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贤的盛气
来自: 相约归渡头
所谓“隐形人”,是指明明角色很重要、很关键,偏偏“人气”和身份极不相称的人。如果说,太平天国核心层里,前期最神秘的隐形人是胡以晄,那么,后期最神秘的隐形人,非李世贤莫属。
都说太平天国滥封官爵,高干不值钱,但有一个职务他们从来没滥封过:军师。1856年天京事变以前,连死去带活着的,军师一共才4位,连石达开都当不上;1856年后,能封上军师的也就石达开、洪仁玕、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杨辅清6位,外加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的继承人挂名,活跃于政治、军事前台的,经常只有3、4人,地位不可谓不重要。这样重要的人物,知名度却不相称,信息量也不高,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熟悉太平天国史事的朋友也许会说,杨辅清也是军师啊,人气和知名度不是比李世贤还差?这话是没错,可杨辅清中间脱离过一段,全盛时也不过号称10万人马,连块稳当点儿的地盘都没有,而李世贤不但坐拥几十万大军,一度是浙南、苏南几十座大小城池的主人,更是天京失陷后太平军实际上的主心骨、全军统帅,他在金华的王府至今保存完好,恐怕是太平天国军师一级王府中保存最好的(南京的瞻园号称“东王府”,其实杨秀清只住了3天)。
就这么一位叱诧风云的人物,却始终有些“边缘化”:太平天国官方文书除了惯例的诏书列衔和天历献历奏,提到李世贤的并不多;清军方面,一直和他正面对敌的左宗棠,搜集他的情报也不如浙北李秀成部来得翔实,《李世贤密札》这样的山寨文书就更不用说了。民国以降,太平军逐渐成了正面形象,可李世贤依旧不受待见,《洪秀全演义》什么的对他着墨甚少,阳翰笙的《天国春秋》,李世贤只在杨秀清下令破江南大营时被提了一下名字,连个脸都没露,《忠王李秀成》是写他堂哥的戏,可他连名字都没被提到过。建国后拍的几部和太平天国有关的影视剧,只有《太平天国》里能找到他的身影,可这位堂堂大将,却总是被安排跑些可有可无的龙套,几十万大军、半个省地盘,都仿佛不存在一般,实在腻味得不行。
其实李世贤可不是个腻味人物,恰相反,他是太平天国少有的爽快人。
地地道道的“外将”
和堂哥李秀成不一样,李世贤是地地道道的“外将”。
他也是在辛开元年(1851年)八月,太平军萧朝贵部经过家乡、广西藤县大黎里新旺村时,和全家一同入伍的,李秀成入伍时已有近30岁,李世贤是他堂弟,应是25岁左右的小伙子。
他跟着大军进永安、出广西、下武昌、破南京,并没有什么特别纪录留下,太平天国定都天京,于他而言也没有特别意义,因为他在天王洪秀全进城前的一天(1853年8月28日)随殿左一指挥罗大纲、木一总制吴如孝去打镇江,而后一待就是差不多4年。
镇江是天京东大门,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一破江南、江北大营的大战,最初就是围绕镇江的争夺展开的,这座敌后孤城坚守如此之久,在军事角度是一个奇迹。
但对于把守镇江城的各级将领而言,就未必是什么好事:总在一个远离朝廷的地方呆着,既不容易被“上面”赏识,也难有立大功的机会,提拔起来就要慢得多。原本地位不低、资历也很老的吴如孝,做总制的时候李秀成还是圣兵,陈玉成还是连圣兵都不算的牌尾,可1856年夏天,秦日纲带领陈玉成、李秀成等来救镇江时,陈、李都当了正牌丞相,“官居极品”,而镇江城主将吴如孝却只顶替了前任罗大纲的殿左五检点,变成了陈、李的下级,他手下的主要将领谢锦章、覃熙章等只是指挥、将军,名不见经传的李世贤官职未能流传,但肯定不会比将军更高,连高干都算不上。
天京事变不仅是太平天国、也是许多太平天国人物命运的转折,由于大量骨干死于这场浩劫,太平天国人才匮乏,不得不启用大批后起之秀,李世贤的堂哥李秀成因为在救镇江、反攻皖北的杰出表现,被先后提拔为地官正丞相、合天侯,而一直在镇江当一颗默默无闻螺丝钉的李世贤也得到了出头机会,被从镇江选拔出来,派去芜湖镇守,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这应该是1856年底或1857年初的事。
这年九月,镇江再次告急,洪秀全派哥哥安王洪仁发领衔赴援,刚刚被提拔不久的李世贤受命担任洪仁发的先锋。这是被称为“无能”、“庸鄙”的洪仁发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上阵,能当他的先锋,想必是被认为很能打的(因为洪仁发很不能打),可见此时李世贤已小有名气。
不过李世贤再能打,摊上一个庸碌的主帅,和众寡悬殊的战场形势,也是没咒念,他们不但没能救得了镇江,自己反倒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在李秀成这时也受命赶来救场,虽没能给镇江解围,好歹把洪仁发、李世贤,连同突围到高资的吴如孝镇江守军,一股脑救回了天京。
也不知是否跟天京无缘,注定做一辈子外将,回到天京后,安王洪仁发削去王爵,回家养老;李秀成被任命为副掌率,留在朝中辅政,李世贤却再度被赶回芜湖,继续为天京城把守西大门。
这时他的官爵,据李秀成后来回忆,是侍天福,却不记得是哪一年的职务,照理说这个职务应该是1858年前后获得的,因为他不可能官做得比李秀成更大,而后者到1858年初才是个侯爵,比福爵低三级。
由于逼走了石达开,加上人才丧失,1857-1858年的太平天国版图日蹙,天京城也重新被围上了,情况甚至比1856年还要糟:当年太平天国有镇江、瓜洲、句容、溧水等外围据点,有安徽、江西、湖北大片后勤基地,而如今却只剩下安徽沿江的一小片地盘,其余都已落入清军手中。李秀成不得不恳请洪秀全,允许他出城设法解围,戊午八(1858)年二月,他从天京出发,第二天就来到芜湖,第一个和堂弟李世贤交换意见。
两人最初的计划,是李秀成打江北,李世贤打江南,两人成犄角之势,可二李的兵力都很单薄,结果江北的李秀成陷入苦战,江南的李世贤虽然屡屡在野战中打败清廷大将邓绍良、周天受,却很难开创出更好的局面。
改弦更张的李秀成在这年六月发起枞阳大会,与陈玉成、韦俊等各路太平军外将达成联合作战的协议,李世贤也暂时离开皖南,赴江北配合堂兄作战,取得了收复庐州、三破扬州,和二破江北大营的胜利,他的职务也被提升为左军主将侍天义,成为太平天国的第一级统帅。
羽翼渐丰的李世贤似乎并不打算总充当堂兄的配角,这年九月,他渡过长江,取道溧水重返皖南。
此时翼王石达开正经营浙江,皖南清军饷道被切断,军心浮动,李世贤抓住时机,接连发动会战,先后击败清江南提督郑魁士部,全歼浙江提督邓绍良部,取得了湾沚大捷的胜利,杀死了清廷悍将邓绍良和郑魁士部将、通永镇总兵戴文英。然而就在戊午八年底,韦俊叛降清廷,加上石达开部远征福建,皖南局面出现反复,李世贤也陷入苦战。
尽管如此,湾沚大捷还是太平天国中期屈指可数的漂亮歼灭战,更难得的是,和大多数歼灭战太平军倚多为胜、习惯召集几路联军对敌不同,此役李世贤孤军奋战,而清廷反倒集中了几路人马,胜利自然更为难得。然而和同期的担子-乌衣之战、官亭长城之战,以及著名的三河大捷相比,湾沚大捷很少为历史专业以外的人士所熟知,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皖南是次要战场,无需投注太多关注吧。
不过就事论事,这次洪秀全的赏罚还是分明的:己未九(1859)年秋,继堂兄李秀成封为忠王后,李世贤也被封为忠正京卫军侍王雄千岁,成为1859年太平天国重新封王后的第四位王爵(洪仁玕、陈玉成、李秀成,石达开的王爵是原先就有的)。
这年十二月二十日,堂兄李秀成再次从天京兜了个大圈子,悄悄进了李世贤的芜湖城,两人一待就是十多天。
李秀成出京的目的,还是解天京之围,他最先想到的自然还是堂弟李世贤,想出的计策,是“围魏救赵”,佯攻杭州,引诱江南大营分兵,然后迅速回师解围。
庚申十年(1860年)正月,二李从南陵出发,从宁国、广德山路进入浙江,攻克苏浙皖三省交界的安吉、长兴,然后大造声势,扬言全取浙江。李秀成带领轻骑直扑杭州,而李世贤则大张旗鼓地围攻战略要地湖州城。
当两人发现清军果然上当,派出张玉良部回援,就迅速沿着早已探明的莫干山小路回兵,先在建平召开大会,分配任务,然后兵分五路猛扑江南大营,李世贤的任务是攻打句容,切断江南大营的退路。
公平地说,李世贤并没很好完成这一任务,他几次攻城不下,就干脆带了本部人马转往西进,直接去夹攻江南大营了,最终这场集中太平军几乎全部主力的大会战,打成了一个击溃战,几万清军连同他们的主将溃退到苏南,带来许多麻烦,李世贤的急躁和擅自改变计划,是一个重要原因。
江南大营解围后,陈玉成、李秀成、杨辅清等纷纷出征,而李世贤却动向不明,他的部将攻克溧阳,转战句容、溧水、丹阳、金坛,他本人则连行踪都很难被捕捉到。
这年八月,当李秀成不顾洪秀全的“扫北”指令,率部南下,准备赴江西接应当地起义军时,李世贤也再度进入皖南,攻克徽州,并在这年年底会合其它几路太平军两次逼进祁门。祁门是湘军主将曾国藩的大本营,而且兵力单薄,可惜李世贤情报工作实在太差,居然压根就没发现这个“大妖头”竟在眼皮底下,只马马虎虎攻了两次便去抢其它地盘了。
年底,天京方面下达了再次“围魏救赵”,攻打武汉,为安庆解围的命令,李世贤在辛酉十一年(1861年)二月从浙皖边界取道婺源入江西,尾随堂兄李秀成开始所谓二次西征。
许多人都知道,李秀成对二次西征兴趣索然,最终迟到,但他毕竟还是到达了武汉外围预定位置,而李世贤则不然,他出发没多久,就碰上湘军左宗棠部,在景德镇、乐平连打了两仗,一胜一负,据时人记载,双方都丧失了一半战斗力,但这时石达开部从广西返回的谭体元等部人马、原来徘徊于江西、福建、两广的花旗各部,纷纷赶来投奔,李世贤的实力得到相当补充,再接再厉,进入湖北应该不难,他却借乐平之败来了个大掉头:这年四月,他带着扩编后的军队掉头往东,杀奔浙江,四月十七日,攻下了金华府,并在这里设立王府,作为自己的大本营,这就是至今保存完好的金华侍王府。
这年八月,李秀成从湖北回师,兄弟二人合作进取浙江。浙江本有11府城、78个州县,到了年底,留在清廷手里的只有温州、衢州两个府城,永嘉、西安两个临时府城,以及龙泉、泰顺、庆元、瑞安、平阳、定海六座县城而已。
按照二李的协议,浙北杭州、绍兴、嘉兴、湖州四郡及其属县归李秀成,其余七郡都归李世贤,全盛时期,李世贤拥有浙南金华、严州、处州、宁波、台州五郡全部或大部,温州、衢州一部,以及苏南溧阳等地,是仅次于陈玉成、李秀成的第三大实力派。
但和陈、李不同,李世贤在朝中似乎始终没有什么发言权,保存下来的幼主封官诏书不少,而李世贤请封的只有一例;陈玉成曾经获得文衡总裁、全军统帅的职衔,并多次建言朝政,李秀成也几度在天京担任朝臣,甚至杨辅清也以修东王府的形式,在中枢露了个小脸,惟有李世贤似乎是天生的“外将”,不但本人总是和天京擦肩而过,彼此间似也保持着“安全距离”。
壬戌十二年(1862年)夏天,考验李世贤的时刻到了:湘军曾国荃部突然楔入太平军腹地,把大营扎到了天京城外的雨花台,而与此同时,恢复元气的左宗棠部也开始从衢州进犯浙江,侵蚀李世贤的分地,同时接到分地告警和天京告急文书的李世贤最终选择了两头兼顾,他留下10万左右人马守浙南,自己带领5路人马,约7万精兵开往天京城外。很显然,他并不想回到天京,因此嘱咐留守将领,坚守50天,50天后我准回来。
但他再没能回来:由于人心不一,由李秀成领衔的天京解围战功亏一篑,而李世贤却迫于洪秀全的瞎指挥,不得不去攻打金柱关,试图打通天京粮道。这年冬天,浙南领地因兵力空虚,被左宗棠逐渐攻占,无法脱身的李世贤百般无奈之下,只得下令浙南残部从昌化绕道,向皖南转移。
此时他把侍王府设在溧阳,手下还有不少人马,但地盘却只剩下溧阳周围一小块。甲子十四(1864)年正月,溧阳守将叛变,他连这块老窝都丢了,母亲、妻子都落到李鸿章手里。
在李秀成的授意下,他带领自己和李秀成的十多万残余人马从湖州出发,前往江西产粮区休整,李秀成的原意,是让他们等到秋天,天京周围粮食成熟,再回来解围。
没想到湘军在夏天就攻陷了天京,幼天王洪天贵福逃到湖州,派人写信给李世贤,表示将放弃湖州前来会合,让李世贤迎接。
接下来耐人寻味的一幕发生了:幼天王让李世贤去抚州、建昌,半路却听说后者去了瑞金;拼命追到瑞金,李世贤却去了福建,最终幼天王的主力在距离李世贤人马几十里外的石城被击溃,太平天国的世系就此断绝。
天历八月二十七日幼天王全军覆没,仅过了两天,李世贤就在福建大破湘军,杀死名将张运兰,九月初二,攻克了名城漳州,十月更在万松关取得大捷,杀死了福建清军最高指挥官林文察,此后半年间,他在漳州招兵买马,积极联络外国,打出了“复兴太平天国的旗号”,全盛时期,他控制了闽南1/3的地盘,军队扩充到20多万。这番兴旺局面甚至引来外国人的关注,不但西洋报纸纷纷报道,逃到伦敦的李秀成旧部呤唎寄予厚望,美国冒险家白聚文更不惜冒死偷渡,试图投奔他。
然而他的“中兴”只是昙花一现。由于闽南地方狭小,大军周旋不开,且物资补给困难,李世贤又始终未能建立起水师,名义上归他指挥的汪海洋等部和他战略思想发生分歧,最终被清军的反扑各个击破,乙好十五年(1865年)四月初一日,漳州陷落,十二日,他的军队在永定之塔下溃散,他本人潜藏两个多月后,于七月初六日逃到广东镇平,投奔汪海洋,四天后被惟恐他追究擅杀责任、夺去军权的汪海洋害死。他的无端被害令太平军军心瓦解,最终在不到半年内全军覆没。
李世贤的盛气和“外心”
虽然和李秀成是堂兄弟,但两人性格差异很大。
李秀成很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大部分同事和他都相处得不错。他和陈玉成之间矛盾重重,但两人始终维持了基本的合作关系,并没有撕破脸;他和洪家子弟可谓水火不容,但大面子上仍然过得去,天京陷落前夕,洪姓诸王还能跑到忠王府,和他一起开军事会议,至于其他朝臣,跟他更是相处融洽。他和洪秀全之间屡屡发生争执,洪秀全骂过他,他也顶撞过洪,但最终两人都能言归于好,洪赐他龙袍,让他用自己的“秀”作名字(这可是除了杨秀清再无第三人能享受的殊荣了),他也陪着洪秀全死守天京到底,拼掉自己性命让洪秀全的儿子远走高飞。
李世贤则完全不一样。据当时清方记载,他和大多数太平天国重臣关系恶劣,洪秀全派到他麾下的驸马钟万信、侄子洪春元,都跟他合不来,1861年洪秀全突发奇想,先把国名改为“上帝天国”,几天后又改名“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以表明天下是姓洪的,此举遭到大多数将领反对,李秀成、陈玉成等都不服命令,但后来李秀成等顾全大局,仍然在形式上迁就了洪秀全,而李世贤宁可被撤职罢官也要抵制到底。当然,李世贤是拥有地盘和大军的外将,撤职不过是一种形式,并无实质意义,不久后洪秀全也改用拉拢手段,封李世贤开朝正忠军师、殿前户部又正地僚,可李世贤油盐不进,1865年初,天京已经陷落近半年,他在漳州打出的仍然是“太平天国侍王李”的旗号,宁可不当人人垂涎的军师,也不肯加上“天父天兄天王”六个大字。
李秀成南下苏南、浙北,在皖北仍留下3个县,苏南自己地盘里,则有陈玉成和半独立的陈坤书分地和自己犬牙交错,虽然也有摩擦,但彼此尚可保持一定合作、协同,而李世贤在皖南、苏南,却和除李秀成外其他“山头”关系恶劣,最终堂堂军师,只剩下溧阳一座城池,自己的大本营芜湖、由自己独立或参与攻克的金坛、丹阳、溧水等城市,都被其他将领瓜分殆尽。
尽管左宗棠和刘典等清方大员都说他对下属宽厚,但在某些方面,他却盛气凌人:他分配留守任务,只让守将李尚扬死守50天,说50天后守不住就没有责任,却既不交代作战计划,又不赋予机断大权,结果他前脚一走,后脚浙南几十座城市的守将就自行其是,乱作一团;他曾捉住不少清廷大将,如张运兰、林文察,几乎都是立即处死,这和太平军大多数将领的习惯迥异——陈玉成、李秀成一般都会先劝降,再软禁,实在没办法才杀。
据说他是个很好面子的人,《庚辛泣杭录》记载,太平军邓光明部有个新加入的“先生”也叫李世贤,和侍王李世贤同名同姓,就因为不肯改名,被邓光明杀死。邓并非李世贤而是李秀成的部将,桐乡也不在李世贤分地范围内,太平天国后期的“规矩套子”、繁琐到让人不知所措的“钦定敬避字样”规定了一大堆必须避讳的字,却并没有后期诸王姓名须避讳一说,邓光明之所以“高标准严要求”,去迁就一个并非自己顶头上司的领导,自然是熟知李世贤禀性,惹不起躲得起了。
他是“外将”,累计呆在天京城的时间,往多了算也不会超过4个月,因此“外心”也是很明显的:西征“围魏救赵”,包括不情愿前去的李秀成都设法赶到预定地点,他却只作了不到一个月尝试便浅尝辄止,回头追求浙江地盘;苏南战事失利,天京无法守住已成共识,李秀成的反应是回城苦劝洪秀全转移,如果洪不肯就“逼气以陪其亡”,宁可送死也要愚忠到底,而李世贤的反应则是你不仁我不义,你洪秀全愿意死就在天京城守着,我可是要远走高飞的——不但自己走,还打算把李秀成也捎上,最终李秀成是从小道逃去天京的;天京失陷后他和幼天王的“捉迷藏”,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他故意见死不救,但对幼天王缺乏感情,对“勤王”毫无积极性,是明摆着的事。
后期洪秀全大搞“家天下”和神权政治,许多将领对此不以为然,对洪秀全父子丧失信心,李世贤也不例外。但和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等不同,他没有做过朝臣,更没有中枢行政经验,对大局、战略等问题缺乏概念,所想到的除了自己的面子、地位、气性,就是地盘、人马、实力,因此他只看到洪秀全和天京是个死局,看不到天王、天京在广大太平军将士心目中,仍然具有崇高地位和深远影响力;他只看到幼天王是个连自理能力都没有的可笑孩子,看不到对于几十万流亡太平军将士,一个太平天国法定继承人所能起到的凝聚作用。在漳州,他打出了“复国”的旗号,声称自己是奉命开疆拓土,却连个假冒的“幼天王”傀儡都不知道端出来,也不懂得拉拢仍然在自己军中的几位洪姓宗族、驸马,更连天京亲封、完全合法的军师头衔都不肯用,结果等到敌人大军压境,他才骤然发现自己既没有可以“令诸侯”的“天子”可挟,也没有名正言顺的“总统三军”头衔可利用,几个月苦心孤诣打下的江山,不过几天功夫就化作一江血水。
有人根据当时的传闻,认为他可能有投降清廷的心思,这恐怕只能姑妄言之了:他的地位实在太高,而当时太平军已经穷途末路,覆灭在清廷和中立者看来,都不过是时间问题,以他的判断力,和已经传遍全军的李秀成死讯,又怎会天真到相信投降可以“坦白从宽”?
盛气的双刃剑
在战场上,他的盛气是一柄双刃剑,既是敌人的、也是自己的噩梦。
一方面,他是太平天国史上最擅打歼灭战的将领之一,而且往往是以并不占优势的兵力独立取胜。入漳州的几仗前,由于幼天王在附近全军覆没,许多溃散将士逃入他军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军心之不稳,士气之低落,都是可以想见的,他却能在这样的局面下迅速收拢军心,在几天内连破四城,杀死一个总兵、一个按察使,甚至他的大军兵临城下,清方居然毫无察觉,这种泼辣的用兵,是喜欢打阵地战、城市攻防战的太平军所罕见的。
但另一方面,这种盛气也让他的用兵破绽百出,经常在屡胜之后,被清军抓住破绽翻本。两次皖南之战,他都是在几次野战大捷后,被人偷袭大营或后方基地,从而反胜为平;景德镇大破左宗棠后麻痹大意,结果对方几天后反扑乐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的大军在祁门一带活动几个月,当地又是他曾长期转战、十分熟悉的地方,居然不知道曾国藩的大本营就在眼皮底下,犯的也是同样错误。
虽然他在太平军大将中并非最年轻的(肯定年长于陈玉成,也许年长于杨辅清),但带兵资历比较浅,独当一面的时间较短,既没有杨辅清“高贵的出身”,也缺乏陈玉成、李秀成长期转战培养出的嫡系将领和部队,陈玉成的部将中,许多都是前期就名声在外的元老,而李秀成麾下则有许多从“童子”开始跟随部队、一直成长起来的大将,这些都是李世贤所不具备的,他的部将有名的,只有范汝增、黄呈忠、练业坤、李尚扬等屈指可数的几位。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盛气和所表现出的强烈独立性,洪秀全对他的信任恐怕也是最有限的。
他的部下中,并非嫡系、而是天京方面“掺沙子”成份的比例最大,秦日纲的兄弟辈贺王秦日来、洪秀全的侄子对王洪春元、驸马金王钟万信等都在他军中,而且不时和他发生分歧,这使得他经常无法真正自行其是,而不得不迁就自己不愿迁就的天京命令。
同样,他的部众也经常被天京方面“征用”:他手下嫡系将领中,在1862年封王的只有黄呈忠、范汝增、练业坤3人,但当他被迫赴天京城外解围未遂、又被迫去金柱关折腾时,麾下原本从天京派来掺沙子的秦日来、洪春元固然被调走(前者派去湖州南浔一带,后者先被安排去江北,后派守雨花台要塞),千里迢迢从浙江转战而来的范、黄、练也被拆散,跟随李世贤的只剩下戴王黄呈忠,梯王练业坤被调入天京守城,后来在印子山战死,首王范汝增则陪着幼天王从湖州转移,半路被打散,独自北上投奔了捻军。幼天王死后,李世贤在闽南功亏一篑,和他手下嫡系太少、许多人马都是临时配属,无法做到臂指如使、协调统一,有很大的关系。
他和李秀成感情深厚,给人的感觉,是他只需负责打仗,其它更深层次的思考都由堂兄包办,也正因如此,他才一心拦阻李秀成去天京送死,因为没有这块主心骨,他的确很难拿出清晰、有说服力的战略决策:反对汪海洋的北上计划,自己又拿不出替代方案,甚至给各国公使写信,约他们会攻清朝,平分疆土——他的堂兄李秀成对洋人始终警惕,临终还嘱咐曾国藩“防鬼反为先”,他瞧不起的洪秀全面对外国冒险家“共灭清廷,平分天下”的诱惑一口拒绝,说出“我争中国,欲想全图,此事若成,失笑天下,事如不成,引鬼入邦”这样于他而言少见清醒、明晰的话,与之相比,李世贤的政治头脑,着实不敢令人恭维。
如果他真能拦住李秀成,抑或李秀成突围后真能投入他的大军,太平天国的结束曲,或许是另一种旋律。然而历史是没有“或许”的:李秀成未能逃脱罗网,甚至李世贤本人也死在自己人手里,太平军的最高统帅,变成了更善于打野战、更“盛气”,却也更缺乏资历和战略头脑的康王汪海洋,清廷弹冠相庆,认为大事底定,也就不足为奇了。
无论如何,作为太平天国最重要的外将,作为唯一留下完整王府的太平天国最高级将领,李世贤和他的盛气,理应为更多人知晓,而不应仅靠跑点不着边际的龙套留名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