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有关朱自清的两则史料
作者:管勇
十二卷本《朱自清全集》前后历经十年时间终于在1998年出齐,至今又已过去二十余年。这些年里,朱自清散落在报刊、档案中的遗文仍时有发现,朱金顺、陈子善、陈建军、孙玉蓉等学者都曾写过辑佚文章。近期《中国社会科学报》“学林”版又先后刊出朱洪涛、汤志辉两位青年学者新发现的朱自清集外佚文。这些辑佚工作对进一步认识和研究朱自清,完善和补充《朱自清全集》大有裨益。笔者在平时查阅资料过程中,也搜集整理了一些现代作家的集外佚作,现将《申报》上有关朱自清的两则史料辑录如下并作简要考释。
朱自清塑像
第一则是朱自清致老友夏丏尊的一封佚信,以《关于〈平屋杂文〉》为标题刊载于《申报》1936年4月1日第22版“读书俱乐部”,文章署名“佩弦”。关于该文(函),朱自清仅在日记中有简略记录:“写信致友人。读《平屋杂文》与《未厌居习作》。”(1936年3月14日)“接到夏的信。”(1936年3月20日)朱自清致夏丏尊的信函在《朱自清全集》中一封未收,不知何故。《朱自清年谱》(2010年)、《夏丏尊年谱》(2012年)亦未提及夏、朱二人就《平屋杂文》有信函往来之事。因此,此函就显得格外珍贵,兹全文照录:
丏尊兄:
上回承寄《平屋杂文》,感感!最喜欢的是《怯弱者》《猫》《长闲等》篇,《命相家》《灶君与财神》《误用的并存与折中》《知识阶级的运命》《我的中学生时代》《光复杂忆》《紧张气分的回忆》《中年人的寂寞》《早老者的忏悔》《致文学青年》,也都很有意思。我说“有意思”,有两个意思:一是有幽默,虽然幽默下藏着悲哀。二是文字亲切的同感。如少年时的回忆,中年时的惆怅。这惆怅在我看,也是一种愉快;其实这惆怅也是必然。——我的话未免有些阿Q相吧!说理的文字自然也是经验之谈,但嫌短些。
序里说起吉子,想不到这么小的年纪竟去了,追忆白马湖看她儿时的情景,令人难以为怀。兄只寥寥数语,实蕴深悲。这也是中年人的苦恼吧。
弟 朱自清
此处有必要介绍的是《申报》“读书俱乐部”专刊。这一专刊由《申报》自1936年元月开始增办。《申报》在1月1日第3版有专门的启事性文字:“本年一月一日起增刊‘读书俱乐部’,每月一日、十六日出版,随报附送,请读者注意。”编辑人为章锡琛、李诵邺,由丰子恺题签,开明书店主办,是附载于《申报》一并发刊的定期半月刊。“读书俱乐部”实为宣传和推介开明书店出版物的广告专页,一般以出版物广告和相关文章构成。《新少年半月刊》《中学生杂志丛刊》《世界少年文学丛刊》《开明中学生丛书》等几乎在每期上都辟有广告版面,而文章则常以专辑或专题征文的组织形式配发相关的评论文章,所以其文章作者主要来自开明学人群,也有参加征文自行投稿的普通读者,而支付稿酬的方式则是待“来稿刊出后,酌酬现金或开明书店书券。来稿概不退还,亦不先覆。”“读书俱乐部”在《申报》前后共发行二十四期(号),在12月16日发行的第二十四期(号)上有一则“特别启事”:“本刊创刊以来,已满一年。自明年起拟变更办法,附在即将创刊之某大杂志刊行,谨请注意。”所谓“即将创刊之某大杂志”即为1937年1月15日由开明书店创刊的大型综合文摘类杂志《月报》。
1936年《申报》第七期“读书俱乐部”专刊本以“读《中学生》杂志的‘研究和体验’特辑”为主题,主持人是余哲刚,该版同时另有振民《中学教科书须“注重作业”》、王天休《从“文无定法”谈起》、蘅《童话与儿童的研究》等三篇专题长文,唯独朱自清的这封信函稍显偏题。“读《中学生》杂志的‘研究和体验’特辑”是指《中学生》杂志1936年第1期(总第61期)“‘研究与体验’特辑”,其时这个杂志正由夏丏尊任主编。该期发表了曾广方、茅盾、胡愈之、张天翼、朱光潜、郑振铎、丰子恺、宋云彬、金仲华、刘薰宇等人总计十八篇文章。在“卷头言”中编者交代,该特辑通过来自化学、数学、文学、体育、棋曲等各科目、领域的执笔者近乎自传的叙述,旨在鼓励读者学习,指导读者改进学习方法。
因此,从内容上看,朱自清这篇题为《关于〈平屋杂文〉》的信函,与该刊本期主题并不相适应,但与《申报》“读者俱乐部”专刊的总体功能和定位还是十分匹配的,实有推介《平屋杂文》之目的。在这封信的下方版面上,即是开明书店最新出版物的广告,所列的第一部作品恰是夏丏尊新著的《平屋杂文》,定价四角五分,其他还包括周作人《周作人散文钞》《看云集》《谈龙集》、茅盾《速写与随笔》、朱自清《背影》《欧游杂记》、巴金《海行杂记》《点滴》、叶绍钧《未厌居习作》、丰子恺《缘缘堂随笔》、梁遇春《泪与笑》等。
夏丏尊《平屋杂文》出版于1935年12月5日,该书收集了包括散文、评论、随笔等不同文体的33篇文章,正如他在《〈平屋杂文〉自序》中自嘲的一样:“近来有人新造一个杂文的名词,把不三不四的东西叫做杂文,我觉得我的文字正配叫杂文,所以就定了这个书名。”这篇序言后又刊载于《申报》1936年1月16日第4版即第二期“读者俱乐部”,编辑推介语是:“读时仿佛听一位心慈情厚的好朋友诉说他生活的体验”,同期还有叶圣陶的《〈未厌居习作〉自序》。
《关于〈平屋杂文〉》应是朱自清记录他阅读《平屋杂文》之后心得的文字。他在信中不仅列出了“最喜欢”和感到“很有意思”的具体篇目,而且从文学风格层面作出“幽默下藏着悲哀”“文字亲切的同感”等断语,对说理性文章则直指“嫌短些”的问题。从书中作品看,朱自清的评价确是切中肯綮,从中既反映出朱自清的文学观念和评判尺度,可能也与夏丏尊所叙述的白马湖记忆有关。
函中另一段文字提到吉子早逝一事,这就需追溯到朱自清在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的经历。夏丏尊书名中的“平屋”是其早年在春晖中学任教时的寓所——“几间小平屋”(《〈平屋杂文〉自序》),朱自清也曾在《白马湖》一文中说过“丏翁的家最讲究”“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并感慨“我不能忘记丏翁,那是一个真挚豪爽的朋友”。朱自清在1925年8月经俞平伯、胡适推荐任北京清华学校大学部国文教授之前,曾有近一年半时间在春晖中学兼职、受聘国文教员,兼职期间已与同在春晖中学任教的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等结为好友,夏丏尊为其受聘入职亦多有疏通助力。1924年10月12日,朱自清携家眷迁至春晖中学,与夏丏尊成了“只隔一垛短墙”(叶至善,《读朱自清先生的一组怀旧诗所想起的》)的邻居,可见二人交情匪浅。1930年7月,朱自清与夏丏尊等老友曾重逢于白马湖并作旧体长诗《白马湖》,其中“亭亭四男女”句即是指夏丏尊的两子两女,而函中所提“吉子”正是夏丏尊的长女。据《夏丏尊年谱》所示,吉子因患伤寒于1935年6月13日去世,时年21岁,而两天后的6月15日是夏丏尊五十寿辰,夏翁彼时心情五味杂陈可想而知。朱自清读《平屋杂记》,忆起在白马湖教书时所见吉子之幼时印象,“令人难以为怀”当是人之常情,在悲情流露中也不乏人至中年的苦闷。
第二则史料涉及朱自清的一篇杂论《青年与文学》,这篇文章收在《朱自清全集》第四卷,落款处仅标注时间“1947年11月”,《朱自清年谱》则认为该文写作于“12月7日”,“作杂论《青年与文学》”,“载次年10月1日《文潮月刊》第五卷第六期,署名朱自清”,“该文就青年人阅读什么、怎样写作等问题提供了自己的意见”。《青年与文学》一文的具体写作时间,朱自清曾在1947年12月7日的日记中有明确记录:“上午写信。下午访子卿。写成《青年与文学》和《标准与尺度》的序言。”
但此文最早发表时间和登载刊物却可以确定不是在1940年10月的《文潮月刊》,而是在1948年8月28日《申报》第6版“自由谈”,署名“朱自清遗作”,比《文潮月刊》早了一个多月。此外,查阅《文潮月刊》和《朱自清全集》,朱自清写作此文的缘由、背景等均无从得知,全集收录该文时极有可能依据的是《文潮月刊》。而在《申报》版中有一段介绍此文的“编者按”一直被忽略了,现辑录如下:
编者按:本文是朱先生尚未发表的遗作,由本市百新书店编辑部顾绮仲先生寄交本刊发表的。顾先生说:“去年,百新书店预备出一本日记册,想在每月的开始,请国内有名的学者,写一篇短短的指导青年的文字。当时计划好了,就函请叶圣陶、朱自清、俞平伯、傅彬然、顾均正……等执笔。因为时间的关系,这一本日记册去年来不及出版,预备在今年出版的,想不到朱先生竟遽归道山了。我且抄录下来,一以供替朱先生编全集者之采集,一以使读者先睹为快。”
顾绮仲所说“日记册”最终是否出版尚待查考。由纵横社出版于1939年1月的《怎样说话》一书可知,该书著者为顾绮仲,而作序者正是朱自清,代序文字是朱自清作于1929年6月10日后发表在《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六号上的《说话》一文。可见,顾绮仲与朱自清应早已有过交往,约稿一事应非虚言。令人抱憾的是,原定“日记册”未及出版,朱自清已因病离世。
《青年与文学》一文在《申报》刊出后,开明书店还曾援引该文作为宣传所涉著作的推介语,如《申报》1948年9月9日第1版,在推介姚稚翔译注的《考正古文观止》时直言:“名故教授朱自清先生在其最近《青年与文学》一文中曾云:‘古文学也该读,可以先读言文对照的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前一种可以读姚稚翔先生译注的,后一种可以读姚乃麟先生译注的。’以上两书均由本店出版,稚翔、乃麟实则一人,朱先生之所以如此负责介绍者,良以本书确有特殊价值也。”顾绮仲的约稿和开明书店推介语对该文的援引,也反映出朱自清在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上的显赫声名和深广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