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家事》(节选)
作者:王东明
这是著名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的长女王东明百年追忆。
王东明1913年出生之前,王国维先生已育有4个男孩,也育有过4个女孩,但4个女儿都夭折了,王东明算是长女,因此最得父亲的宠爱,说这个女儿“是米里捡出来的一粒谷”,很是难得!书中对于大师的清华轶事及自杀之谜均作了深度的记述。本报今起连载其中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一)大师人生的四个时期
我的家乡是浙江省海宁县。父亲王国维先生,生于1877年农历十月廿九(阳历12月3日)。他的童年颇为孤独,4岁时,生母凌氏不幸病故。当时他的姊姊蕴玉才9岁,本身还没有自主的能力,但已能照顾弟弟。
父亲11岁前,祖父一直在外地谋生,因此,他自幼依赖祖姑母范氏及叔祖母抚养,形成他“寡言笑”的个性。
父亲7岁入私塾读书,11岁时,祖父奔丧归,遂留在乡里,日夜课子就读。家有藏书五六箧,除《十三经注疏》为父亲儿时所不喜外,其余的书,每晚自塾归,祖父必口授指画,深夜不辍,诗文时艺,皆能成诵。祖父还教他骈文及古今体诗,为父亲日后研究金石、诗文,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父亲16岁时考中秀才,与褚嘉猷、叶宜春、陈守谦三君,并称“海宁四才子”。
父亲喜好看书,可以说是嗜书如命,因此他能博览群书,不受一家学说之牢笼限制。但他对于刻板的八股文却兴趣不大,因此父亲在18岁、21岁时两次乡试不中后,也就不再热衷于仕途了。
1898年,父亲22岁那年,汪康年、梁启超等人在上海创办《时务报》,同学许默斋掌书记,因事返乡,请父亲代理他的工作。父亲遂前往《时务报》工作,虽然薪水甚微,但此行却是他一生事业的开端。
到上海后,父亲自此学日文、英文,接触西方的哲学、科学,研究戏曲、诗文、金文、甲骨文。终其一生,他不断地读书、研究、写作,直到过世,从没有停止过。
近期研究父亲思想的学者,认为他的生活和思想发展大概分成四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1877年至1898年):这是22岁以前的少年时代,接受传统的教育,也可以说是接受旧学的时期。
第二个时期(1898年至1911年):从家乡到上海。他学习了康德、叔本华等德国哲学家的思想,努力将自己学到的新思想与中国文化发展的历史经验相结合。因此在文学创作,特别在美学上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这是研究文学和美学的时期。
第三个时期(1911年至1923年):辛亥革命后,退避到日本,全力钻研中国古代文化,尤长于古代史、甲骨文、考古、音韵之学。前半段在日本研究;后半段回上海,在英籍犹太人哈同办的学校中教书,编杂志,取得学术上的丰收。这是学术研究成熟的时期。
第四个时期(1923年至1927年):从上海到北京。当了退位的末代皇帝的文学侍从,但是他主要的工作是在清华大学国学院当导师。在清华园的文化环境中,对学术做了多方面的开拓。这是学术研究的丰收时期,也是他人生的顶峰。
(二)与罗振玉先生侨居日本
辛亥革命后,父亲随罗振玉先生和罗的女婿刘季英(《老残游记》作者刘鹗之子),携家带眷,东渡日本。父亲带母亲、4个哥哥及两个仆人共8口人,于1911年11月27日从天津搭日轮“温州丸”抵神户,暂居在日本京都乡下田中村。次年4月移居京都吉田町神乐冈八番地。
侨居日本时,父亲的主要工作是为罗振玉整理从国内运去日本的藏书及古物。父亲与罗朝夕相处,也结识了几位外国学者。当时父亲主要的著作除《宋元戏曲史》一书外,另集两年所作诗二十首成册,名曰《壬癸集》,还与罗振玉合著《流沙坠简》,并写《殷墟书契》两卷译文等。
父亲早年初到上海时,同时也在罗振玉创办的东文学社就读。后来《时务报》因戊戌变法失败而被关闭,罗振玉将父亲引介入东文学社,负责庶务,免交学费,因此得以半工半读。东文学社除教授日文外,也传授英文、数理化学等科。父亲从日本教师田冈佐代治的文集中学得有关德国哲学家康德、叔本华等西洋哲学。
1899年安阳小屯发现殷商甲骨文,此后,父亲也开始研究甲骨文。1900年,庚子事变,东文学社停办,罗振玉应张之洞之邀,前往武昌担任农务局总理兼农校监督,父亲应邀担任武昌农校日籍教员翻译。当年底,父亲受罗振玉资助,前往日本东京物理学校学习数理,次年归国。当时正值张謇先生创办通州师范学堂,经罗振玉推荐,父亲遂受聘担任教师,讲授心理学、哲学、伦理学等科目,因此得以进一步阅读康德、叔本华的著作。
1904年,罗振玉在苏州创办江苏师范学堂,父亲前往任教,继续钻研西方哲学思想,撰写许多有关西方哲学的文章。父亲在江苏师范学堂讲学约一年,次年随罗振玉之辞职而去职。
1906年春天,父亲随罗振玉到北京,仅数月,祖父去世,父亲即归返乡里守制,在家继续撰述。
父亲在家1年后,又于1907年4月前往北京,结识学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荣庆。不久,父亲即受推荐在学部行走,担任学部图书编译局编译,负责编译及审定教科书。
这时,父亲发表《三十自序二》,说明他的兴趣已从哲学转向文学,并有志于戏曲之研究。次年开始在《国粹学报》发表《人间词话》。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父亲携带全家,与罗振玉一起避居日本。此后4年在日本继续做研究与撰述,治学方向转攻经史小学。
父亲对待孩子表面上并不亲热,但心底却有深厚的感情。家里的老佣人说,我出生时父亲最高兴。那时他在日本京都和罗先生一起做研究工作,生活相当寂寞,我适时而生。父亲向人说:“我们家里已有4个男孩子,现在得了女儿,宛如‘一堆米里捡一粒谷’,很是难得。”所以我小的时候,他抱我的时间最多。但这些我全没印象。
(三)拒绝了北大的邀请
在日本生活的4年多时间,母亲的工作亦不轻松。除了照顾父亲,她还要照顾4个男孩的起居(包括前房母亲——我们称为莫氏母亲所生的3个哥哥,加上母亲潘氏自己所生的四哥),别的不说,光是做衣服、鞋袜,就有忙不完的工作。当时虽有一男仆、一女仆帮忙,仍然要在洋油灯下做到晚上十二时。
1913年冬,母亲生下我,来年冬天她又怀孕在身。1915年3月,父亲携带全家由日本返回老家扫墓,安排好母亲待产后,又带大哥潜明去日本。1915年7月五弟慈明出生。
父亲在日本帮罗振玉整理藏书及古物,学术研究的成就是多方面的,有诗词、戏曲等,最主要的是对甲骨文、金文、汉简的研究,在当时就有世界性的影响。他既为罗氏工作,生活上自然需要依赖其资助,其时正值京都百物飞涨,日常费用,渐觉不充裕。而罗振玉历年印书,所费甚多,父亲不愿再有累于罗氏,欲先返国。
通过同乡邹安先生联系,父亲得上海英籍犹太人哈同之邀,回上海在哈同创办的学术杂志担任编辑之职。1916年,父亲携带大哥潜明由日本返国,居住上海爱文义路大通路吴兴里392号。1917年,妹松明出生。
当时在上海,家里人口众多。母亲快生六弟,我已七岁,由三舅带回海宁,住在外婆家。1919年10月,六弟登明出生。
父亲在上海住了10年,主要是帮忙编书、做研究、写书。
据蒋君章先生的回忆,上海哈同花园的正式名称是“爱俪园”,园内设有“仓圣明智大学”。蒋先生说,开学仪式时,王国维先生排列第三——校长在最前面,其次是教务长和王国维先生等重要教习。他在小学读书时,即已久仰王国维先生的大名。
他说,王先生是短短的身体,嘴唇上蓄着八字胡须,瓜皮小帽,缀有红帽结,后面拖着一根长辫子。这是他的特别标记。
在上海的这几年,生活虽然艰难,父亲著作却颇多,渐受国内外学者的注意。外国学者与父亲也常相往来。
1918年,父亲拒绝了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邀请,不愿前往北大任教,反而前往仓圣明智大学担任经学教授。日本京都大学有意延揽父亲,也遭到婉辞。
1919年4月,罗振玉自日本返国,父亲与伯希和(欧美公认的中国学领袖、探险家,也是敦煌盗宝的始作俑者)、罗振玉等在上海会见,论学为乐。日本人狩野直喜将他从伦敦大英博物馆录得的敦煌残卷数篇,提供给父亲,父亲因此得以发表许多有关敦煌残卷的文章。当年10月,父亲开始为乌程蒋汝藻编撰《藏书志》,其后又为《浙江通志》撰写文章,生活相当忙碌。
1921年,北京大学再度托请马衡代邀父亲前往担任文科教授,不知何故,父亲再度拒绝。或许当时父亲仍为蒋汝藻编写《藏书志》吧。一直到1922年年初,父亲才答应担任北大研究所国学通讯导师,不必前往北京任职,可以在上海继续编书写作。
(四)父亲与清华大学
父亲为蒋汝藻编《藏书志》的工作,到1923年结束,仓圣明智大学也在这一年解散,父亲遂返回家乡,作短暂的停留。
1923年4月16日,由于前清大学士升允的推荐,父亲被溥仪任命为“南书房行走”,赏食五品俸,紫禁城骑马。
因此,父亲在5月间从上海乘船北上,前往北京觐见溥仪,受命清理景阳宫等处的藏书。次年,罗振玉也入宫,共同整理清宫内府藏书。
1924年11月,冯玉祥率军进入北京,逼走逊帝溥仪,父亲陪同溥仪离开紫禁城,前往天津避难。
1925年2月,清华学校委任吴宓成立国学研究院,父亲应邀担任导师,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并称“清华四大导师”。
最初,1909年清廷运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成立“游美学务处”,考选留美学生。过了两年,清华学堂成立,1912年民国成立,清华学堂改称清华学校,1925年成立国学研究院(研究院国学门),并设立大学部文理法三个学院,这就是清华大学的前身。
父亲在清华学校国学院担任经史小学导师,主讲《古史新证》、《尚书》、《说文》等,研究方向则增加了元史和西北地理。他曾撰写《鞑靼考》、《元朝秘史地名索引》、《蒙文元朝秘史跋》等书篇。
1926年,清华学校出版父亲的著作《蒙古史料四种》,9月间新学年开学,父亲负责指导的学科有:经学(含《诗》、《书》、《礼记》)、小学(含训诂、古文字学、古音韵学)、上古史、金石学、中国文学等。
父亲于1925年4月18日从北京地安门织染局10号迁居清华园西院,母亲则带我们几个孩子,于11月间来到清华园与父亲同住。当时我尚留在海宁外婆家,从母亲给姨妈的信中得知消息。后来母亲又专程回海宁接我到北京,结束了在外婆家的6年童年生活。
我们住在清华园的时间虽短,却享受了天伦之乐与童年时无邪的欢笑,但也在这短短的时间中,相继失去了亲爱的大哥和敬爱的父亲。因此对父亲和我们最后共同生活的环境和事迹,以及当时印象最深的人和事,凭着记忆忠实地记载下来。
清华西院宿舍,每栋只有正房三间。右手边有下房一间,内一小间,通正房,可作卧室或储藏室。左边外为厨房,内为浴室及厕所。其设备已稍具现代规模,有进口的抽水马桶,只是浴盆是用白铁皮制成,天气稍凉后,身体接触盆边,有一种冰凉透骨的感觉,因此后来将它拆下,改用木盆。
厨房旁邻接隔壁房屋处,有一个小厕所,是抽水蹲式便池,专备佣仆之用。那个时候,即使居住上海等大城市的人,多数也未见识过这么新式的卫生设备。
这些房屋的特点是,院子比房屋的面积大,每户都栽种很多花木。屋后紧接邻家前院,门开右边,左邻刚好相反。如此共有两列连栋房屋,合计二十户。每户都是朱红漆的大门及廊柱,闪着金光的铜门环,在当时看起来,倒也气象万千。
(五)记忆中的清华园
清华西院居处房屋的第二个特点是窗户特别大,一个房间中有三扇大玻璃窗,上为气窗,向后有两扇小窗,对着别家前院,装得特别高,以确保各家的隐私权。除气窗外,均不能开启。气窗上面,蒙有绿色纱布,北方人把它叫作冷布。每逢更换冷布及裱糊顶棚,是一件大事,在北方住过的老年人大半都知道。每户除门铃外,每间上房,均有电铃通下房。这种设施,在当时还很新颖。
屋外是一条平坦的柏油路,路边种着高大的洋槐树,外面即为石砌的大围墙。这条围墙除南院外,包围了整个园区。正对两列宿舍中间的大马路,有一对大门供出入。门内侧的传达室有人全天候守护。大门外即为通西直门的大道,旁有小河,终年流水,清澈见底。冬天仅有靠两岸处结冰,春夏山上融雪,急流汹涌,沿着河边散步,听着水声及林间蝉鸣,为一大乐事。
我们向校方租屋时,原为17号及18号两栋,以为连号必然毗连,等到搬家时才发现18号在最西面,17号在最东面,两宅相距一二百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先住下再说了。后来不知是与16号交换了房子,还是16号正好空出来了。因当时我尚未到北京,事后也忘了追问。总之,当年冬天母亲回乡带我来到清华园时,我们已住在西院16号及18号了。
16号是父亲的书房,为研究写作的地方。书室为三间正房的西间,三面靠壁全是书架,书籍堆放到接近屋顶,内间小室亦放满了书。南面靠窗放大书桌一张、藤椅一只,书桌两旁各有木椅一把,备学生来访时用。中间为客厅,只有一张方桌及几把椅子而已。东间为塾师课弟妹处,厕所后墙开一扇门,通达18号。门虽开在厕所,但门一打开,即把马桶遮住,所以虽为访客必经之途,尚无不雅感觉。18号为家人饮食起居之所,以目前的眼光来看,实在是很拥挤的。
前院平常很少有人进去,大门常年关闭,后院颇整洁,母亲爱花,老用人钱妈是农家出身,对种花很内行,虽然没有什么名花蕙兰,春天来时,倒也满院生香。
清华教职员的宿舍,共分三院,南院位于大门外左侧,为两层楼西式建筑,都是较为年轻的学者所居,如赵元任先生夫妇及陈寅恪先生,即住于1号及2号。当时赵家已有两个女公子,陈伯父则尚未成家。赵氏夫妇在生活方面很照顾他,遂成为通家之好。
西院地处清华园的西北角,建筑古色古香,距学生活动区域较远,恬静安适,是理想的住宅区。出门购物,离城府(村名,始建于明代,建国后撤销)约1里,离海甸(即海淀镇,始建于金代,1954年撤镇改名为海淀区)约1里,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时期,离市集稍近的地方,就方便得多。西院住的大概是年龄较长的教授和职员,租金也较便宜。墙外不远,是圆明园遗址,断垣残壁,硕大无比的石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好像在抗议无情的战火对它残酷的摧残。
北院在园内东北角,为西式平房,大部分为外籍教授所居住。宿舍外面空地很广,不远处有一个土丘,下面有一个洞穴,小孩们常在洞里玩耍,并有刺猬出入。爬到丘顶,看到墙外一片平原,据说是个农场。
(六)清华建筑与清华人物
清华的大礼堂,是当时很有名的建筑,屋顶是铜质半球形,建材是用白色大块的大理石砌成,绝非目前的所谓大理石建筑(用钢筋水泥造好后,贴上薄薄一层大理石片)可比。
前面的大铜门,金光闪闪,又高又大。也许是那时我还小,必须要用全身之力,才能把它推开。门内通道上铺着大红色地毯,后面为舞台。周末常有电影或晚会,那时电影只有黑白默片(无声电影),演一段剧情,再有一段原文字幕的说明,虽然看不懂,倒也津津有味。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什么纪念日吧,请到了梅兰芳演唱《宇宙锋》,可惜当时我对京剧一窍不通,只觉得好听,扮相好看,非常像个女人而已。
这座建筑,以目前的标准来看,作为集会及演出的场所,在设备灯光等方面都很简陋。它最大的缺点,是有回声。台上说什么,后面就发出同样的声音。我想这也许是当初设计的错误。
工字厅是因整座房舍的结构排列像个“工”字而得名。这座纯中国式的建筑,室外有回廊,旁边则古木参天。父亲的研究室就在工字厅的西头,宽敞高大,书籍也不少。这地方,环境安静,很适合他在那里看书写作,也是与朋友学生讨论问题的好地方。
工字厅的后面是荷花池,池边地形略高,遍植垂杨,到了夏天荷花盛开,是消暑的好去处。到了冬天,池中结了厚厚的冰,就成了溜冰场。有时会有冰球比赛,平常小孩们在上面推冰橇,大人则喜欢溜冰。这里的冬天,比任何季节都热闹。
体育馆在当时全国高等学府中是首屈一指的,里面有篮球场、羽毛球场及游泳池。二楼有一个圆形跑道,各种运动器材,应有尽有,设备相当完善。可惜有些地方我们不能进去,所以知道得很有限。
如今关山路隔,时代久远,儿时旧梦,已不可寻。
父亲与赵元任先生、陈寅恪先生、朱自清先生,时相往来,他们的独特之处,在我脑海里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赵元任先生夫妇在清华时,是风头人物,无论衣着或行动,都很受人瞩目。当时清华学校的教授,大都是留学回国的,可是太太们,多数是旧式家庭妇女,保守、节俭,在家相夫教子,从不过问外面的事。只有赵伯母——杨步伟女士,与众不同。她也留过学,敢在大众面前高谈阔论。平时,人未进门,爽朗的笑语声已响彻庭宇。这种豪放不羁的个性,在女性中是难得一见的。
她爱穿洋装,因为身体略胖,所穿丝袜,也要从外国买来才穿得下。这些看在我们晚辈眼里,好生令人仰慕喜欢。那时我真不知道用什么语汇来形容那种感觉,长大后才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潇洒吧。
赵伯父对衣着也很讲究,他常穿西装,或长袍下穿西装裤。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更显得温文儒雅。那时他们已有两个女儿,虽只有六七岁光景,也打扮得漂亮又活泼,是全园最出色的孩子。
(七)神仙眷侣
赵元任伯父家爱请客。当时首创的所谓“立取食”,其实就是现在的自助餐,把食物放在长桌中间,客人拿了餐具,自己取了站着吃。这种吃法,在60年以前,是闻所未闻的。参加的客人,宴罢回来,都议论纷纷。还有些太太们,将镂花纸巾带回家去保存,因为向来没有看见过。
最轰动一时的是赵伯母与另外两位教授太太合资开了一间食堂。因在清华园大门前右方、南院对面的小河边,河上有小桥,故命名为“小桥食社”。木屋抑或茅舍,今已记忆不清,只记得屋后绿树成荫,前方及左边均濒临小河,古雅的建筑景色宜人。
文君当垆,至今传为佳话,可是当时封建气息特重的北平社会,尚不能接受这种新思想。清华算是较开放的,但对赵伯母的创举,多半抱持着不太赞同的态度。“小桥食社”供应的,以南方菜点为多,我只记得有一种烧饼,香酥松脆,很像现在的蟹壳黄,与北京硬韧的芝麻酱烧饼一比,风味截然不同。她选用的餐具都很漂亮。这些,都是事隔80年尚存的印象。“小桥食社”生意不错,食客有学生、教职员及其眷属,附近又没有别的小吃店可去,可以说是独门生意,或许应该说是一枝独秀才对。问题是赵伯母交游广阔,又喜请客。凡是稍熟的人到店里,她总是嚷着:“稀客,稀客,今天我请客。”就这样,“小桥食社”在请客声中关闭了。
1958年,赵氏夫妇来台参加“中央研究院”院士会议,三哥嫂与他们相聚多次,临行前曾请他们吃饭,并请到胡适及梅贻琦两位先生作陪。我因俗务缠身,未能躬逢其盛。据三哥嫂说,赵伯母仍是谈笑风生,意兴不减当年。
1974年,三哥贞明到美国探亲,在旧金山停留时,曾与赵老伯电话联络。两位80多岁的老人家亲自驾车,将他接往山区住宅相聚。他们热情招待后,坚持留三哥在山间小住。三哥看到两位老人事事必须躬亲,不忍打扰,坚持不肯停留。结果二老再亲送下山,并在中国餐馆请他吃饭。赵伯母一边殷勤叫菜,一边说:“没关系,吃不完你带回去,可以两天不买食物。”
他们夫妇是两个性格并不相同的人,一个沉默,一个爽朗,但是那种洒脱及崇尚自由、互相尊重的德性,一直让人羡慕。他们如神仙眷侣一般。如今虽已作古,仍令人怀念不已。
陈寅恪先生家学渊源(其父陈三立为清末著名的诗人,父子二人皆为饱学之士),游学欧美十数年,抗战时期任教于西南联大,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思想家。
陈寅恪在清华研究院任教时,尚未结婚,与赵元任先生比邻而居。他自己雇了一个听差,侍候起居,却在赵家一起吃饭。
那时还没有电冰,所谓冰箱,是用木料制作,里面钉了洋铁皮,上层放冰,下层放置要冰镇的东西。台湾地区在电冰箱没有普及以前,也常见到。在北平,冬季河水都结厚冰,有专营藏冰的冰窖,冬天把冰放进去,到夏天取出来出售。清华的住家中,九成都有冰箱,可冰酸梅汤、水果、开水等。冰块每天由冰厂的伙计按时送来,赵伯母身体肥胖,夏天怕热,所以尤爱冷饮。
(八)我所了解的陈寅恪先生、朱自清先生
我们离开北京后,三哥住在清华,时常到父亲生前好友处走动。赵伯母豪爽又好客,是一位非常使人乐与交往的女主人,因此他们家经常是座上客满。有一天,三哥去串门子,客厅中坐了不少人,陈寅恪先生也在座,赵伯母正穿梭宾客间谈笑风生。等到三哥坐定了,赵伯母说:“今天要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可是听完了不许笑啊。”
原来前几天,天气很热,陈寅恪先生从外面进来,直嚷着好热。赵伯母就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开水,倒了一杯请陈先生喝。他喝得很过瘾,见到装水的瓶子,觉得既方便又清洁,便问赵伯母瓶子是哪里来的,赵伯母说:“是酒瓶。”
第二天,陈先生交代听差去买了两瓶酒。那时瓶子并不普遍,酒很少是用瓶装的,大部分是用坛子盛放的,买酒都要自己用容器去装回来,叫作“打酒”。所以瓶装的酒,多半是好酒。酒买回来了,陈先生却叫听差把酒倒了,瓶子洗干净,送去请赵伯母装冰开水。
赵伯母用风趣的言词,揭开这位老友的妙事,使得在座客人都捧腹不止。赵伯母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陈先生在一旁悠然自若地微笑不语,真是大智若愚啊!
我家住在清华园西院16号和18号,14号正位于16号前方。原先住的是经济学教授朱彬元先生,后来他转入银行界,就搬离了清华园。不多久,大约是民国15年(1926年)春,朱自清先生家就搬进来了,我们与他家也就成了近邻。他们孩子不少,且都是不满10岁的幼儿。朱伯母身体瘦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衣着也是十分随便。我们经常看到朱先生呼儿唤女地团团忙着。
朱先生很喜欢小孩。傍晚时分,只要有空闲,他总会坐在家中屋前的台阶上,与孩子们游玩、讲故事。也许是体谅太太,把孩子带开了让太太稍微得到休息吧。除了自己的孩子,邻居七八岁的儿童,也会围着他听讲。我家六弟和松妹便是座上常客。如果到了晚餐时,尚不见二人踪影,不用找,必定是在朱家听故事,经常是我去叫他们回家。
一进大门,就可以看到一双双小眼睛凝神静听的姿态,以及朱先生比手画脚、全神贯注的样子。直到我长大后,才体会到:那是他与孩子们的心灵在交流,彼此到了融会合一的地步,是他拥有一颗赤子之心,才能与天真无邪的孩子无拘无束地坦诚相见,犹如水乳交融。而当他面对一般世俗之人时,便失去了那种自然交流的通道,显得拘谨木讷。凡是至情率性的人,很少不拙于言词的。他们生活在内心世界中,心中想要向人表达的,往往是口不如笔。
我那时已过了听聆童话故事的年龄,但还不到欣赏《背影》《荷塘月色》等文的时期,等到上了中学,在课本上读到《背影》和《匆匆》二文时,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九)父亲的辫子
父亲的辫子,是大家所争论不休的。清华园中,有两个人只要一看到背影,就知道是谁,一个当然是父亲,辫子是他最好的标志。另一个是梁启超先生,他的两边肩膀,似乎略有高低,也许是曾割去一个肾脏的缘故。
每天早晨漱洗完毕,母亲就替他梳头。有一次,母亲事情忙完了,或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很值得玩味,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
不少人,被北大的学生剪了辫子,父亲也常出入北大,却安然无恙。原因大概是他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外貌,学生们认识他的也不少,大部分又都是仰慕他、爱戴他的。况且一条辫子并不能代表他的一切,所以没有人会忍心侵犯他的尊严。
由于他的辫子,有人将他与当时的遗老们相提并论。他不满于当时民国政府政客及军阀的争权夺利之种种行事,而怀念着清代皇室,也是实情。至于有人说他关心及同情复辟派,以及向罗振玉汇报消息,在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国维全集》之书信集中,或许可窥见一二(如在民国六年〔1917年〕6、7月间致罗的书信)。但在同书194、195页,即民国六年6月30日致罗函中谓:沈曾植(浙江嘉兴人,清末大儒,其父为曾国藩老师)北上参与复辟活动,其家人对父亲伪称赴苏。以他们间私交之深,尚加隐瞒,可见父亲与民国6年张勋复辟,并无关联。热衷或参与政治活动之说,更属无稽。
近来罗振玉的长孙罗继祖,极力强调父亲的死为“殉清”及“尸谏”。其言论的根据是父亲的遗折,但是遗折却是罗振玉所伪造的,理论的据点,建立在虚无的事物上,可信度是可想而知的。溥仪后来也知道遗折是伪造的,罗继祖引了溥仪一句话:“遗折写得很工整,不是王国维的手笔。”他还添了一句:“这话倒是说对了。”不知他指的是“字”还是“遗折”本身。
其实罗振玉与父亲,在学术上的成就方面,两人齐名,而在人品方面,却褒贬各异。其中也有不少是凭个人的好恶,信口开河,甚或加以渲染,使身为长孙的罗继祖,不得不借两人间的共同点,找出接近、类似之处作对比,从而替乃祖辩解。
父亲对仪表,向来不重视,天冷时一袭长袍,外罩灰色或深蓝色的罩衫,另系黑色汗巾式腰带,上穿黑色马褂。夏穿熟罗(浙江特产的丝织品)或夏布长衫。除布鞋外,从来没有穿过皮鞋。头上一顶瓜皮小帽,即令寒冬腊月,也不戴皮帽或绒线帽。
那时清华园内新派人士,西装革履的已不在少数,但他却永远是这一套装束。辫子是外表的一部分,自日本返国后,任何时期他如果要剪去辫子,都会变成新闻,但那绝不是他所希望的。从他保守而固执的个性来看,以不变应万变是最自然的事。这或许是他回答母亲的话的含义吧。
(十)一闲下来就抱孩子
父亲的一生中,可能没有娱乐这两个字。他对中国戏曲曾有过很深的研究,却从来没有见他去看过戏。那时收音机尚不普遍,北京虽有广播,顶多有一个小盒子样的矿石收音机,戴耳机听听,就算不错了。举凡现代的音响视听之娱,非当时梦想所能及。
我们住在城里时,他最常去的地方是琉璃厂。古玩店及书店的老板都认识他,在那里,他可以消磨大半天。古玩只是看看而已,如果在书店中遇到了想要的书,那就非买不可了。所以母亲只要知道他要逛琉璃厂,就会提前替他准备钱。
迁居清华以后,很少进城,到书店去的时间也就减少了。记得有一次他从城里回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到了房内把包裹打开,原来是一本书,他告诉母亲:“我要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夹在书页内的一页旧书。”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张发黄的书页,而他却如获至宝一般,我想他一定是从这页书里找到了他很需要的资料。
我们小的时候,他一闲下来就抱我们,一个大了,一个接着来,倒也不寂寞。
在清华时,最小的六弟已六七岁了,没有孩子可抱,因此就养了一只狮子猫,毛长得很长,体型也大,而且善解人意。只要有谁一呼叫,它就跳到谁的身上。
父亲有空坐下时,总是呼一声猫咪,它就跳到他的膝盖上。他用手抚抚它的长毛,猫就在他的膝上打起呼噜来。后来这只猫不见了,母亲找遍了园内各角落,又怕学生捉去解剖了,四处托人询问,始终没有踪影。
唯一的一次出游,是与清华同人共游西山。那天,父亲是骑驴上山,母亲则步行而上,我和妹妹同骑一驴。我因脚踏不到足蹬,几次差一点被驴掀下来,虽有驴夫在侧,我仍然下来步行。妹妹以前骑过,已有经验,一点也不害怕。
我印象最深的是卧佛寺,金身佛像支颐(以手托下巴)横卧在大殿中,人与他一比,就显得太渺小了。一路上大人与大人在一起,我们小孩,自成一队。父亲那天玩得很高兴,其他印象,已无迹可寻。
弟妹们在家,总爱到前院去玩。有时声音太大了,母亲怕他们吵扰了父亲,就拿了一把尺装模作样地要把他们赶回后院去。他们却躲在父亲背后,父亲一手拿书继续阅读,一手护着他们满屋子转,真使母亲啼笑皆非。
平常他在休息时,我们几个小的,常围着他,要求他吟诗给我们听。那时我们不懂得吟,只说是唱,他也不怕烦。有时求他画人,其实他不会画,只会画一个策杖老人或一叶扁舟,我们也就满足了。回想起来,謦欬犹自在耳,昔日儿辈,已满头白发了。
父亲为什么要到颐和园鱼藻轩跳昆明湖自杀呢?
关于这件遗憾事,讨论的人很多,关于原因,也各有不同的见解,包括“罗振玉先生逼债说”、“罗振玉先生带回女儿说”、“殉清说”、“时局逼迫说”等。我回想起来,可能是各种因素促成的,导火线则是大哥潜明突然病逝,大哥的妻子罗孝纯却被其父罗振玉带回去自己照顾,父亲受到很大的刺激。
(十一)投湖之前的日子
1918年,大哥19岁在上海结婚,大嫂即罗振玉之次女。父亲与罗振玉先生初为师生,继为朋友,终为儿女亲家,关系实不同寻常。
然而好景不长。1926年9月,潜明哥在上海突染伤寒症,本已好转,但实际并未痊愈。这类病在恢复期忌吃生硬之物。大哥喜欢吃硬饭,后来又发作了。父亲听闻大哥病危,即由北京清华园乘车赴上海,其病已无救。父亲在上海为他主持丧事。罗振玉也到上海慰问,并安慰自己的女儿曼华(字孝纯)。丧事办完,罗振玉就带着女儿回到天津罗家去了,当时称之为“大归”。
父亲个性刚直。他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击,已是郁郁寡欢,而罗振玉又不声不响地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父亲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然后,他把大哥的抚恤金及其生病时大嫂变卖首饰的钱全部汇去罗家。他们寄还回来,父亲又寄去,如此往复两回。父亲气得不言语,只见他从书房抱出了一迭信件,撕了再点火焚烧。我走近去看,见信纸上款写着:观堂亲家有道。
此事后,不再见父亲的欢颜,不及一年他就投湖自尽了。
1927年6月1日(阴历五月初二),离端午节还有3天,谁也想不起过节,忙的是清华园学院毕业生的毕业。
学生们忙着向老师告别,请老师题字。父亲也为学生题扇。中午,举行导师与毕业生的叙别会,席仅四桌,席间父亲那桌寂然无声,因他惯常寡言笑,大家也习惯了。后来有位山西籍的学生听传闻北伐军将至,怕时局会乱,敦请父亲去他家乡长治。父亲答道:“没有书,怎么办?”接着梁启超起立致词,表扬学生成绩优秀,对清华研究院满怀希望,“继续努力,清华必成国学重镇无疑”。父亲点头赞同。
下午,同学分别到各老师家话别。有几位学生到家拜见,父亲不在家,经电话询问,知他在陈寅恪先生家。父亲得知有学生来家,当即赶回会见学生,恳切论学。
晚饭时,学生方告辞,晚上戴家祥(浙江瑞安人,历史学家、古文学家、经学家)等拜访父亲。他曾为文回忆当晚的情形:“是晚,某与同学谢国桢,谒先生于西院十八号私第,问阴阳五行说之起源,并论日人某研究干支得失。言下涉及时局,先生神色黯然,似有避乱移居之思焉!”父亲还告诉他们:“闻冯玉祥将入京,张作霖欲率兵总退却,保山海关以东地,北京日内有大变。”
谢国桢(河南安阳人,著名明清史学家、版本、目录学家)记述这次会面如下:“先生未逝之前一夕,祯尝侍侧,谈笑和怡,诲以读书当求专精。既而曰:‘时事如斯,余全无可惜。惟余除治学外,却无从过活耳。’盖先生之死志,着之久矣。”父亲送走两位学生后,回屋继续评阅学生试卷。回忆中,父亲当夜熟眠如故,并无异样。
(十二)投湖
1927年6月2日(阴历五月初三)早上一切如常,父亲早起盥洗完毕,即至饭厅早餐。那时我们兄弟姊妹虽没有上学,但必须与父母亲同进早餐,不能睡懒觉。
父亲餐后必至书房小坐,大概是整理些什么,如有东西需带至公事房,总是叫老用人冯友跟随送去。这一天,他是独自一人去的。到了研究院教授室之后,又与同事商议下学期招生事,并嘱办事员到家里将学生成绩稿本取来。昨夜他为谢国桢纸扇题字,偶称谢国桢为“兄”,此时又慎重将“兄”字改为“弟”字。
一切料理妥当之后,他向研究院办公处秘书侯厚培借两元钱。侯厚培身边无零钱,就借给他一张五元的纸币。当时教授习惯身边并不带钱,侯也不以为意。两人谈话甚久,父亲走出办公室,就去清华南院校门外两旁守候的人力车中,雇车赴颐和园。进园前,命车夫等候,并付洋五毫。
父亲10点多钟走入颐和园,漫步过长廊,在石舫前兀坐沉思,不多久即步入鱼藻轩,吸纸烟。大约11时左右,从鱼藻轩石阶上跃身入水。有清洁工闻声即来救助,捞起后,已气绝。时投水最多两分钟,看来父亲死志已决,用头埋入淤泥中,窒息而死,因为那里水浅,死前背上衣服还未湿。
大约下午3时左右,颐和园中的工作人员问门口车夫,何故在此久候。车夫告知有一老先生命其在此等候。工作人员告知有人投湖自尽,叙述投水者衣着、相貌,一一符合。该车夫即奔回清华报信。
其时,三哥贞明刚从上海转到燕京大学准备就读,母亲久等父亲不归正感奇怪,就命他中午回家吃饭,到清华找父亲。在校门口问车夫,才知父亲早上搭35号车往颐和园,即西奔往探。途中正遇上35号车回校,车上坐着一名巡警。三哥认识这位车夫,待巡警问明三哥身份之后,一起折回颐和园,接着又到警察局备案。这是6月2日下午四时左右。
到了晚上7时许,清华学校全校之人均已知晓此事。晚上九时,教职员、研究院学生20余人,乘两辆汽车至颐和园。园门已关,守兵不许进入,经再三交涉,始准校长曹元祥、教务长梅贻琦及守卫处乌处长入视。
6月3日晨,母亲带着我们及教职员、学生等入园探视。时父亲遗体仍置于鱼藻轩亭中地上,覆以一破污之芦席,家人及学生莫不痛哭失声。
下午4时检察官始至验尸,此时在父亲口袋中,搜出遗嘱一封,并现洋4元4角。验尸毕,即由校中员生及家族护尸至颐和园西北角园门处之三间空屋中,于此正式入殓。棺木运来甚迟,直到9时,才正式运柩至清华园南边之刚秉庙(太监们敬仰的鼻祖神仙,类似关帝里的关公)停放。
校中员生来者均执灯步行送殡。麻衣执拂,入寺设祭。众人行礼毕,始散,已6月3日晚上十一时矣。是日送殡者有清华教授梅贻琦、吴宓、陈寅恪、梁漱溟、陈达;北京大学马衡教授、燕京大学容庚教授,研究院学生均前往送灵。
父亲死后,法医在父亲口袋中找到遗书一封,纸已湿透,然字迹清晰,封面写着“送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因为当时大哥已逝,二哥又在外地工作,所以写了三哥的名字。
(十三)父亲的后事
父亲在遗书内中云: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墓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能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这份遗书是父亲自沉(阴历五月初三)的前一晚写的。据母亲说,他当晚熟睡如常,并无异样,可见他十分镇静,死志早决。
依了父亲的意思,我们不曾请风水师择坟,也没挑选“吉日”,就在清华外面七间房买一块地把父亲葬了。坟是清华的泥水匠做的,立了一个碑,上书宣统皇帝封的谥号“王忠慤公”,坟地四面都种了树。“王忠慤公”是有一段来历的。父亲去世之后,罗振玉先生送了一份密封的所谓父亲的“遗折”给皇帝,充满孤臣孽子情调的临终忠谏文字。宣统皇帝读了大受感动,和师傅们商量后,发一道“上谕”为父亲加谥“忠慤”,派贝子溥忻前往奠醊,赏陀罗经被并大洋两千元。“遗折”是罗先生命他的第四子仿父亲的字迹写成的。罗振玉先生为什么这样做?想是要利用父亲“忠于清室”来标榜自己吧!
这些年来,凡是有关父亲的任何资料我都尽量剪存并仔细阅读。时间越是长远,越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对父亲的感情与愧疚,正如父亲的词句:“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蝶恋花〉之五)
三哥说,想到父亲生前:“往往以沉重之心情,不得已之笔墨,透露宇宙悠悠、人生飘忽、悲欢无据之意境,亦即无可免之悲剧”之情境,总会怆然而泪下。
父亲突然去世,为家中笼罩了一层愁云惨雾,每个人都食不下咽,即连用人亦不例外。由于母亲无心料理三餐,家中当时常不举炊,每天从“高等科”厨房送来两餐包饭,大家却是略动筷子,即照原样收回去。后来由钱妈把家事接下来,又开始每日由成府小店送来预约的各种菜蔬,再行自炊。
母亲那时每天都到成府刚秉庙,为父亲棺木油漆督工。那时用的并非现在用的快干洋漆,而是广漆,每一层必须等待干燥后,才能再漆,费时不少。漆了几次后,外面加包粗麻布,再漆,再包,共七层之多,然后再加漆四五次,到后来,其亮如镜,光可鉴人。当时正处盛夏,辛苦奔波,还在其次,最难耐的是庙中隔室另有一具棺木,是早些时北京学生示威运动中被枪杀的一名清华学生。因棺木太薄,又未妥善处理,远远就闻到阵阵尸臭,母亲亦未以为苦。
接着购地,挖掘坟穴,也是她在忙着。钱妈悄悄地对我说,让她去忙,这样可稍减悲痛的心情。
(十四)父亲轻生之谜
有一天下午,母亲又到坟地看工人修筑墓穴去了,家中别无他人。我因要找东西,请钱妈帮我抬箱子。抬下第一只,看见箱面上有一封信,是母亲的笔迹,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当时我立刻联想到从父亲衣袋中取出来的遗书,马上感到一阵心跳手抖,知道不是好兆。好不容易把书信打开来一看,是母亲的遗书!
信中大致是叫我们把父亲和她安葬以后,即筹划南归,回到家乡去依靠舅父及姨母生活。父亲的抚恤金,清华原定每月照付薪金到一年为期,由三哥按月领了汇给二哥管理,合并其他的钱,勉强够我们的生活教养费。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对一个不足14岁的女孩子来说,简直不知所措。幸亏钱妈比我冷静沉着,叫我不要声张,即使是家人面前也不要提。
她问我与母亲较好的有哪几位太太。我说和西院1号陈伯母(陈达教授的太太)、4号郑伯母(郑桐荪教授的太太)和南院赵伯母(赵元任教授的太太)3人比较接近。
我和钱妈商量一下,觉得陈伯母太老实,不善言词,恐怕说不动母亲,无法让她改变心意。赵伯母心直口快,将来说漏了嘴,全园皆知,是很尴尬的事。只有郑伯母说话有条理,行事很谨慎,且与母亲最谈得来,因此马上去与郑伯母商量。
郑伯母叫我不要惊慌,说她一定尽力说服母亲,要让母亲看在儿女的分上,多管我们几年。然后在家中,由我哀求,钱妈劝解,3人合作总算打消了她的死志。母亲说了一句:“好吧!我再管你们10年。”我才如释重负放下了大半个心。
对于先父王国维之死,已断断续续地议论了半个多世纪,究竟孰是孰非,一时尚难下断语。最近因罗振玉先生的长孙罗继祖所编《永丰乡人行年录》(即罗振玉年谱)问世,以及先父在大哥逝世后为大哥海关恤金事给罗的3封信,由罗继祖发表,流传海外,学者又开始留意对王、罗失欢原因的追究。
看了1984年9月30日台湾《中国时报》副刊上杨君实先生的《王国维自沉之谜后记》后,觉得他的观点与论点,值得商榷。
所谓“百思不解”的谜底,杨氏摘录的《永丰乡人行年录》中的一段,说是已原原本本地道出来了。其要点为:潜明、高明、贞明为静安元配莫氏所出,潘为继母。长媳与继姑不睦。家政皆潘主之。潘氏处善后或有失当。孝纯诉之于父,父迁怒静安听信妇言,而静安又隐忍不自剖白,遽携女大归。罗令女拒收海关恤金。以上各点,隐示王、罗的失欢皆归咎于继姑潘氏。杨文末所引先父与罗氏的信,乃民国六年(1917年)张勋复辟失败后所写,未加指明,颇觉突如其来。
杨先生认为罗继祖原原本本说出来的为长媳与继姑不睦为主因,治丧或失当为导火线。而事实上是否如此呢?在此必须一辩。
(十五)大哥过世时,大嫂才24岁,可以说心智尚未十分成熟
大嫂在1918年17岁时,就嫁过来了(杨文误作辛亥东渡时)。至1926年大哥病故,仅有7年多,小部分时间与翁姑同住,其他时间,有住在天津娘家的(当时大哥调职天津海关),亦有小家庭独住的(大哥调回上海海关以后)。姑媳相聚之时确是不长。
在大家庭中,姑媳意见偶有相左,亦是常事,何致像火药库一般,一引导火线即爆发呢?在罗举家徙居东北以前,婆媳之间时有书信往返。犹记1929、1930年间,大嫂曾由津赴沪,并返回海宁探视先母。1948年冬,托人带信给母亲,欲随母亲同住。
如果与继姑心存芥蒂,平日又何必书信存问,又何必绕道省视?母亲为人继姑者,并非长媳一人,对二三两媳亦属继姑身份。可是她们相聚很久,婆媳之间都很融洽,情如母女。
说到治丧事件,当初共同办理丧事的,尚有二哥高明、三哥贞明及老佣人冯友。早已成年的二哥三哥都是大哥的同母弟,当无偏颇情事。先父平日除研究学问外,很少管日常事务,现遭丧子之痛,心情恶劣是可想而知的。枝节小事,家人不敢再去烦他神,治丧事宜由母亲代劳是可信的。至于罗继祖文中说“潘处善后或有失当”,乃臆测之词,究竟什么事失当未能指明,而用“或”字约言之。我无意说他为乃姑及乃祖辩护,但臆测之词,是不足证明过去事实真相的,而徒使无辜者遭受不白之冤。
我在《先父王公国维自沉前后》一文中,尽可能避免用类似口吻,来假定大嫂方面的因素。一则不愿有损大嫂清誉,她曾是大哥的爱侣,大哥早死,连子女都没有留下,命运坎坷,何忍再加以议论!再则恐有为先母辩白之嫌,不知者或讥为“女为母隐”。因此用百思不解一词,一笔带过。
这次事件的发生,毋宁说是偶发事件较为合理,因事先并无失和迹象。其时父亲丧子,大嫂丧夫,都是在哀痛过度的时候,而罗氏为爱女遭遇不幸,舐犊情深,心中自亦不好受。当此情景,每人情绪都很激动,任何小问题,若稍有歧见,大家都无好言语,小误会成了大争执,以致不可收拾,罗氏一怒携女大归。其实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大哥过世时,大嫂才24岁,可以说心智尚未十分成熟,在顿失依靠的时候,既无儿女可守,那么最可信赖的,当然是父母。像大嫂这样遭逢不幸者,多数人都会选择返回父母跟前之一途。至于大嫂当初是否本有归宁之意,或因误会而临时动意随父而去,则不敢妄下断语。
我当时年幼,不敢过问大人们的事,其间隐情,实难了解。不过就常理言,大哥亦由先母带大,大嫂又是罗氏的掌上明珠,以两家关系之深,情谊之厚,先父母绝对不会不尊重大嫂的意见。只是个人的感受不同,新寡的大嫂,心理上总是饱受委屈的,乃向她父亲诉起苦来,罗氏听后便心中不平了。所谓大归,只是罗家的说法,我们王家并无此说,兄弟姊妹仍视孝纯为我们的大嫂,是家中的一员。
(十六)先父给罗振玉劝大嫂勿拒收恤金的信
先父性情敦厚,怀旧之情殷笃,虽在沉痛中,用笔仍委婉恳切,毫无绝情之意。先母主理家政,非自为姑之日始,先父当年续弦的主要目的,即为支持门户(见王德毅编《王国维年谱》,48页)。先父这一生中,如无两位母亲先后为他处理家务,无内顾忧,恐怕不会有那么辉煌的成就。
有关大嫂拒绝领受大哥海关恤金事,罗继祖于1982年8月发表跋《观堂书札》于《读书》上,引录3封先父给罗氏(罗振玉)劝大嫂勿拒收恤金的信,兹摘录于后:
第一封:
维以不德,天降鞠凶,遂有上月之变,于维为冢子,于公为爱婿,哀死宁生,父母之心,彼此所同。不图中途乃生误会,然此误会,久之自释,故维初十日晚过津,亦遂不复相诣,留为异日相见之地,言之惘惘!初八日在沪,曾托颂清兄以亡儿遗款汇公处,求公代令嫒经理。今得其来函,已将银数改作洋银二千四百二十三元汇津,目下当可收到。而令嫒前交来收用之款共五百七十六元,今由京大陆银行汇上,此款五百七十六元与前沪款共得三千元正,请公为之全权处置,因维于此等事向不熟悉,……亡儿在地下当为感激也。(九月十八日)
第二封:
昨函甫发,而冯友回京,交到手书,敬悉一切。令嫒声明不用一钱,此实无理,试问亡男之款不归令嫒,又当归谁?仍请公以正理谕之。我辈皆老,而令嫒来日方长,正须储此款以作预备,此即海关发此款之本意。此中外古今人心所同,恐质之路人无不以此为然者也。京款送到后,请并沪款以并存放,将原折交与或暂代为收存,此事即此已了,并无首尾可言。(九月十九日)
第三封:
昨奉手书,敬悉种种。亡儿遗款自当以令嫒之名存放,否则照旧日银庄之例用“王在记”(按大哥又字在山)亦无不可。此款在道理法律当然是令嫒之物,不容有他种议论,亡儿与令嫒结婚已逾八年,其间恩义未尝不笃,即令不满于舅姑,当无不满于其所夫之理,何以于其遗款如此拒绝。若云退让,则正让所不当让,以当受者不受,又何以处不当受者,是蔑视他人人格也,蔑视他人人格,于自己人格亦复有损。总之,此事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求公再以大义喻之。(九月二十五日)
以上3信,先父在沉痛中,用笔仍委婉恳切,尚期异日再见,毫无绝情之意。经过一再恳求,大嫂才把遗款收下了。
罗继祖在《观堂书札》再跋里,曾提及有人在他父亲(罗振玉长子福成)处,见到先父自沉前写给罗振玉的一封信,写在八张八行纸上。其中谈到叶德辉(清代御史,著名藏书家,出版家)的死,具体怎么说,看到的人也记忆不清。此信原归旅顺博物馆收藏,十年动乱中,听说已佚失。这封信,罗继祖并未看到,他估计当时久未通信,很可能是先父为叶德辉事,破例去信示警的,而他家未敢以呈罗,致保存在他父亲遗箧中。由此可见,先父为人的敦厚与怀旧之情的殷笃。
有关先母事迹,愿在此补述一二,免得以讹传讹,或以为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竟有一名悍妇蛮妻。儿女之心,人皆同之,想读者不以赘言为怪。
(十七)母亲潘氏为莫外祖母所激赏
外祖父潘公祖彝,曾中秀才,在家中为独子,并兼祧数房。中了秀才以后,他无意仕进,居乡读书课徒以娱亲。先母潘氏幼承庭训,知书达理,为莫外祖母所激赏。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先嫡母莫氏逝世,遗下3个哥哥潜明、高明、贞明,大的仅9岁,小的不足3岁,当时亲友均劝先父续弦,以主中馈,莫外祖母力主以先母潘氏为继,且自为大媒。
次年正月,先母来归,3月,父亲携眷北上,莫外祖母随行赴京。先母潘氏事之如所生,莫外祖母在京居住一年多,看到先母对待前房之子有如己出,始放心回到原籍老家。
莫家世居海宁城北约五里地之春富庵镇,至外祖父时尚称莫百万。外祖父早逝,遗下莫氏母亲及一幼子,时莫外祖母年仅27岁。稍后幼子又夭,莫外祖母伤心之余,亟欲立嗣,以保产业,但本姓中多属无赖子弟,决心向贫苦人家领养两子,即大舅父与五舅父。家中财产并未因已立嗣而保全,同姓子弟欺凌孤儿寡妇,而掠夺其产业,最后连住宅亦被夷为平地,而致赁屋居住,靠几亩薄田糊口。
莫外祖母自莫氏母亲适先父后,全副精神寄托于女儿身上,不想唯一可寄托的女儿,忽然病故,先父刚逾而立,诸子皆幼,为先父物色继室,老人家比谁都关心。
先母来归后,每月送与莫外祖母零用若干。居上海时,有便人回乡,必带些莫外祖母喜吃的山楂糕、粽子糖、香菇等物,此外衣着日用如有短缺,必托人从上海带回。有时先母返乡省亲,亦必接莫外祖母到潘家同聚。
莫外祖母年事渐老,依家乡的习俗,必须预制寿衣寿材。先母特为她订制上等的寿衣寿材。可是她的孙辈,都不长进,曾数度把她的寿衣当掉,每次都是先母替她赎回。此后她就再三叮嘱先母,在她百年之后,务要赶回替她治丧。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夏天,先母忽得莫外祖母病逝电报,即刻携吾妹松明,自沪回乡奔丧。在先母未去之前,两位舅母(两位舅父均已去世)及其子女想要向店家赊些素烛纸箔,都遭拒绝,向庙中僧道洽做法事,也不得要领。等见到先母坐的小划船抵达时,大家奔走相告,店家闻之,即派伙计送来需用各物,和尚道士也来接头做法事。先母竭尽做孝女的本分,在灵前守灵,松明则坐账桌,逐笔付款并记账,一桩丧事就完满办好了。临走时,还留下些钱,作为七七之用。
先母22岁为王氏妇,立即成为3个孩子的继母,上有莫外祖母,下有莫氏母亲生前所用之女佣——钱妈。3位哥哥秉承上一代善良的个性,全家上下无间。
先母平日对用人很宽厚,从不疾言厉色,尤其对钱妈,先母都令我们叫她妈妈(海宁乡言以妈妈称伯母)。钱妈嗣子不肖,临终亦求先母为她办理丧事。我记得当天先母身体本不适,但仍抱病至丁家桥,为老仆料理后事。
(十八)父亲的光环
曾与先母共同生活过的4位嫂嫂,大嫂已如前述,二嫂与先母相处前后亦有七八年。相处时间最长的,是三嫂与四嫂,都在10年以上。三嫂还以有此婆婆为幸。至于当时在烟台、威海海关中的同事及其眷属,都说王氏婆媳间的融洽和谐,是不多见的。
先母与四哥嫂在台湾住的时间较长,在高雄时,住在海关宿舍内,20家的住户中,最让人羡慕的是王家婆媳。我的妹婿曾戏对四嫂说:“天下的福气,都让你占光了,有一个好丈夫,又有两个好儿子,再加上一位好婆婆,你是几世修来的!”后来四嫂虽远居美国,在先母诞日忌辰,必请三嫂代献弥撒。若非当初相处得好,在死别20年后,何以仍有此孝心?
从以上点点滴滴,都可反映出先母为人处世之道。三哥四哥的同事朋友,存世者当不在少数,我不必欺世而为先母誉扬。罗继祖跋文中述说乃祖(罗振玉)脾气褊急,徇一时舐犊之爱,竟弃多年友谊于弗顾,持论尚属公平,由此可推想其于《行年录》(即《永丰乡人行年录》)中所述,并无恶意攻讦先母之本意,唯未计日后他人的误解,致以讹传讹。这是很遗憾的,故不得不辩。
我1913年的冬天在日本西京(京都)出生。虽然前后两位母亲莫氏与潘氏,已育有4个男孩,也育有过4个女孩,但前4位女儿都夭折了。我算是长女,因此,我最得父亲的宠爱。他说我是米里捡出来的一粒谷,很是难得。
父亲为我取名字,也是煞费苦心,以前女孩儿都取女性化的名字,但是我家的女孩,不好养育,因此把我也排在男生的“明”字辈,取名“东明”。父亲工作之暇,常爱抱着我哼哼唱唱,随口就叫我“小姑娘”,全家跟着叫,“小姑娘”就成了我的小名。
7岁时,母亲要生六弟登明,就把我送到外婆家寄养。外婆家祖居浙江海宁城内,房子很大,我一去就不想回上海的家了。
外公是前清的秀才,那时他在住家的大厅设私塾。学生都是邻居家的孩子,我是唯一的女生。那些男生都很野。虽然入学时外公向大家介绍我,说叫“王东明”,可是他们听到家人叫我“小姑娘”,也跟着叫,有时还拍着手,扯着嗓子唱。我实在生气了,就向“外公老师”告状。我本想外公一定会重重地打他们的手心,谁知道他把戒尺在空中扬了一下,训了几句就算了。表弟表妹们比我小了不少,也跟着叫我的小名,我会狠狠地对他们说:“我是你们的表姊,叫我表姊!”
小名困扰了我的童年,一直到13岁,母亲把我从老家接回北京时,家中帮佣都改口叫我大小姐,只有父亲母亲仍叫我的小名。
16岁,我上小学五年级,“王东明”才正式成为我的学名。自幼到老,人们对我的称呼,实在很多。我最喜欢的是初入南京中央大学时,英语老师郭秉龢教授向同学介绍我的方式,他说我是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的长女公子。因为开学时,郭教授出了一个作文题,好像是有关家庭的,我虽然没有写父亲的名字,但在内容上他看出了我的身世。父亲的光环,初次在大众面前照亮了我。
(十九)父亲去世后的王家处境
父亲在清华园时,我曾跟随父亲读《论语》。但是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半,《论语》亦只念了一半,父亲忽然去世了。
等到父亲的丧事告一段落后,对我们兄弟姊妹的教育问题,有了初步的决定。三哥贞明虽已办好燕京大学的转学手续,但清华学校给了他一个研究院职员的位置。因此,他就辍学就职了。
四哥纪明上了崇德中学高一,五弟慈明、六弟登明及松明妹则进清华的子弟小学——成志小学。只有我暂时不准备入学,虽经赵伯母(赵元任夫人)再三相劝,我仍坚持己见,当然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最后的决定是由父亲的助教赵万里先生教我念古文。这时,我一改以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用心听讲,用功熟读。想到以前背书父亲皱眉头的情形时,心中总不免感到一阵愧疚。他人求之不得的机会,自己却轻易地放过了。
赵万里先生与我家本来就是亲戚,他是母亲表姊的长子,平时各处一方,很少往来。他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在家乡都是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父亲就任清华研究院,原已聘定平湖陆维钊先生为助教,当时陆先生因故未能履任,赵先生即由人推荐给父亲。
民国十四年(1925年)冬天,我到清华不久,赵先生即到职了。想到他第一天见父亲的情形,我们谈起来仍不禁莞尔一笑。他毕恭毕敬远远地站在父亲面前,身体成一百五十度向前躬着,两手贴身靠拢,父亲说一句,他答一句“是”。问他什么话,他轻声回答,在远处根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话说完了,倒退着出来,头也不抬一下。我想这个情形,大概就是所谓“执礼甚恭”吧!他对母亲不称“表姨母”而称“师母”,态度也是恭恭敬敬的。
他是父亲得力的助手,也是受益最多的学生。他家住在西院12号,与我们家相距很近,早晚都可前来向父亲请益。父亲有事,只要派人去请一下,他马上就到。父亲交代什么事,他都做得很好,因此对他很是器重。
父亲去世后,所有书籍、遗作都是他处理的。书籍方面,后来由陈寅恪、吴宓、赵元任三位先生建议,捐赠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由赵万里先生整理编目。至于遗作方面,有已刊、未刊及未完稿三类,编为《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并撰写《王静安先生年谱》。(后来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赵万里先生与我有一年的师生之谊。当时弟妹们都上了学校,我由家中决定请他教古文。他替我准备了一部《古文观止》,先选较易懂的,再读较艰深的。他讲解得很清楚,每教一篇,第二天要背,要回讲。他上课时板着脸。我怕在外人面前失面子,因此用心听讲,用功熟读,直到有了把握,才放心去玩。由于全心地投入,记得有一次念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竟感动得掉下了眼泪。
父亲去世一年后,母亲带着我们告别北平清华园,回故乡海宁。我在海宁从小学五年级念起。以前读过些古文,但从未学过数学,由阿拉伯数字开始学,所以我对念书一直有些自卑。虽然年纪大理解力较强,后来能赶上进度,而且表现不错,但总觉得自己是因为年长,所以也有胜之不武的感觉。
(二十)大哥和二哥
父亲一生清寒,又不善营生,为致力于学术研究,受人济助,十分无奈。所以,他希望儿辈不要再走他的老路,能自立自强,将来的学术成就如何,总不及生活过得心安自足重要。
因此日后大哥进海关,二哥进邮政,三哥四哥也陆续进了海关,都是朝他向往的方向发展。我们这一代中,二哥天赋最高,也最爱古籍与诗词,如以他的资质与兴趣,能追随父亲继续钻研国学,日久必有成就。然而父亲却无视他的爱好和禀赋,竟让他进入邮政,以获得较佳的待遇,能独立生活,当是以自己亲身经历到的宝贵经验为鉴。
我们这一代虽无显赫的学历,但儿孙辈亦有多人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差可称得上书香传家吧。
如前所述,我大哥出生于1899年10月,辛亥革命后,跟随父亲与全家前往日本。他从小就与罗振玉全家很熟悉。因此,十九岁那年(1918年),他在上海与罗振玉先生的次女曼华结婚。大哥考入海关,曾在天津海关和上海海关任职。1926年大哥在上海染患伤寒病逝。大哥去世时,年仅27岁,英年早逝,无儿无女,令人惋惜。
二哥高明,字仲闻,生于1902年,是我们兄弟姊妹八人中最聪明的。他幼时调皮,高中未毕业即因闹学潮遭校方开除,随即考入邮局工作。当时有亲戚在交通大学念书,数学弄不明白,请教他。他把书本前后研究一番,即可教人。
二哥爱好诗词,尤其喜爱研究宋词,他心目中的太太自然是像李清照一般的才女。后来由父母之命为他订了一门亲事,他不想接受,但又不敢违抗父母,到了结婚前一天,依然不见踪影。家中仆人到码头到处打听二少爷到了没有,他却直到半夜才回家。但他也只是以此表达心中对传统婚姻制度的不满与抗议,第二天仍然乖乖成婚。
婚后他是个负责、爱家、爱孩子的好父亲,认命安分。抗战时,他随政府到后方工作。二嫂在上海,急着想去。他来信说后方生活艰苦,要二嫂留在上海较妥,他一定洁身自爱,决不负她,要她放心。后来证明,他也的确如此。
他在邮局工作受到当局器重,被提升到邮检部门,这在国民党时期属中统管辖范围。因此,解放后,他因有特务的嫌疑,虽被留用,只是作为一个普通职员在地安门邮局卖邮票。这也给了他读书的机会。
二哥幼承家学,从小耳濡目染父亲做学问,他又博闻强记,利用空闲时间继续做起了学问。他的《人间词话校释》《南唐二主词校订》就如“锥处囊中”,终被学界认识。
然而1957年他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几位朋友欲办刊物《艺文志》,结果被打成右派,邮局因此将他开除公职。
为了谋生,二哥只好四处找工作。这件事被爱才若渴的国务院古籍小组组长齐燕铭知道后,特将他推荐给中华书局总编辑金灿然。于是二哥进了中华书局文学组,但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他只能当一名没有名分的临时工。
1960年前后,时值中华书局编辑的《全唐诗》进入收尾阶段,二哥为该书审核标点。正好此时,二哥的好友词学家唐圭璋编纂修订《全宋词》,唐先生当时在南京,有些资料不易取得,就写信给二哥,请他在北京为《全宋词》补充资料并审核全稿。二哥完成《全唐诗》后,遂接手《全宋词》的校订工作。
(二一)二哥被称为“宋朝人”,三哥被称为“王三公子”
初识二哥的人,认为他不过从小受到父亲的启蒙熏陶,基础厚实,但长期在邮局工作,学术上的成就不可能太高。但没过多久,他深厚到令人吃惊的学识令编辑们折服了。可以不夸大地说,凡是有关唐宋两代的文学史料,尤其是宋词、宋人笔记,只要向他提出问题,无不应答如流。一句宋词,他能告诉你词牌、作者;一个宋人笔记的书名,他能告诉你作者、卷数、版本。有人戏称他是“宋朝人”,他不以为忤,反而自得,以后还经常自称“宋朝人”。
在订补《全宋词》的4年工作过程中,二哥写下了大量的宋词考据笔记。当时的文学组组长徐调孚先生一再鼓励他将这些笔记整理出来。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整理出了二十余万字的《读词识小》。内容全部是有关作家生平、作品真伪、作品归属、词牌、版本的考订,其严谨和精审,和任何一本高水平的词学考订专著相比都毫不逊色。
中华书局特请钱锺书先生审读,钱先生很快读完全稿,让有关人员带口信说:“这是一本奇书,一定要快出版。”但由于二哥的身世背景,1964年有关条例已下达,在《全宋词》上署名尚且不可,焉能出版专著?
1966年“文革”开始,二哥受到极大的打击。此时,他连做临时工的资格也没了。1969年,在隔离审查中,他喝下“敌敌畏”(DDT),带着遗憾离开了人间。
二哥长子庆端,1926年出生,不知下落;次子庆同之女友为留日博士;次女令三的长女李春为留澳博士;令三的次女李东辉为美国医学硕士,现作为引进人才在上海浦东工作。
三子庆山之长子王亮,复旦大学博士,现服务于复旦大学古籍部,任副研究员;女儿王晴是上海财经大学硕士。孩子们的成就,能否让父母感到欣慰呢?
三哥贞明,在上海长大,我家迁居北京后,他仍留在沪江大学念书。民国十五年(1926年),父亲要他转学燕京,他才到了北平。
他是家中个性唯一外向的孩子,往往坐不了三分钟,就想往外跑。那时他年少英俊,又是上海来的,多少带点洋气。天生爱热闹,又喜欢开玩笑,所以清华园内年长的、年轻的,都爱跟他往来,真是老少咸宜。
当年北平是北方风气最开放的地方,各国使节均驻于北平,因此西方社交场合的交际舞,已相当流行,三哥对此道也很内行。他的点子又多,年轻人跟他在一起,玩起来都很有劲。他的朋友中有几个是北平的世家子弟,家中经常有人送票戏。文武场面,一应俱全。三哥与他们往来,也迷上了京剧,常常出入各大戏院,也认识了好些角儿,以及爱好京剧的人士。
三哥与一位唱程派青衣的坤伶新艳秋很熟。有一天,程砚秋在某大戏院演出,他携新艳秋在前座听戏,忽然被某小报记者发现了,于是第二天在小报上加油添醋地报道王三公子与某坤伶如何如何。自此“王三公子”的名号就叫响了,在清华园内亦不胫而走。
(二二)三哥那一声倒彩
有一次荀慧生演全本《玉堂春》,连演好多天,清华的戏迷都无法买到票。于是大家凑了钱去找三哥。三哥满口答应,第二天特地进城去,果然不负众望,前面最好的座位共二十几个,都买下来了。其实那时的戏票,都控制在管事的案目手中,只要与案目熟了,平时出手大方些,就不难买到票了。
清华年轻同事中,戏迷颇不乏人。他们知道三哥和新艳秋很熟,就要求三哥请她到清华来玩,如能请到,他们愿意请客。有一个星期天,新艳秋正好没有上戏,就来到了清华园。他们游览一番后,就请她在西院9号三哥住处吃饭。许多年轻人在一起,难免嬉笑喧嚷,声震户外。西院总共只有20来户住家,任何小事立即可以传遍全院。只听说王家老三今天请客,但不知请的是谁。直到客去人散,大家才知道原来请的是当红坤伶新艳秋,那些平时很熟的太太们,都说老三不够意思,与大家引见引见有什么关系,要那么神秘兮兮干什么?最生气的是邵伯母,她是山东人,个性爽直,嗓门很大,平时视三哥如自己的子侄。她愤愤地说:“老三真不是玩意儿,就算你王三公子会审《玉堂春》,请俺看看也是应该的!”
三哥对京剧的鉴赏,受到了北平那些素养很高的戏剧爱好者的熏陶。看戏,重点在听,不论唱腔板眼或是文武场的锣鼓点子,都是他们要推敲的。有一天,新艳秋在吉祥戏院演出,末第二出是另一坤伶织艳君的《女起解》。前面一二排坐了十几个年轻小伙子,是专为捧织艳君来的。戏已开演,他们在前面高声谈笑,三哥正坐在第三排,看到他们嚣张的样子,便轻声嘘他们。他们安分了一阵,不多久,故态复萌。等到织艳君的《女起解》上场,他们才稍稍安静下来。这天织艳君有些反常,也许是这些少年们影响了她的心情,唱到中间居然掉了板,司鼓的看三眼已过,正高举檀板,却再也落不下来。同一时间,三哥“通”的一声倒彩已喝了出来,前面的小伙子霍地站起来,摩拳擦掌,想要打架。坐在三哥旁边的一位老先生,站起来说话了:“他‘通’得没有错。”这时场内侦缉队的便衣(探员)也上前来,一看是三哥。他们本来就认识他,知道他一向循规蹈矩,不喜生事的,于是向那些少年大喝一声:“大家坐下,不许闹!”他们一看是便衣,不敢再闹,乖乖地坐下了。
三哥回到每回进城落脚的朋友家,就接到侦缉队长的电话:“老王,你向来不爱闹事,今天是怎么了?”三哥说:“不是我爱闹事,是那些小鬼太不像样了,本来一点小错也没什么事,织老板只是遭了池鱼之殃罢了。”第二天,织艳君挽新艳秋出面要请吃饭。三哥说:“我又不是冲着你们来的,大家原是好朋友,何必挂在心上呢。至于吃饭嘛,我请你们好了。”
三哥在北京交往过的女朋友不少,但都是些玩伴,而将来居家过日子的好妻子,决非此辈中人。他看清了这一点,马上倦鸟知返,趁着寒假回南方相亲,相到了三嫂。
(二三)三哥与三嫂
清华园中住的南方人多,大半不会做面食,发面更是拿捏不稳,不是放得不够而味酸,就是太多了变黄变硬。只有住在西院20号的邵伯母,做的馒头又白又松,吃起来还有些甜味,完全不像山东大馒头的干硬。她做了常常分飨邻居,大家都很喜欢吃。
太太们想学着做,免得常吃人家的。可是邵伯母都是一口回绝,她说:“这是俺邵家的家传秘方,不能传给外人的。你们爱吃尽管到俺家来拿好了。”
那时三哥已经结婚了,三嫂也是浙江人,到了北京,已学了不少面食的做法,普通的包子馒头也会做,可是总没有邵伯母做得好。于是三哥想到了一个办法。原来邵家有一个丫头,平日烧饭洗衣,都是她做的,馒头当然也会做,有时也上街买东西。
有一天,三哥看到她出来,就说她们家的馒头真好吃,不知是怎么做的?那丫头不疑有他,就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方法,就是在面发好后,加些猪油和一点糖,再多多搓揉,蒸出来的馒头,就会又松又白了。”
三嫂做家事本来就很不错,经过一番指点,居然一试成功。朋友邻居们来了,也请他们尝尝,都赞不绝口,并说可以与邵太太的馒头媲美。后来传到邵伯母的耳中,她很生气地说:“老三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把俺的家传秘方也偷去了。总有一天,俺会找他算账的。”等到一见面,三哥和三嫂一唱一和,邵伯母长、邵伯母短地一亲热,天大的气也消了。
三哥天生随和,逢到有玩的,他必定参加。所以母亲常说他,白鸽只拣旺棚飞。爱丢东西也是有名的,如手帕、钢笔、手表、零钱等,常常找不到,任何事都大而化之。小事虽是如此,大事却不糊涂,至少有两件事可为佐证:其一、毅然放弃清华的职务,再去接受税务教育,改行投入海关,因此大半生都能过较安定的生活。其二、选择对象时的清醒。他有一年到了上海,正好见到表哥表嫂。表嫂有一个妹妹,姓张,中学毕业后,在浙江新登县的一个小学教书,是个非常乖巧的女孩子,正好放寒假在家。在短短的假期中,三哥天天去张家,事情发展很快。每晚回家,他都高谈当日如何玩,如何吃,拍了多少照等。寒假快过去时,由表嫂做大媒,先行订婚。到春假时再来结婚,并携眷北返。
这种理智客观,在婚前没有掺入感情的婚姻,倒是人间美满姻缘。50多年里,三嫂相夫教子,孝敬婆婆,妯娌姑嫂之间,和睦相处是有口皆碑的。到了晚年,后辈都远走天涯,两人相依为命。这是当年睿智的抉择,换来了半个多世纪的神仙生活。十几年前,在台北信义路上,如果能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步履蹒跚、相扶相持地穿越马路,可能就是他们(三哥1905年出生,于1998年去世,享年94岁)。
三哥长子庆襄,台大动物系毕业后到美国念生物,博士论文遇火烧毁,后改学电脑。其妻郭静珠台大外文系毕业后,获美国图书馆学研究所硕士。三哥女儿令燕于北一女念高一时由毛神父推荐到美国,后学护理,其夫为化工博士。
(二四)四哥、五弟、六弟和妹妹
四哥纪明于1911年出生,在抗战时,曾经与母亲一起住在上海英租界。珍珠港事变后,上海租界也被日军接收了,我随四哥逃难到洛阳、西安,后来就留在西安教书。
抗战胜利后,四哥到高雄海关任职,母亲和松明妹到高雄投靠四哥。因此,我也到高雄教书。四哥生活安定,于1978年去世。四哥去世后,四嫂移居美国得州,过着清静的生活,孩子们也各有发展。
四哥有两个儿子。长子庆颐,台大土木系硕士,后来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获太空力学硕士,住得州,任职于美国贝尔飞机公司;次子庆和,聪明爱玩,成大材料工程学系毕业后,到美国直接修博士。
五弟慈明是上海交通大学电机系毕业,一直留在大陆。因为是工程师,身份单纯,“文革”期间未遭到迫害,或许这就是父亲要我们“谨慎勤俭”的原因吧。
慈明出生于1915年,2009年去世,享年95岁。五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庆元,大学毕业,是数学名师;次子五一,大学工程系毕业;女儿令尔是五弟下放黑龙江哈尔滨时所生。三人皆生一女,都非常优秀。
六弟登明,也一直留在大陆。他是教药科的,住在学校宿舍,没有受到什么影响,1997年去世。六弟生有三女,长女令之,大学毕业;二女令宜;三女令宏,在上海交通大学计算机研究所获得硕士学位。
妹妹松明在抗战胜利后,与母亲一起到高雄投靠四哥纪明,因此,也没遭到什么风波。松明1979年去世,享年62岁。松明育有二女一子。长女铁珍;次女铁玫,在美国;长子铁珺,逢甲大学毕业。
兄妹手足8人,4人已先后辞世,我们幸存的4人,又梦寐般地于1987年9月22日在香港见面了。从青年到老年,除了外形,没有多大变化。4人年龄的总和,刚好300岁,而牙齿加起来恐怕不足60个。
我与三哥仍爱说说笑话,开开玩笑,童心犹存,有时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两个弟弟倒比我们老成持重。
弟弟们说,他们住的都是宿舍,房屋只有3间,无所谓客厅、饭厅或卧房,人再多也要挤下去。他们的宿舍,新建不太久,卫生设备倒也齐全。近年来一般人家,对家电用品的欲求很高,彩色电视、电冰箱、洗衣机也都有了,那是因为在大都市里用电的限制较少的缘故。总之,他们两家,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教授,收入在工薪阶层中,算是较高的,加之家中每人都有工作,生活也就好一些。这是此次见面最令人欣慰的一件事。
欢娱的时间总是易逝的,4人起居与共,出入相偕,在香港人见闻广博的目光下,一眼就知道是大陆与台湾来港会亲的,而且毫无差错地指出何者来自台湾,何者来自大陆。
临别前夕,在丰泽楼吃新上市的阳澄湖大闸蟹,原以为他们经常可以吃到,不足为奇。哪知在上海的人,并非年年可以大快朵颐的,一则产物偏重外销,其次售价昂贵,一家人要吃一次蟹,就得花去半个月的生活费,谁敢轻易尝试呢?
相聚一星期,9月28日,终于送他们登上广九铁路的火车。这是生离,也许还是死别,不争气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珍重吧!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