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克劳利:丘吉尔的大错

文:罗杰·克劳利

译:陆大鹏

4月25日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是全国性节日,称为“澳新军团日”。1915年的这一天,这两个国家为了支援英国军队,派兵在土耳其的一处海滩登陆,希望借此缩短第一次世界大战。他们登陆的地点是加里波利半岛。随后发生的战役不仅对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对土耳其的历史与民族认同也产生了深远影响。此役还深刻影响了两个人的名望。现代土耳其共和国的建立者凯末尔•阿塔图尔克凭此役扬名立威,而温斯顿·丘吉尔的政治生涯因此严重受挫。加里波利战役后来被认为是丘吉尔犯下的最严重错误。“加里波利”这个词会困扰丘吉尔很多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于1914年8月爆发,英法踌躇满志,自信可以迅速打垮德军,圣诞节前回家。然而,英法联军受困于法国北部的堑壕战,伤亡剧增。到圣诞节,已有100万英法军人阵亡。与此同时,君士坦丁堡的苏丹统治下的奥斯曼帝国与德国结盟,加入了战争。

丘吉尔当时是英国政坛的明星,年仅三十七岁便被任命为海军大臣。这在战前属于要职,虽然是政治职务而非军职,但丘吉尔雄心勃勃,相信自己是军事战略家。“我有成功军人的潜力,”他告诉一位朋友,“我能在脑海里筹划大规模行动。”没过多久,他就问首相:“除了让我们的军队去佛兰德[法国北部]啃铁丝网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丘吉尔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目标是迫使奥斯曼人退出战争,并让希腊、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等中立国站到协约国这边。他的计划是派一支军队进攻达达尼尔海峡,然后占领君士坦丁堡。这道狭窄的海峡将地中海与马尔马拉海分隔开。欧洲政治家把奥斯曼帝国称为“欧洲病夫”,相信它已然奄奄一息。大家普遍认为,奥斯曼帝国的瓦解指日可待。

这个计划很大胆,但风险很大。首先派陆军在海峡北岸,即加里波利半岛登陆,从而夺取具有战略意义的达达尼尔海峡,然后派舰队北上攻打君士坦丁堡。丘吉尔知道自己的计划未免过于雄心勃勃,需要相当规模的后勤准备和雄厚兵力。“占领加里波利所需的代价无疑昂贵,”他写道,“但此战之后就无需再与土耳其交锋。5万精锐陆军再加上制海权,土耳其的威胁就结束了。”加里波利计划要么是精彩的战略,要么是危险的赌博。事实证明,它是一场灾难。

英国陆军部拒绝调5万人给丘吉尔。在德国的军事援助之下,奥斯曼人在海峡布设了水雷。英国舰队前进的过程中触雷,损失惨重。英国陆海军高层都踌躇不决。在加里波利半岛的登陆推迟了一个月,土耳其人利用这机会向加里波利干燥而崎岖的山顶地带调遣了6万军队,并掘壕据守。德国人为土耳其军队提供军事筹划,土军还拥有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指挥官,名叫穆斯塔法·凯末尔。他注定将成为“凯末尔•阿塔图尔克”(土耳其之父)。

参加此役的有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部队。这两个国家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人民踊跃报名参军,支援宗主国。澳新人民感到,能够参加大战是值得骄傲的民族荣誉。1915年4月25日,英国、法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军队在加里波利半岛的一处狭窄海滩登陆。这个地点选得极差。奥斯曼人拥有德制机枪。登陆部队当即遭遇暴风骤雨般的火力阻击。

接下来是长达数月的劫难。土军居高临下,防御工事巩固,所以协约国军队不得不爬山仰攻。双方都吃苦受罪,大量军人死于伤病。协约国军队顶着酷暑多次进攻,始终不能拿下加里波利半岛。仅第一个月,他们就死伤4.5万人。加里波利战役陷入僵局,和法国的作战一模一样。士兵们蹲伏在堑壕内,他们战友的尸体就在附近,在阳光下腐烂。土耳其士兵受的苦难更严重,但他们是在为祖国而战,协约国士兵不是。糟糕的计划、优柔寡断、兵力不足、部队缺乏经验、装备匮乏和盲目自信都对此次战役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前线将士憎恨丘吉尔。一名英国军官在家信中写道:“至于温斯顿,我希望他像这里的许多人一样,受尽折磨而死。”天气转冷,开始下雪,协约国指挥官认定继续作战无济于事。9万大军在两周内偷偷撤离,几乎没有伤亡。撤退可能是整个战役期间唯一成功的行动。

双方的损失都很重。协约国伤亡可能有20万人,奥斯曼军队损失25万人。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伤亡人数约3.5万,看似不多,但这两个国家的总人口少,所以仍然是惨重损失。

加里波利灾难不能怪到丘吉尔一个人头上。高层给他的兵力少于他的要求;筹划和领导作战的陆海军将领昏聩无能,也要负很大责任。但与此次战败联系最紧密的是丘吉尔。他的声望一落千丈。“我完了,”他写道。他被免去海军大臣职务。为了挽回自己的声誉,他勇敢地参军并去法国作战。多年前他年纪较轻的时候也曾当兵打仗。

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丘吉尔重返政坛,但加里波利战役的失败困扰了他二十七年。他在议会起身准备讲话的时候,他的政敌就叫嚷“勿忘达达尼尔!”大家普遍觉得他不靠谱,判断力有问题。一位政治评论家说:“加里波利的鬼魂会永远纠缠他。”1940年,英国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斗争的时候,丘吉尔成为首相,此时很多人相信他没有资格担任这个要职。宣布他成为首相的时候,议会无人喝彩,鸦雀无声。“我一辈子都在为了这个时刻、这番考验而做准备。”当时他这样写道。他回忆起了加里波利的失败,明白自己现在必须成功。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盟军计划于1944年在法国海岸登陆。军方筹划者仔细研究了加里波利登陆作战失败的教训。五年的鏖战让丘吉尔疲惫不堪,1915年的惨重伤亡让他忧心忡忡,他害怕这一次仍然是把成千上万人送上死路。诺曼底登陆前夜,他告诉妻子:“等你明天早晨醒来时,可能有2万年轻人死亡。”结果诺曼底登陆中盟军只有3000人阵亡。1944年法国海岸登陆作战的筹划比1915年的登陆细致得多。

如果说加里波利战役有长期的影响,那么不是对英国,而是对其他国家的影响。对土耳其、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来说,此役都成为本国历史的重大事件。虽然在1915年英勇奋战,奥斯曼帝国还是崩溃了。后来它变成共和国,凯末尔•阿塔图尔克成为首任总统。他领导土耳其走向现代化。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此役也被认为是本国发展为独立国家道路上的里程碑。这是澳新第一次出兵作战,而战士的优良素质,即所谓“澳新军团精神”,也成为锻造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民族认同的关键。所以4月25日在两国都是全国性节日,成千上万人去游览土耳其的澳新军团湾。

对所有参战者来说,战场遗址都是圣地。每年有400万土耳其人到此参观。在今日土耳其社会,矛盾愈发激烈,加利波利战役的意义也引发了争议。有人认为1915年的战争是全民族的胜利,引领了凯末尔•阿塔图尔克领导下现代的、西化的土耳其国家的建立。而在过去几十年里,随着伊斯兰影响的增多,也有人认为加里波利战役是伊斯兰对世俗化的、侵略成性的西方的胜利。历史的意义不断变化。

对所有在那片碧海之上怪石嶙峋的半岛战斗和死亡的人,阿塔图尔克都表达了慷慨的立场。在那场残酷战斗中,双方都尊重自己的敌人。在加里波利战役的二十周年,他说:“你们,把儿子送到遥远国家的母亲们,擦干泪水吧;你们的儿子如今躺在我们的怀抱里,安息了。他们在这片土地失去了生命,他们也变成了我们的儿子。”在澳新军团登陆的海滩,阿塔图尔克的这一席话被镌刻在大理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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