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单身周游世界的中国女人

 | 庄秋水

两个晚清最出色的女性,秋瑾和吕碧城,曾经同榻而眠,共谋女性进步事业。1904年5月19日,吕碧城正在塘沽,听闻秋瑾——另一位号为“碧城”的女性将从北京去天津拜访她。彼时,她在天津借住在《大公报》英敛之家,在给英夫人的回信中,她说:

所云碧城女史,同时而同字,事亦甚奇。惟伊生于名地,阅历必深,自是新学中之矫矫者,若妹则幼无父兄指授,僻处乡隅,见闻狭隘,安敢望其肩背?然既属同志,亦愿仰瞻风范。

6月10日,两位女界先驱在大公报报馆相见。数十年后,吕碧城描述这次会面,不乏一丝戏剧色彩。秋瑾来到报馆,递上名片,仆人高举着汇报“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秋瑾习惯穿男装,不过仍梳着发髻,在吕碧城眼里,“长身玉立,双眸迥然,风度已异庸流”。晚间秋瑾留下来,两人同榻而眠,次日早晨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小事。吕碧城睡眼朦胧之际,看到秋瑾的男鞋,一度大惊失色。秋瑾邀请吕碧城一起东渡扶桑,参加革命,而吕碧城以世界主义者自居,也没有满汉畛域之别,两人相约异途同归,秋瑾投身革命运动,碧城则以文字促女性进步。

秋瑾为她的革命理想付出了生命代价,而吕碧城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如果说秋瑾是通过舍弃女性身份,挑战传统的男权社会;吕碧城则是通过对女性独立人格的确立,来寻求与男性平等的权利。

读吕碧城,是由《欧美漫游录》而起。1926年至1927年,44岁的吕碧城漫游欧美,以“鸿雪因缘”之名,写下了自己的旅游见闻,刊发在国内《顺天时报》和《紫罗兰》《半月》期刊上,后来结集为《欧美漫游录》。她第一次出国,是1920年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进修,1922年回国。1926年则是漫游全球,1927年她定居于瑞士日内瓦湖畔,至1933年才返回上海。《欧美漫游录》开宗明义:“予此行只身重洋,翛然遐往。自亚而美而欧,计时周岁,绕地球一匝,见闻所及,爰为此记。自志鸿雪之因缘,兼为国人之向导,不仅茶余饭后消遣已也。”

在这些主要以文言写就的游记中,吕碧城记述自己在欧美的见闻、趣事,你能感觉到,这位女性是在精神上和心智上拥抱整个世界。譬如在《纽约病中七日记》(这是她唯一一篇用白话文作的文章)中,她因为接到国内寄来的报纸,为国事蜩螗生出的感慨:“我在中国时,曾写过一封信给一个最有权力的人,说当代政界诸公不解西语,不与外人交际,所以没有国际的感触,世界的眼光,只知道在家里关起门与同胞互争雄长。他日出门一步,遇见外人,才知道我国的地位,在世界上卑微到何等!感触有多深!诸公固然自己身受不到的,但是既有了钱,诸公的子孙,必然读西文,出洋留学,必有与外人相处的时候。就是不出洋,世界交通,西力东渐,华洋的交涉,逐日的繁密,也无可避免。”而她确实也是以自己漫游世界各地、留下文字纪录,来彰显一位女性走向世界的方式。

于是,我们看到她在一场前途未知、充满开放性的旅行中寻找乐趣。在美国旧金山,她乘坐游览车游历,恰好坐在司机旁边,被邀请担任助手,“予曩曾开车肇祸,今何敢以此巨车轻试。该御者少不更事,实可谴责,然亦可见彼邦女子皆有开车之技矣。”(《三千年之古树》)可见,吕碧城早就能够开车,而且还出过车祸,但无疑,她对女性掌握这一技能还是津津乐道。

不同于晚清以来跟随丈夫或父亲旅行的外交人员女性家眷,吕碧城是以一个单身女性的身份游走世界。她的游记也因此有一种独自面对危险与挑战的冒险意味。她曾经和一位讲英文的少年泛舟湖上,事后颇感后怕:“盖予为孤客,不惟人地生疏,且不谙方言,不善摇桨,乃随陌路之人舍陆登舟以去,不啻以生命付彼掌握,其不遇险者侥幸耳。”(《建尼瓦湖之荡舟》)在搭火车往佛劳兰斯(佛罗伦萨)的旅途中,同车陌生人分享食物,她只敢勉强吃一点,因为担心被下药偷取财物。在去巴黎的火车上,同车厢的外国女性吃自备食物,狼藉一片,吕碧城则以吸烟反制,最终“战胜”对方。

如果说游记这样的个性化文本,在旅行书写能够勾勒出女性的个性化形象,那么在意识深处它呈现的往往是自我身份的认同。

《欧美漫游录》呈现的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一个有着非凡勇气的女性,她有一颗自由不羁、不断探索的心灵。回顾吕碧城的一生,堪称风云不测、险象环生,而她曾经怎样不顾一切障碍——性别,经济,传统——仍然追求着更多的自由和知识。

她本是世家女,父亲曾担任山西学政,不幸早逝,因为缺乏男性继承人,吕碧城和母亲曾被谋取家产的族人囚禁,直到她们放弃财产,才得以逃离。而她自幼被父母许配的汪家,也因吕家没落而退婚。此后,寡母孤女往依舅父,一直到1904年,21岁的吕碧城与舅父决裂,离家至天津,从此以“无家可归”的姿态,流转于各种身份之间。

在传世的照片里,吕碧城的装扮时髦跳脱,迥异于20世纪前20年的端庄女性们。在伦敦时期,她留下了一张令人遐想无边的照片。她身穿无袖露着胸的方领长裙,肩膀和上臂覆着一层薄纱,裙子上装饰着孔雀羽毛花纹,头发上斜斜横插着三根长长的彩色长翎,右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一种不羁的神情。另外一张照片,是1929年5月出席国际保护动物协会维也纳大会时的留影。她披着一张华丽大氅,胸前铺满了花朵,两只拖着长羽毛的孔雀,从双肩一直延伸到膝盖。北洋画报第198 期有《记吕碧城女士》一文,如是这般描述中年吕碧城: “夙以惊才绝艳,蜚声内外,往岁漫游新大陆,捻脂新韵,江山生色,而服饰游宴,盛为彼都人士称道,吕虽已跻盛年,而荣华焕发,犹堪绝代。”

她和《大公报》创办人英敛之的决裂,和她这种睥睨不羁脱不了干系。吕碧城因试图去天津入女学,被舅父阻骂,愤而跑到天津,投奔寓居在大公报馆的熟人,为英敛之所赏识,成为中国第一位女编辑。于是,一位传统的才女,藉由报纸这种新型传播工具,被塑造为一位倡女权、兴女学的公众人物。可以说,英敛之对吕碧城揄扬有加,正是在她的襄助下,年纪尚轻的吕碧城,才能以媒体人和教育家的职业角色,进入男性绝对主导的公共空间。她在《大公报》发表了呼吁女界革命的政论文章,同时以女词人的身份,和名流耆老酬唱往来。她因此成为严复的弟子,还结识了时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袁世凯。在袁世凯的支持下,吕碧城兴办北洋女子公学,并担任总教习,后改名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担任监督(校长),此时,她不过25岁而已。民国初,学堂停办,吕碧城转任总统府秘书。离开政界后,吕碧城在上海经商,大概得益于她积攒的丰厚人脉,收益极丰,成为一位真正的独立女性。

两人初见时,英敛之可谓目眩神摇。他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女性对自己的撞击,“怨艾颠倒,心猿意马”。然而,1908年,《大公报》刊出一篇《师表有亏》的文章,认为女教习品性在先,学问靠后,而近来几位女教习的装束打扮妖艳,“招摇过市,不东不西”,两人的交情却由此断绝。英敛之在日记中记载:“碧城因《大公报》白话登有劝女教习不当妖艳招摇一段,疑为讥彼,旋于《津报》登有驳文,强词夺理,极为可笑。数日后,彼来信,洋洋千言分辩。予乃答书,亦千余言。此后遂永不来馆。”

这颇能体现女性的沉重负担和复杂境遇。吕碧城唾弃陈腐观念,敢于发出毁裂纲常之语,“无论古圣大贤之所说,苟其不合乎公理,不恰乎人情,吾不敢屈从之”(《敬告中国女同胞》),这和她的超群风度斐然文采,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但同时也引致各种议论。倒是严复颇体谅这位女弟子,他对她评价很高,说她“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她所受各种诽谤议论,是因为“过于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之故”,也是因为她“得名大盛,占人面子之故”。

当大多数知识女性,还困守在封闭的绣房深院里,她已经伸出手去,采摘那奇妙而光辉的世界之花,让自己那女性的理想抱负,直接面对一个男性世界。她抓得那么紧,决不放弃自己争取得来的东西。

吕碧城出生于1883年,比秋瑾小8岁,两人尚可以算作同代人。她一生没有参加任何激烈的社会革命组织,也并非冲锋陷阵的女权先锋,然而她所体现的独立人格,却比秋瑾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逸梅曾写一文《吕碧城放诞风流》:“碧城放诞风流,有比诸《红楼梦》中之史湘云者。且染西习,尝御晚礼服,坦其背部,留影以贻朋友。擅舞蹈,于蛮乐琤瑽中,翩翩作交际舞,开上海摩登风气之先。”现代女性可能会认为女性服饰本质是肤浅的。比如秋瑾放弃女装,穿上男装,是为了体验男人的权力和自由。从1903年起,秋瑾正式改穿男装,曾令初次见面的日本友人不辨雄雌。“高高的个头,蓬松的黑发梳成西洋式发型,蓝色的鸭舌帽盖住了半只耳朵,蓝色的旧西服穿在身上很不合体,袖头长得几乎全部盖住了她那白嫩的手”。(服部繁子:《回忆秋瑾女士》)而吕碧城则始终坚持个人喜好所带来的愉悦,在“男性化”倾向的女性解放运动中,成为少数派。

她坚持女性的生活和审美情趣。“女人爱美而富情感,性秉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而耻辱女性也。”(《女界近况杂谈》)她爱华服,出手阔绰,在纽约时被目为“东方公主”。她在上海经商赚钱后,自建一住宅,家具陈设皆为欧式,钢琴、油画点缀其间,还雇佣了两个印度人为门房,出入汽车代步。对此,吕碧城并没有觉得不妥,“余习奢华,挥金甚钜,皆所自储”。在《纽约病中七日记》一文中,她住在纽约世界第一豪华饭店里养病,经常和她一起跳舞的美国人汤姆以为她是富豪,吕碧城回应:“我是经济独立的,不靠别人生活。”

吕碧城英文流利,是她在世界范围内旅行的必要条件之一,但在女作家们逐渐走向白话写作的大时代下,她却又坚持文言书写,在文化价值上坚守自己的取向,成为一位“旧文学遗老”,中年倡导佛教和动物保护,尊重生命的积极态度,又展现出一种极不寻常的“现代性”。当她发现婚姻不能增加她的自由和精神上的丰沛,就选择独身。在当时的社会框架下,她极为豪华的单身自助旅游,想来是何等令人侧目。

由此,她树立了一种现代女性形象。一个女人,第一需要的是独立。对于一个女性而言,必不可少的素质是能力、勇气和把意志转化为行动的魄力。她搭乘现代交通工具,飞机、火车、客车、轮船,在移动的世界里穿梭,而不再固定在一个小家庭之内。她不要灰姑娘的宫殿,也不要简爱式的个人奋斗的婚姻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