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的抉择
作者:卢 岚
福楼拜张标准相,脸上愁惨惨的,孤独、寂寞、可怜,眼眶像随时会滚下一泡泪水。
童年历尽沧桑,他出生于医生家庭,父亲是外科主治医生,从小生活优裕;他从十九岁开始就生活放荡,从来没有过刻骨铭心的初恋。他甚至没有妻子,情人柯列特希望跟他共谐连理,惹得他大发雷霆。福楼拜痛苦是为胸臆难抒,为在文字国度里的迷途和历尽沧桑。
人家是遣词造句,他是苦苦抉择。每出一字一句,皆事关重大。他的手稿一再增删涂改,密密麻麻,见缝插针,忽然一个大交叉,一个段落或整整一页文字就报废了。几乎每页稿纸都是大花脸,有时竟要七十页手稿,才足够一页的印刷。从初稿,修改,到定稿,等于写了几部小说。他相信语言艺术就是一切,可以将一切摆平,为任何一种存在辩解。
提起福楼拜的作品,我们首先想起他的《包法利夫人》。这部书的副题是《外省风尚》。这里的外省,指的是福楼拜的故乡诺曼底一带的市镇乡村,如卢昂,克鲁瓦塞,康特勒等地方。提起乡村“风尚”,总使人想起纯朴,热忱,诚信等字眼……但,请勿误会,这里的风尚是福楼拜的风尚。是爱玛的凭窗传递眉目,是赖昂的风流成性善于勾引,是马车里的鬼混,是酒店里的偷情,是密林深处的成人游戏。经历了一百五十年后,还是福氏所描写的风尚么?
一百五十年,世道变迁不少。地区上某些风俗不再,小说所描写的出售牛、猪、鸡、鸭的市场,每年一次的马匹买卖市集,某些农产品的墟市,都没有了。卢昂从一个静悄悄的乡镇变成一个海港城市和电脑中心。而福楼拜的祖居克鲁瓦塞一带呢,根据画家的描绘,那个时代塞纳河两岸林木森森,平底驳船由马匹纤着,在河岸的纤道上走过。碧山碧水,是卢昂市富有人家度假的圣地。而现在呢,克鲁瓦塞已变成河段上一个小港口,码头上散布着仓库,岸边堆着货物,长颈鹿似的起重机昂然立着;当年树影人家的别墅位置上,竖起了工厂,烟囱。笔者走访过的作家故居中,是周围环境“进步”得最使人丧气的地方。
环境变了,但有些东西不变。当代作家莫尔(Michel Mchrt)谈起《包法利夫人》,承认他还是以赖昂的眼光来看女人。他跟赖昂产生了认同。他的大学生年代,总梦想遇上爱玛这种半掩门的俏娘子。他跟着她去爱,去激情,去痛苦。当爱玛将一把砒霜塞到嘴里时,他的嘴也仿佛含了一把砒霜。时代变了,背景变了,但人性不变,生活中的基本存在不变,爱玛的痛苦也不变。
然而,爱玛的痛苦是什么?是对无能丈夫查理的鄙视?是为通向巴黎的繁华梦的破灭?为情人在关键时刻对她无情无义?而福楼拜所忌讳的,正好是向我们指出那怕任何一点。邪正,因果,教训,全不是他的话题。他将笔杆轻轻一抖,将三生三世的正统文学观念,将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俗尘,一股脑儿抖落。如果英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对《包法利夫人》的完美艺术表示赞赏,而对主题,取材角度,人物的平庸质素则表示异议的话,这一切正好是福氏所追求的。他要写的是一部没有寓意,不作结论,轻如浮尘的书。他要给小说一种全新的概念,除非艺术,否则什么东西也不是;他要跟逃避现实,给人予梦想的传统文学一刀两断。除非像科学那样准确,将生活中的基本存在,人性中的原始质素和本能,以最贴近现实的手法复制,向读者展示,否则,他的脚板绝不踩进那个因循守旧的区域,不要遮隐,不要迂回暗喻,干脆让人一头栽进一个原始、露骨、而逼真的世界。他将碗说成碗,将碟说成碟,不要浪漫化、理想化,不要吹牛皮,无意取悦谁。他的文学店绝不同于别人的那一爿。一如他年轻时候说的:“我一旦参与人世间的生活,我将以一个思想者和道德败坏者的面貌出现。我只道出真相,但这种真相可怕,残忍而赤裸。”
《包法利夫人》的逆风而行,无疑是作者跟他的世纪的决裂。书出版次年,他被指伤风败俗,亵渎宗教,他惹上了官司,让皇家检察官起诉。福楼拜对一位记者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写的。”据称故事纯属虚构,却将人一把推进毋宁真实的世界;与其说是福氏个人经验,毋如说,也是他人的经验。赖昂和罗道勒弗身上,既有他本人的影子,也有别人的影子。外省生活,对医疗世界和医生的描写,则是他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经历过的。包法利夫人参加的盛大舞会,使她对巴黎的浮华产生无限向往的场面,来自于1836年他到Heron古堡参加舞会的经验;查理进入医学院,发现科目多得吓人,是作者主修法律时代经历过的;爱玛服毒的精神状态,则从他1844年的精神崩溃演变而来。不错,“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其实,以现代人眼光来看,这部书连最低限度“黄”字也沾不上,作者惹上管司,你简直要为他击鼓鸣冤。时代果然变了。不变的是,既往如当今,一部书一旦被禁,作者马上名成利就,禁书一夜间洛阳纸贵。《包法利夫人》恰好是个先例。官司成了免费宣传,造就了一个又成功又时髦的福楼拜。为表示同舟共济,文化界人士如圣伯夫、波德莱尔、龚古尔兄弟,戈蒂耶等,都向他靠拢,为他辩解、吹捧,肯定作品的新颖和艺术成就,最后虽然判无罪,朋友们还是一额汗。都说,如果检察官上门搜得他最初的手稿,还会获救么?
但福楼拜说:“我不为今天的读者而写,而为只要语言存在期间出现的所有读者而写。”又说:“艺术不应成为任何理论的讲坛,否则会将它的地位降低。”他不要平淡无奇,对句子结构的认真,一如对作品的总体结构,“一句散文的好句,应该像一句好诗,在节奏分明和响亮上头,皆不可更替。”他的散文要像诗歌般凝炼。一旦书成,不能修改。出版社负责人删除了《包法利夫人》马车里的几个段落,他大发雷霆,要他在报上发表删改的解释。
在福楼拜眼里,“写作的全部才能,在于字眼的选择。准确就是力量。”立足于全艺术观点,所谓主题,没有美丑之分,风格本身就是一种绝对。他对句子的音调也十分苛求,在克鲁瓦塞写作时,经常在夹峙着两排菩提树的路易十五式平台上,高声朗读刚才写出的文字,看句子的响亮程度如何,直至声嘶,肺部隐隐作痛。语言的美,是他寻找的终极。只有艺术是真正的存在,其余都是谎言。
1821年,福楼拜出生于卢昂,就在他父亲任职的医院的职务套间里,并在那里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他父亲逝世后,套间先后改成为医生宿舍和实验室。直到1924年,为纪念福楼拜,才将套间和楼下的医院辟为博物馆,现在归卢昂大学医学院管理。
其实,福楼拜的真正祖居在克鲁瓦塞,是他父亲置下的物业。它沿着塞纳河伸延,依山面水,水流在门前静静流过。那时沿河没有马路,福楼拜每天放眼的世界,是远近密密重重的森林,马匹在河岸上纤着驳船走过。一座三层的主楼面向塞纳河,另一座十八世纪的幽雅小楼座落在约百米远的地方,更贴近水边。之前,园子曾经是隐修院,到福楼拜家庭手上,才改为住宅,成为福氏隐居写作的理想地方。他到埃及、黎巴嫩、土耳其、希腊和意大利等国家旅行了一年半,回来后住进克鲁瓦塞,在那里写下《包法利夫人》,从此进入文学,就像进入宗教;对文学的虔诚。任何事物,除非将它变成文学,否则就不存在。生活只为艺术,为艺术而艺术。除却面对大花脸般的纸页,对生活不作任何冀望。“我的生活像规则地转动着的齿轮。我今天所做的,明天会再做,而昨天已经做过了。我是十年前同样的人。”日后所有作品,如《感情教育》、《纯朴的心》、《莎洛美》、《萨朗波》等都在那种心态底下写成。
《包法利夫人》在逆流中取得成功后,福楼拜转而一头载到历史文献中,企图 以现代的叙述方法,复活一个失去的文明古国迦太基,作为他的东方旅次的回忆。他写了《萨朗波》,一幅充满疯狂的奢侈,原始的迷信,宗教的幻觉,狂热色情的巨型浮雕,一个透露出浓烈气味的远古世界。作品一出,马上引起激烈批评。圣伯夫指责他耽于性虐待的描写。几乎再次惹上官司。还是惹人非议的福楼拜。但福楼拜只能是福楼拜,他不会放弃做他自己。而某考古学家,则指责他对迦太基描写失实。乱哄哄一场指责,再次使福氏名声鹊起,读者争相抢购,两千册书在两天内抢购一空。跟着出第二版,第三版。女主角萨朗波的装束被描画出来,刊登到杂志上,名为“萨朗波”装。名流太太们,穿起这种十分夸张的服式参加盛大舞会。巴黎的沙龙以致宫廷,一时都“萨朗波”起来。模仿浪潮此起彼落。也许宝贵的不在于成功,而在于尝试,何况福楼拜成功了。从此成为名流宴会的常客,并与乔治桑、泰纳、和居停法国的屠格涅夫等结为朋友。
因着这部著作 ,现在故居花园里的路易十五平台上,在菩提树的浓荫下,竖立着一个纪念碑,一个方形柱墩上放着一截圆形石柱,下面一块铁牌,上头铸着一段文字:
这条从迦太基的废挖掘出的圆柱,竖立在这个 写《萨朗波》的地方,以纪念福楼拜的一百周年。1922年3月12日,突尼斯的游牧民族社团,曾经在突尼斯—迦太基举行过纪念活动。
福楼拜这座花园,原是地方上最美丽的物业之一。他在埃及旅行期间,写信给一位朋友:“在河的那边,古风不足,却更为柔和的某处地方,我拥有一座白楼,现在我不在那里,窗扉都关起来了。……我留下那片长形的,种着菩提树的路易十五式平台,在那里,夏天我穿着白色浴衣散步……我留下一堵攀满玫瑰花的墙头和水边小楼,一簇忍冬花开放在铁栏杆的阳台上。七月天凌晨一时,月色底下,最适宜于钓鱼。”
这座物业后来由他母亲作主,遗给她的外孙女卡洛琳。但福楼拜一直住在里面,在二楼拥有一间五个窗子的大书房。在静寂无声的环境里,过着隐士般的日子,所有著作几乎都在那儿写成。他给朋友写信说:“我工作很忙,每天泡泡河水,不接待任何来访,不看任何报纸。我经常看日出(正如现在那样),因为我工作至深夜。”他虽然老躲过一边做自己的事,但也需要别人的声气,不时投来的目光,写作成了他的求救信号。一旦放下笔,就四顾茫然。写作成了这个老顽童必须紧紧抓住的一根篙。他不能没有文学而存在。在克鲁瓦塞的浓荫里,他写得勤奋,有时早晨二时上床睡觉,到三时又爬起来伏案而写,因为太兴奋了,难以入睡。
后来卡洛琳的丈夫经济破产,要将物业出售。福楼拜为挽救该物业,将自己名下六十三公顷地的庄园卖掉,给他们资助,却无补于事。他知道事情难以挽回,1880年3月28日,在莫泊桑帮助下,在家里宴请了左拉、都德、爱德蒙龚古尔和一位出版商。六个星期后,他脑溢血逝世。次年,物业匆匆易主,跟着是主楼被拆,在原地起了工厂。1906年,卢昂市政府从新业主手里购回小楼及部分花园,辟为福氏故居博物馆。现在花园已划为两部分,一部分矗立着一间工厂及其附属建筑,那地方原是主楼的位置,该范围不再属于故居。现在故居范围只包括水边小楼,相连的平台,平台下面的花园。从小楼往外看,前面是一条柏油马路,汽车不时风驰电掣驶过。岸边堆叠着货物和起重机,古风没有了,柔和也没有了,月下钓鱼,已成为另一个时代的产物。小楼里面陈列着他使用过的橡木安乐椅和书桌,古董柜里放着烟斗,鹅毛笔,墨水瓶等。莫泊桑描写过的漆金菩萨也还在那里:“他的漆金菩萨放在他的书桌之上,在他的百年神圣的静止中,以长形的眼睛凝视着……”《纯朴的心》所描写的鹦鹉“鲁鲁”的标本,则放在玻璃罩里。惟独没有福氏手稿,据说收藏在康特勒市政府里。
陈列品中,G Rochegrosse的两幅风景画发人深思,一幅描画该河段森林密布的两岸风光,另一张是福楼拜花园全景。与眼下的实景比较,令人不胜唏嘘。为一个美字,福楼拜曾经在这里炼句苦吟,起承转合千百回,在深浅,轻重,明暗间愁肠百转,苦苦定夺,如是惨淡经营数十载。然而,现在码头上起重机的影子,粗鲁地透过窗子闯进小楼来。进步使环境沦落了。福氏追求完美而他的故地不得完美;千载静穆的迦太基柱子,听着门外的隆隆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