平衡”,并弱化了德国提出的预算纪律和债务削减计划中的类宗教性质。但不变的是,对于欧盟事务,默克尔的话比其他任何一个领导人的话都更有分量,这不只是因为德国的人口结构和经济实力。欧盟各国都明白,没有德国的同意就成不了事,而经济实力较弱、负债更严重的法国在欧盟发挥的作用则要小一些。

一份采访了德法两国的2.5万名民众的民调表明,尽管80%的德国人和70%的法国人都给予了对方很高的评价,但刻板印象依然存在。法国人依然认为法国是欧洲政策创造力的中心,认为德国是过度谨慎,而且越来越不舍得出钱。然而,德国人认为谨慎是他们最大的长处之一,抱怨法国不愿大力改革其社会福利体系和减少对核能的依赖。

巴黎和柏林之间长期的纽带,即他们相信,欧盟对维持和平繁荣的局面相当重要。双方领导人都认识到,两国之间的这种稳固的纽带让他们的欧洲盟国感到担忧,比如英国就想要重新协商其欧盟身份。

“欧洲人对德法关系有一种特殊看法,”奥朗德笑着告诉一群学生,“我们关系好的时候,他们担心这会对他们不利。但我们关系不好时,他们才意识到,这才是对他们不利。”坐在他旁边的德国总理不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