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忠王李秀成
来源:文史天地 作者:叶华飞
太平天国中很少有人像忠王李秀成那样富有争议了。只要一谈及李秀成,大多数人关注的都是“忠王忠不忠”这个话题。争论到现在,也没能完全取得共识。其实“忠王忠不忠”,也只是反映了忠王李秀成某一方面而已。若想要对李秀成有较为全面的了解,还应看看他怎样对待敌人、部下、百姓、朋友,这才容易接近真相。
对敌:各为其主本无怨,何必汉贼不两立
“自古乱世出英雄”,太平天国时也不例外。短短的十余年间,却有无数的英雄人物登台表演,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斗智斗勇,为中国的历史又添了一幕精彩的大剧。太平天国有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等。清朝方面更是人才济济,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毫无疑问,李秀成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然而,夹在这群人中,李秀成的座次,能排上第几,实在不好说。看他的战绩,不过胜负参半,好一点也只能说是胜略多于负。别说比不上陈玉成,便是和湘军骁将多隆阿、鲍超相比,也似有不及。论文化水平,更不能和熟读四书五经、受到良好教育的曾国藩、李鸿章等人比肩。然而和曾、李等人相比,在对敌方面,李秀成至少要比他们伟大,比他们仁慈、宽容。
太平天国揭竿而起之日,是清军和太平军成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之时。不知是宗教仇恨,还是民族矛盾,抑或是“汉贼势不两立”的正统观,使得双方对付彼此的手段都极其残忍。无论什么原因,想到厮杀的双方大都是同胞时,不禁让人扼腕叹息。就是在这充满仇恨的对立和杀戮中,却有这样一个人,对敌人却一次次地放下手中的刀。他,就是李秀成。二破江北大营,活捉清朝扬州知府,攻破杭州,俘获浙江布政使林福祥、总兵米兴朝,二次西征生擒勇将李金旸。面对这些被俘的清朝官员和将领,李秀成既没有用酷刑折磨他们,也没有高声呵斥他们。而是待之以礼,问他们愿不愿归顺,不愿也不怪,依然礼送他们回去,赠予盘缠。可悲的是,这些被李秀成放走的官员和将领,反被清朝当作“降贼”失节加以杀害。从广西起就与太平军为敌,率领江南大营围困了天京好几年的张国梁战死之后,寻到他的尸首时,李秀成不但没有将他挫骨扬灰,反而以礼安葬。破杭州,浙江巡抚王有龄自缢身死。李秀成给予银两,让其亲兵护送其灵柩回乡。攻克苏、杭,对投降、归顺的清军,李秀成无一杀害。愿参加太平军的,留在军中,不愿的送他们回去。即便是满人,也一视同仁。
李秀成对敌人真是过于宽大,甚至显得没有原则了。但太平天国的灭亡可曾是因为李秀成的心慈手软?李秀成的仁慈不能拯救太平天国,可也没有因此加快太平天国的灭亡。既然如此,因李秀成的“妇人之仁”,无数人的性命得以保全时,又怎能不感叹李秀成“妇人之仁”的伟大?
反观曾国藩、李鸿章等人,捉到抵抗的太平军将领,不是凌迟就是车裂。已死的太平军将领,清军还要开棺戮尸。对被俘的太平军士兵处以凌迟时,还要加个“剜目”。投降的太平军,如果是“老贼”,仍不放过。曾国藩等人的借口不外乎是乱世用重典,不杀一不足以儆百。可是不是只有这种残忍的屠杀才能有效地平定太平天国?李秀成在自述里说,天京事变后,如果清军对太平军中的两广人不是那么残忍、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害的话,太平天国根本就坚持不了那么久。当李秀成一再劝告清军不要专杀两广人,否则会杀不胜杀,要以仁义服人时,曾国藩也觉得“其言颇有可采”。岂不是说明屠杀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在那个将星闪耀的年代,论才能,李秀成并不是最出色的。但他的仁慈和宽容却让他发出耀眼的光芒。
对部下:聚散随君愿,但莫复相害
和陈玉成相比,李秀成有一个容易招致人们攻击的地方。李秀成的亲信部将,一揪就能揪出一大串叛徒。从郜永宽、陈坤书(想投降而未成)、邓光明、陈炳文、黄子隆,这几个都是李秀成帐下有名有姓的角色。这还不算,李秀成的亲戚,女婿蔡元、到妻舅宋永祺也是叛徒。看来李秀成不是驭下无方,就是没有眼光。问题没有如此简单,这和后期的太平天国丧失信仰有关。自天京事变后,天父的神话破产,政治日益混乱,早已是“人心冷淡,锐气减半”。李秀成以自己的人格和情义只能使这些叛徒不与自己翻脸成仇,却无法阻止他们不为富贵而变节。
更容易引起非议的是,叛徒松王陈德风的投降行为走漏风声后,李秀成还代为遮掩、包庇。最让人难以原谅的还是苏州失守之事。李秀成明明知道郜永宽等人有二心,却未加以处治,也未交待守将谭绍光该如何处理郜永宽等人,最终酿成了郜永宽等八个叛徒刺杀谭绍光,开城投降的惨剧。
可细细思量,站在李秀成的角度想想,他的宽容、仁慈何尝没有道理。如李秀成所说,郜永宽等人自幼跟随他,悉心教养辅导。他们在李秀成帐下,“久有战功”,李秀成成名“皆其各等之力”。这其中的感情,让李秀成怎能轻易下得了手。郜永宽等人是两湖之人,投降清军还有生路,可“留其余生”。更主要的是因为李秀成认为“现今我主上蒙尘,其势不久”。太平天国的灭亡只是早晚的问题。李秀成即便杀了郜永宽等人,也不过是延长一下苏州守城的时间,根本无法改变全局。既然如此,杀他们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李秀成开诚布公,对他们直言:“尔是两湖之人,皆由尔便,尔我不必相害。”给彼此都留个余地。
确实,郜永宽等人虽然见利忘义,在危难之时,弃李秀成于不顾,但投降前与李鸿章联络时,坚持拒绝了杀害李秀成的要求,总算良心未泯。对自己的亲信部将,李秀成还不是完全看走眼。让李秀成没想到的是郜永宽等人固然做到了彼此“不相害”,却没答应不害他人。当八叛徒刺杀谭绍光,企图换取富贵反被李鸿章所杀时,可说是罪有应得,一点不值得同情。
对民:百万家财争战致,千金散尽为怜民
在李秀成的笔下,我们看到了一个爱民如子的形象。攻克苏州,百姓不听安抚,李秀成部将欲出兵杀尽,李秀成万不从。“出示招抚”无效后,“亲身带数十舟只直入民间乡内,四处子民手执器械,将我人一困在于内,随往文武人人失色。我舍死一命来抚苏民,矛枪一一指我杀命,我并不回手,将理说由,民心顺服,各方息手,将器械收”。攻克杭州,“难民无食,即到嘉兴载米万担……将此米粮发救穷人;各贫户无本资生,借其本而救其生,不要其利,六个月将本缴还,粮米发救其生,不要其还”。便是在征战中,见到“百姓被劫为难,当令手下属员汪宏建带银两买粮买谷种而救于民”。天京围城时,李秀成说“合朝弟妹闻我出京,合城男女流涕呼留”。“我到京合城欢乐,知我出京,俱各流涕”。由此可知李秀成的得人心,百姓对李秀成的爱戴。
李秀成从一介平民到成为百万大军的统帅,他的家财也像他的地位一样扶摇直上。从身无长物到拥有万贯家财。李鸿章收复苏州后,目睹忠王府的壮丽辉煌,感叹忠王府宛如人间仙境。为救苏、杭,李秀成不得不按洪秀全的要求,助饷银十万,方准出京。天京围城越来越紧,“每日穷家男妇叠在门前求为救命。国库无存银米……不得已,将自己家存之米谷发救于城内穷人,将自己谷米发救穷家之食,自辖部官兵又不资云,再不得已,将家内母亲以及妇女首饰金银概变给为军资,家内无存金银者,因此之来由也”。既可见李秀成之爱民,也可见李秀成拥有的金银之多。让人有点哭笑不得的是,李秀成突围被捕还和随身携带的财宝暴露有关。
太平天国后期,政治腐败,将领在战争中大发横财,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清军也一样。只看曾氏兄弟的“富厚堂”是如何建起的便知了。在那个多少人还在饥饿和死亡边缘挣扎的情况下,李秀成即便不能不取非分之财,但积聚如此多的金银,行为也让人不敢恭维。
李秀成做不到两袖清风。当他面对饥啼困苦的百姓的哀号时,又散尽了百万家财。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人像李秀成一样在战争中积聚了无数的钱财,可又有多少人能像他一样,愿再把家财散回给百姓?李秀成不是圣贤,不是一个足以让后人瞻仰的道德楷模。可也不是一个一旦身居高位,就变得铁石心肠,对民众的苦难不闻不问、无动于衷的人。
对友:与子同袍安危共,奈何艰险不见君
让许多人感到不解的是,为何李秀成在安庆会战中显得那么消极、被动?于情于理,他应非常热心才对。于情,屡次向他求援的陈玉成是“在家与其至好,上下屋之不远,旧日深交,来在天朝,格宜深友”的故旧。李秀成在桐城被困时,更是陈玉成挥兵来解救。石达开出走后,二人一起并肩作战,二破江北大营;三河大捷,二破江南大营。太平天国在天京事变后,仍能屹立数年,多赖二人。
二次西征前,陈玉成更是亲到苏州与李秀成商讨作战计划。于理,安庆一城,关乎太平天国安危。安庆一失,天京就有被围困的危险。实是太平军所必争。李秀成久经沙场,富有军事经验,当然也看出了安庆的重要。在天京的王府会议上,他就说过“若皖省可保,尚未为忧;如皖省不固,京城不保”。
李秀成跋涉千里,从苏州到湖北,动作慢吞吞的不说。在临近武昌,得知陈玉成已回安庆后,便下令返回苏、浙。这个决定,不但埋葬了太平军解救安庆的希望,也抛弃了他的同乡、战友陈玉成,埋葬了两人的友谊。
李秀成如不回师,即使不能改变安庆陷落的结局,至少陈玉成也不会败得那么惨。以后陈玉成被困庐州,“奏尽苦难”,却找不到他向李秀成求救的任何资料。是不是安庆会战中李秀成的行为已经让他心灰意冷?有趣的是,陈玉成被俘后,清方有人问陈玉成太平军中的悍将时,陈玉成回答是“皆非将才,惟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李秀成被俘后,曾国藩幕僚赵烈文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李秀成“皆云中中,而独服石王,言其谋略甚深”。不知是否巧合,尽管两人多次并肩作战过,但对彼此好像并不怎么欣赏。是否和安庆会战有关?李秀成被俘后,赵烈文问他退兵原因。李秀成开始还遮遮掩掩,说是无兵,后来才承认是因为“鄂兵强”。只因“鄂兵强”,如果与其交战,不一定获胜,即便获胜,牺牲定也不小。而回浙取杭州,不但能成功,且不会有多大伤亡。在得失面前,李秀成选择了退兵。
难道在利益面前,友谊真的那么脆弱?其实在二次西征前,两人之间就有不少矛盾。首先表现在二人的性格上。李秀成说起义前,与陈玉成同住一村,两人“至好”。此时的陈玉成还不过是个儿童。李秀成比陈玉成大了十三四岁。不知这两个忘年交的“代沟”有多大。参加太平军后,陈玉成少年成名,锋芒太甚。李秀成年纪既长,阅历也丰,老成持重。二郎河之战,略可看出两人的性格差异。陈玉成欲乘三河大捷之威,再败湘军,免去安庆的后顾之忧。李秀成万分不愿。陈玉成百般劝说,李秀成勉强同意。后来陈玉成由于“乘胜不知自忌”,被多隆阿、鲍超打得惨败,这是陈、李二人联手少有的败绩。此战中,陈玉成年少气盛,不知适可而止。李秀成稳重谨慎,委曲求全。陈玉成是绚丽的樱花,耀眼夺目。与陈玉成在一起,难免为他的光芒所盖。李秀成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让人容易亲近。
陈玉成、李秀成两人同是太平天国后期的两大支柱。很长一段时间内,清军只视陈玉成为劲敌,根本不把李秀成放在眼中。李秀成也承认这时“英王名显,我名未成”,直到二破江南大营,李秀成才声名鹊起。从此时起,两人的矛盾也渐渐凸显。苏州、常州富庶繁华之地,二人都想将其变为自己的地盘,于是出现了“苏省为忠逆独占,陈逆不慊,每择繁华市镇,多设一卡,归英逆管”的局面。二人为了利益,已经展开了初步的争夺。以后又出现了“假如伪忠王统下遇伪英王之兵卒,皆指为野长毛”的情况,利益之争,不但影响了二人,也影响了二人统率的部队关系。陈玉成在苏、常的时间虽短,但好戏却是一场接着一场。李秀成为了独占苏、常地区,借口“统下擅违限期,不先申禀”,将陈玉成部将黄文金调走常熟,自派亲信将领镇守。而“英王以常昭本非忠王手下所得,黄老虎虽属犯令,不肯独让主张”,于是也派亲信前往共同镇守。
这些摩擦还未让两人达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否则,安庆会战中,陈玉成不会屡次向李秀成求援了。李秀成也不会千里迢迢从苏州赶到湖北。安庆会战,李秀成千里跋涉,不能说是见死不救。中途放弃,于情于理,李秀成都有不是。若在前期,李秀成纵是私心作祟,也断不敢违令。可见更该责备的是洪秀全,是他导致后期太平天国的政治如此的混乱,号令不行,赏罚不明。这才是安庆陷落的深层次原因。
对君:一世忠名片纸误,一片苦心谁人知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在中国“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千不该,万不该,李秀成最不该在死前写下几万字的供状。从此,“叛徒”和“贪生怕死”之名,就如影随形附在他身上。在中国的文化中,投降敌人的人是最被人看不起的,不管什么理由。李秀成不会不知道像他这样位高名重的人,如果投降,会是多么大的耻辱,会被怎样讥讽。
大义凛然地怒斥痛骂敌人,以求一死,博个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名声,比背负“叛徒”和“贪生怕死”的骂名好多了。李秀成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他也不是做不到。当曾国荃擒获李秀成,“遍刺以锥”血流如注时,李秀成“殊不动”,既不哀号,也不求饶,只是淡淡地道:“老九!何为如此?各人做各人事,何须生气?”当他得知自己要被处死时,依然“无戚容”,“傍晚赴市,谈笑自若”。如果李秀成真的贪生怕死,得知自己求生的希望落空,应该吓个半死才是,还怎么可能“谈笑自若”?一个不怕死的人,痛骂几句敌人,博个壮烈的名声又有何难?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李秀成还是在生前写下了这份长达数万字的饱受争议的自供。都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读李秀成自述也是如此。有的人眼中的李秀成是个对敌人阿谀吹捧、贪生怕死的人;有的人眼中的李秀成是忍辱负重,另有图谋,所以不得不吹捧敌人,攻击天王;还有人认为李秀成是投降了敌人,但目的是为了保全部下的性命。
真是一千个读者的眼中,有一千个李秀成。罗尔纲先生经过考证认为,现今的《李秀成自述》尚有缺少部分,原稿约被曾国藩撕毁万余字。倘若真是如此,也许现在对李秀成的解读可能都不准确。
若观李秀成的生平行事,直到被擒写下自供前,李秀成对洪秀全、对太平天国都是忠贞不二的。但李秀成的忠与洪仁玕、蒙得恩不同,李秀成不是只知一味服从洪秀全的命令。当洪秀全的行为极其不对的时候,李秀成会提出不同意见。在后期领导人中,很少有人像李秀成一样和洪秀全有那么多的冲突和矛盾。天京事变,翼王石达开出走后,李秀成就上奏章,请洪秀全“择才而用,定制恤民,申严法令,肃正朝纲,明正赏罚,依古制而惠四方,求主礼而恤下,宽刑以待万方,轻世人粮税,仍重用于翼王,不用于安、福王”。结果触怒洪秀全,遭到革职处分。但稍后,又恢复原职,拉开了君臣二人冲突的序幕。就这样,李秀成一次次提出不同意见,一次次被洪秀全斥责,最后又一次次妥协。苏州失守后,李秀成恳求洪秀全让城别走。洪秀全不听,反而将李秀成狠狠训斥一顿。李秀成灰心绝望至极,请洪秀全“尔将一刀杀我,免我日后受刑……愿死在殿前,尽心酬尔”。洪秀全当时不听从。次日,洪秀全赐下龙袍,安抚李秀成。虽说洪秀全没什么治国才能,但能窝在天京,当了个十几年的“天子”,毕竟还是有些手段,对李秀成的任用便可看出。
苏州失守后,李秀成退往丹阳,李世贤劝他别去天京送死,李秀成以老母在京为由不从。还在自述中屡次说自己留在天京是为了老母之故。可城破之后,李秀成泣别家人,只带上幼天王及洪秀全的两个小儿子,舍死冲出城。在突围中还把战马让给了幼天王。尽心守城不说,在城破前一天,还率军突袭湘军营垒。
这还不能体现李秀成的忠心吗?莫说李秀成投降尚有疑问,便真降,他又何尝负了太平天国,负了洪秀全?也许当李秀成提笔写下自述时,便已想到只要问心无愧,后人的仰慕与尊敬、误解和鄙视,又何必太放在心上。正是千载评说任后人,但对青天总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