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皇”孟小冬秘辛
作者:沈寂
成名大世界
我大舅父任日暲开戏馆,“更新”舞台股东,与当代上海名伶多有交往。他曾对我说,别小看上海“大世界”游乐场里的大京班,开幕之初,就请来了短打武生李春来、盖叫天、林树森、小杨月楼等几位誉满申城的名伶。
“大世界”创办人黄楚九,对各剧种戏班要求有四大特点:名、新、奇、趣。大京班有名牌却无正宗老生,都是老一辈,没有新人。于是他在上海京剧界物色。正巧有人在城隍庙劝业场原址开办“小世界”,出现一个刚14岁,唱老生的,叫孟小冬。他特地去观摩两场,发现这个小女老生非常出色。有人告知他:这位小女老生是孟家班的人,他更是惊喜。孟家班的创始人孟七,是与谭鑫培同时代的文武老生,孟七的伯伯孟六,是清末名噪一时的“武净”。孟氏门中三代出了九位京剧名角,世间少有。孟小冬年幼随祖辈学艺,后拜仇月祥为师,又自学刘鸿声派,耳濡目染,刻苦学艺,当然成才。如此年轻,又是女须生,真是黄楚九心目中的名、新、奇、趣的杰出人才。他想“挖角”,“小世界”因有合同,绝不肯放。于是黄楚九要求孟小冬在“大”“小”两个“世界” 同时演出,如此更出名,也增加收入。“小世界”主办人同意,孟小冬愿意,于是从1919年12月1 日起到31日,在大京班连演一个月共40出戏,孟小冬由此而成名。
谁也无法想象,一个刚14岁的少女,虽是孟家班出身,毕竟年少又无舞台经验,竟能在名角如林的大京班里从开锣戏,从配角一直升到演压轴戏,登上“最优秀的须生”排行榜。真是事实,还是传闻有误? 多少年来我一直心存疑惑。15年前,我查阅“大世界”当年出版的《大世界报》,该报果然刊登了孟小冬在“大京班”演出的戏单。
1919年11月24日,加上12月1日-12月31日,孟小冬在大世界大京班演出一个月就轰动上海滩,黄楚九怎肯放弃这棵摇钱树? 就要孟小冬专演夜场连台本戏《宏碧缘》。《宏碧缘》故事出自唐代武则天时,官宦之子王伦与豪富任正千之妻贺氏私通,并诬任为盗,加以陷害。任友骆宏勋,骆仆余千得到大盗鲍自安、花振芳等人之助,救出任正千,杀死王、贺。恶霸奕—万与骆宏勋为敌,派人设摊打伤骆之表兄。鲍自安得讯,助骆打败奕—万……情节曲折,有文有武。孟小冬有唱功,演骆宏勋。然大京班里缺有武功的须生。黄楚九东探西寻,粉菊花推荐比孟小冬长九岁的露兰春。露兰春以前曾与粉菊花、小金铃等学过武戏,如今两个女伶在《宏碧缘》里合演(露兰春还在日场串演时装戏《枪毙阎瑞生》和《苏武牧羊》)。大世界大京班都是女须生、女武旦,压倒男角,真是阴盛阳衰,乾坤颠倒。黄楚九便将“大京班”改名“乾坤大剧场”。
据杜月笙亲信告知:当时杜月笙已近三十,还只在黄金荣手下当“下手”。他是戏迷,有时被黄金荣妻子派到城隍庙办事,他便顺便白相“小世界”。看到孟小冬日场完毕,坐马车赶场去大世界,他就偷偷坐在马车后面踏板上,混进大世界,在大京班场子角落里看白戏。对孟小冬入迷,一直迷到死。
“冬皇”艳闻
孟小冬在乾坤大剧场合同期满,忽然北上,与情同姐妹的露兰春依依惜别。她到天津后,与自美国载誉回国的梅兰芳合演《游龙戏凤》、《武家坡》等,珠联璧合,一鸣惊人。两人在舞台上扮演夫妻,舞台下成为伉俪,有人迷恋孟嫉恨梅,竟持枪行凶,梅兰芳在孟小冬的保护下逃过一劫。也有一说是梅家不让孟进门。从此两人恋情遂告中断。孟小冬灰心黯然,去天津尼姑庵修身养性。然孟小冬未被悲伤压倒,回北京拜余叔岩为师,闭门深造,成为余派嫡传。偶尔被邀请演出,越唱越红,被报界誉为“冬皇”。1947年,杜月笙六十大寿,邀请全国京剧界名伶唱五天堂会。还特派人到北京登门拜访孟小冬。孟小冬盛情难却,也想趁此机会到上海与全国京剧名伶相聚;为难的是要与梅兰芳见面,说不定还会在舞台上合演。孟小冬到上海,由杜月笙曾与孟小冬同台的爱妾姚玉兰亲自迎接到茂名公寓。杜月笙正在养病,见了孟,顿时痊愈。二十多年不见,当年他在大世界看孟小冬还是豆蔻少女,如今已是独具风韵的少妇,更令他入迷。孟小冬对杜月笙深深鞠躬,不仅仅出于礼貌,还隐藏着别人不知道的助梅救己的感恩之情。
寿辰后第三天,在牛庄路中国大戏院举行五天义演。“戏提调”金廷荪煞费苦心,最后遵照杜月笙指示,排定五天节目:第一天到第四天,有梅兰芳演出《龙凤呈祥》、《打渔杀家》(与马连良合演)、《樊江关》、《四郎探母》,第五天,孟小冬才出场。杜月笙特地关照,送花篮一律折价,每只五十万元。有人一送就是十只,有的高达二百八十只。演出剧目中没有梅兰芳的戏份。孟小冬与赵培鑫、裘盛戎、袁世海合演《搜孤救孤》。
我无缘看到孟小冬在大世界的演出,她北上与梅兰芳合作,我更无法看到;可是知道梅、孟之间的恋情故事。此后,她隐居不出,我以为从此不会看到孟小冬的戏。不料,这一次她竟不避嫌疑,不怕小报界造谣生事,而来沪义演。我当时在报界工作,我二哥又是票友,送一笔礼,有幸成为座上客。中国大戏院门外墙头上贴满孟小冬小姐登台志喜的红纸喜报,场子里,花楼,正厅,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孟小冬一出场,满堂彩声,一段唱完,彩声不绝。全场观众陶醉在她那动听的余派唱腔中,边听边赞,似狂似醉。我看京剧数十年,这一次我享受到了京剧的神韵妙音,终生难忘。
听说孟小冬离沪前整理行装,姚玉兰送上珍贵首饰,孟小冬谢绝。姚玉兰称首饰是酬谢,孟小冬答道:杜先生对人的恩情,报答不尽。姚玉兰听不明白,问杜,杜月笙只谦逊一笑,不作回答。
杜月笙寿辰结束,为了答谢各位名伶,撑起病弱的身体,和大家在法租界海格路花园合影一帧,又赠每位金表一只,都到全了,独少孟小冬。她不与梅兰芳同台,也不和梅兰芳同座合影。此时此刻,她已坐上火车离开上海,带走了无尽恩怨和爱恋。
杜月笙对孟小冬一见钟情,追求了20多年,晚年终达成所愿
拜见“冬皇”
1949年,香港永华影业公司购买了我两部中篇《盐场》和《红森林》的版权(《盐场》拍摄成影片,改名《怒潮》,舒适导演并任主角)。永华主办人李祖永,亲笔专函邀请我去香港任编剧。
李祖永祖籍宁波镇海小巷李家,先后毕业于清华大学、美国亚姆罕斯脱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在上海光华大学历史系任教,后主持大业印刷厂专印国民政府发行的钞票。八年抗战时期,大业厂在杜月笙的帮助下,搬至重庆,李祖永由此发财,而杜月笙却受到冷遇,参加反蒋秘密活动。1945年,国民政府收购黄金,加印钞票,杜月笙闻讯,与李祖永合谋,“大业”多印钞票,抢先购买黄金,引起市场混乱,使国民政府收购黄金不能得逞。蒋介石震怒,立案法办,即“黄金案”。杜月笙设法离开重庆,以准备“反共”为名,到屯溪与美国海军军官陶乐斯合作,蒋介石奈何他不得,只抓住李祖永。李祖永早就将印钞票收黄金的巨额金条,空运到香港,因“查无实据”,拘留一个月后获得自由去香港。在张善琨鼓励下,创办永华电影公司,设备新,规模大,聘请全国著名电影编、导、演和摄影人员,第一、二部影片《国魂》《清宫秘史》一炮打响,双炮震天。“永华”成为亚洲电影帝×。李祖永也由富商绅而成为中国电影业巨头。我第一次与他见面,真是惴惴不安。一个还未进身电影界的无名小卒,焉能在电影界巨头前显丑。李祖永却热情接待我。我自称从未写过电影剧本,本不能胜任电影编剧。他取出我的小说《盐场》和白沉改编的电影剧本称道:你的小说接近剧本,有悬念,有高潮,剧本仅仅将我的小说分回改为分场,一模一样。他一语道破电影编剧的诀窍,我也由此入门。
我到香港无熟人,去找《盐场》导演舒适。舒适父亲舒石文,是梅党,舒母常为梅兰芳缝制戏装。他自己又酷爱京剧,常登台演唱。我提起我看过孟小冬的《搜孤救孤》,可惜从此看不到她。舒适告诉我,孟小冬已是杜月笙的小妾,平时不出闺房,而李祖永与杜月笙相熟,常去杜家。我得到指点,就将我想拜望“冬皇”的心愿,对李祖永透露。
三天后,李祖永要我一起坐车到坚尼地台18号,去拜见杜月笙。事先电话联络,一按门铃,一个女佣笑脸欢迎熟客。第一间是客厅,摆设简朴而有风度,正墙挂张大干画幅,有气派。杜月笙穿一件衬衫(他始终穿长袖,因掩盖手腕上的刺花),正襟危坐在大藤椅上,见知交上门,一摆手,请客人坐在他侧面的长藤椅上。李祖永壮实的半身占去大半座位,我在大亨面前,只有侧身而坐。杜月笙和李祖永寒喧,对我这个二十多岁、其貌不扬、又无名声的年轻小伙置之不理。我只得抬头看望一只扁长的鸟笼,笼里百灵鸟只跳不叫。杜月笙和李祖永交谈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后,凌厉的目光朝我瞥视。李祖永这才想起,说一句:“他是我从上海请来当永华编剧的——沈先生。”照理,我见大亨应该起身鞠躬。忽然心里有一种不卑不亢的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使我不肯屈从强盗扮书生的落魄大亨。我记起在上海一位老友李之华事先告诉我,到香港凡与杜月笙等辈的人相见,只要提一个人的名字,碰到难事,可以得到方便。于是在李祖永介绍之后,我随即有意无意地说一句:
“上海的严先生要我向你问好! ”我口气随便,却惊动大亨。他居然撑起病弱的身体,恭敬地回复我:“严先生好哦? ”我不知道“严先生”是谁,看到杜月笙如此郑重恭敬地向“严先生”问好,我也只得站起来回答:“好! 好! ”两人为这位我从未见面,也不知何人的严先生致敬后,坐下,使在一旁的李祖永又惊又呆,一定在猜疑我这个小青年的不明来历。
李祖永连忙提出我到杜府的来意。杜月笙毫不犹豫,欣然拍掌,招呼女佣:“禀告孟老板,上海来贵客要见她!”因为当时杜、孟尚未正式结婚,称太太不合适,只得以京剧界的尊称“老板”,而“贵客”又是谁? 我是“贵客”? 一定是因为“ 严先生” 之身价使我这个无名小卒成为上海贵客。可是身为“冬皇”的孟小冬是否买账? 不肯见我,我又怎么下台? 或许来自上海的“贵客”是非见不可的代号? 正在我(包括李祖永)为冬皇是否接见我们而心神不宁之际,忽然门外女佣举手将门帘掀起,也就在这一忽儿,孟小冬轻步走到门前站定,一个光彩绚丽的“亮相”。冬皇在舞台上扮演老生,一身古装,或青衣布帽,或相巾道袍,清秀脸面,下挂长髯,虽洒脱也宽松。她今天,身穿一件淡米黄色的旗袍,贴身而苗条。乌黑的头发梳着略显蓬松的发髻,脂粉不敷,面净齿白,大方漂亮,仿佛一支出污泥而不染的水仙。她伫立在客厅门外.双眸朝客厅里流丽顾盼,令人惊喜。杜月笙轻声重复一句:“上海贵客沈先生拜见——”,谁都以为“冬皇”会步入客厅,没想到,孟小冬意外地向我做了一个舞台上“请”的舞势,回过身,朝自己闺房走去。
我一时为“冬皇”突然邀请发呆,连杜月笙也好久才回过神来。他笑着做个“请”的手势,我连忙走出客厅,卑逊地落后三步,轻脚慢步跟随“冬皇”。女佣又举手掀起闺房门帘,冬皇再回身用手势邀请,我才敢进人宁静的“皇室”。只见一张白铜床罩着浅蓝珠罗纱帐子,四周是乳白色镶金边家具,既富丽又纯洁。床前一张搁脚绿色藤椅,对面一张小藤椅,白色墙上挂着一把胡琴,还有一帧配着狭长镜框里的有些模糊的旧相片:《武家坡》剧照。没有王宝钏,只有孟小冬饰演的薛平贵孤单一人,显得奇特和异常。
在我浏览闺房之际,女仆送上盖碗龙井茶和名伶上台前润喉解渴的精巧小茶壶。女仆退出。我不敢先开口,孟小冬沉默等待后,才启齿问讯:“沈先生从上海来?” 我回答:“是。”她喝一口香茗,又问:“上海还唱京戏? ”我回答:“对。”又是半晌沉默,她双目向我怔视,再问:“程砚秋,程老板可登台? ”我点头。她还问:“麒麟童仍旧演戏? ”她一一问候,唯独不提梅兰芳。我猜想她是故意回避或是有意不提,怕被非议。她不问,是要我主动提出。于是我只得提起梅兰芳,让她释怀和放心。我也就用刚才回答别人近况的语气,放慢声调地不问自答:“梅兰芳,梅大师也上台演《穆桂英挂帅》,盛况不减当年,观众十分欢迎。”我边说边观察冬皇的面色。她竟毫无表情,漠然地只点点头,表示听到。然后一片沉默,再也无话可说了。正好女佣掀起门帘,向女主人禀报:“客厅里李先生要回府,请客人——”我见孟小冬要我入闺房和问讯的私事已完成,就趁机起身告辞。我出房门,走几步,听到房门关上,冬皇仍将自己禁闭在金丝笼里。
孟小冬不姓孟
李祖永在客厅门口等候。我向杜月笙道谢,他竟送我——是送那位“严先生”。到门口,据说杜月笙到香港后,从来不送客。“严先生”究竟是谁,我至今也不知道。
车夫拉开车门,我发现车厢里有鸟笼一只,就是我刚才在客厅无聊时观望的那只鸟笼。我不禁奇异,车夫郑重地解释:“这鸟笼是杜先生送给沈先生的。”我从不养鸟,香×狭小的住屋放不下这扁长的精巧鸟笼,就要车夫退还。李祖永在旁插言:“杜先生的东西,你要也要不到。他送给你,只许收,不许退。你不要,我拿回去。”上车后,李祖永急切地问我与孟小冬见面情况,我照实相告。李祖永边听边点头,好像知道所有内情。“那把胡琴,是杜先生气喘病发后,孟小冬自拉自唱余派戏,安慰老杜。那张照片? 我猜想是她把梅兰芳扮王宝钏的半张照片像反折了压在后面。”说罢,得意地哈哈大笑。忽然又泄露秘密地告诉我:“孟小冬原本不姓孟! ”这对我是震动人心的隐私。
不等我提问,李祖永直言相告:“我听杜月笙说,清末民初一个冬天,孟家班去北京城郊宛平县,班主孟七率领十数人,在董家村祠堂演出文武戏目,从未观看过京戏的乡民,济济一堂,空前热闹。日、夜两场,总有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穿衣单薄,立在戏台前,抬头仰视,戏台上帝王将相,锣鼓声和琴弦声以及角色的唱腔,使小姑娘着迷。她目不转睛地从开锣戏看到完场,日场看完,她也消失。夜场还未开锣,她已抢先立在台前。直到夜场结束,她又不知去向。第二天,她照样无声无息地来来去去。日夜场之间,她去哪里吃饭? 夜场后已是深夜,满天风雪,她又怎么冒着寒冷摸黑回家? 演员们爱上了这个小戏迷,看到她日场散场后不走,就将自己吃的窝窝头送给她。她羞怯地低声道谢,将窝窝头塞进嘴里,看来她是忍饥挨饿来看戏。第三天结束,戏班向观众告别,她就不走,又羡慕又难舍地目睹演员们躺下睡觉,她才悄悄离去。第四天早晨,戏班收拾戏箱,正要出发,小姑娘急急赶来,跪在孟七身前,恳求孟七让她入戏班。戏班都喜欢这个小戏迷,可是唱戏是一个非常艰难困苦的行当,小小姑娘能否经受得住? 而且,私自带走孩子有拐骗之罪。孟七在两难之中,去见小姑娘爹娘。小姑娘父亲姓董,所养子女六个,衣不蔽体,食不充饥。这几天,小姑娘为了看戏入迷,家里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她的魂已被戏班勾引了去,留住她何用? 于是,一口答应。孟七付给他们一笔钱,父亲拒绝,他不是卖儿卖女,而是希望女儿找到一条生路。小姑娘姓董,无名,大家叫她小董,进了孟家戏班,要改姓孟,又是在冬天进戏班,她的艺名就叫’孟小冬’。”
李祖永津津乐道地叙述孟小冬不姓孟的故事,我仍在回想刚才在孟小冬闺房看到、听到的种种细节,尤其当我提出梅兰芳名字时,她的表情和一闪而过满溢着感情的眸光。她和梅兰芳分离后,身在杜家,陪伴病人,喂药服侍。白天她自拉自唱曾与梅兰芳合演的《武家坡》,夜晚梦见自己与梅兰芳合演的《游龙戏凤》。二十多年来,她始终孤苦伶仃,独自一人,沉湎于寂寞、冷静、澹淡空虚的生活里。这一次,我提起梅兰芳,使她从迷梦中苏醒,才恢复片刻的神气。以后的日子又将如何度过?
“冬皇”一段情
初见孟小冬后不到半月,李祖永又神秘兮兮地约我坐车去杜家。一进客厅,只见方桌上有一对尺半高的寿烛,烛火照红客厅里从未有过的喜气,已经高朋满座:马连良,杨宝森、杨宝忠兄弟,俞振飞,姚玉兰等。孟小冬和杜月笙并坐在沙发藤椅上。我们去晚了,女佣只得从别处搬来两只座椅。李祖永因自己是不速之客而向大家做了个手势,打招呼,和我一起坐在屋角里。
马连良继续他刚才的谈话,说今天是孟老板生日,为了纪念,请寿星唱一段余派戏。众人轻轻鼓掌。我当然高兴,可以听到我崇拜的冬皇近在身边清唱一曲。女仆从里面取来那把在墙上的胡琴。杨宝忠亲自操琴。不料孟小冬未唱先开言:“各位余派门生、兄长,今天承蒙光临,真是千载难得。我是理应请各位先唱一段余派,作为纪念。”
“冬皇”虚逊,说得也在理。各位谦让,马连良一马当先,带头唱《战太平》。我没想到马连良的余派戏也唱得如此好,一改他独特的马派腔调。大家鼓掌后,杜月笙问他:“马老板余派戏唱得真好,为啥不唱余派? ”马连良以饰演诸葛亮的手势和声调,自叹自嘲:“如今有余派正宗嫡传’冬皇’在此,区区马连良岂敢献丑? ”说罢抱拳向大家作揖。大家笑了,接着轮到杨宝森,其兄杨宝忠操琴,珠联璧合。杨宝森唱一段《文昭关》里的快三板,真是快而不乱,一气呵成。大家连鼓掌都来不及,只得连声叫好。他一曲唱罢,众人才松口气。我这一次一连听到两位京剧大师平时不露的余派好戏,真是万幸。接着是俞振飞,他双手摇摆:“我只会唱昆曲,昆曲里没有余派戏目。”轮到姚玉兰,她却伸手邀请孟小冬。大家的目光都注视孟小冬,等待多年未听到她的唱声,期望她能在这千年难逢、群英密集的时刻,唱一出大家纪念余叔岩,又是祝贺她自己生日的戏目。她慢慢地从座椅上起身,亭亭玉立,启齿开口,近乎耳语,但琴师从她的口型可以领会她想唱哪出戏:《武家坡》导板。杨宝忠的京胡出名,在戏院里他一出场,就满堂彩声。按菊坛规矩,角色未获采,琴师不可先声夺人。杨宝忠不管,他的琴声总是先角色的唱声得彩。今天,只有今天,他竟老老实实、平平稳稳地拉出“导板”过门,说明他对“冬皇”的尊敬。杨宝忠的导板过门,拉得比平时缓慢悠长,所有的人都纷纷凝神聆听“冬皇”开口。“冬皇”唱了,唱得那么低沉而余派韵味特浓:“一—马—离—了—西—凉—界!”真动听,真过瘾。似乎听到余叔岩本人在唱,又似乎听到三十年前她与梅兰芳合演《武家坡》时唱那段“导板”的回音,大家正满怀激情,又聚精会神地等待她唱那段更令人倾倒的西皮原板,杨宝忠操起“原板”过门,谁也没有想到,也没有料到,“冬皇”忽然从薛平贵回到孟小冬,她抱拳向大家拱手,不再继续唱了,还向女佣吩咐:“开饭吧!”她又对大家深深鞠躬,然后转身走出客厅,头也不回。难道怕人发现她抑制不住内心感动的表情,还是有其他原因?
“冬皇”的这一意外举动,使所有的人都惊讶,又都不敢出声。只有杜月笙依旧笑脸招待客人。
几天后,我遇到舒适,提起此事。他想起来:“抗*战胜利,天津电台邀请名伶广播,孟小冬也请到。她唱《武家坡》,也只唱一句导板,就不唱了。”
孟小冬与梅兰芳在热恋前后,多次在舞台上合演《武家坡》。薛平贵在出场前,先一句“导板”:“一马离了西凉界! ”出场接着唱大段西皮原板,一句一彩,与饰演王宝钏的梅兰芳两人合唱合演,一直到夫妻相认,大团圆结束。是一喜剧。可是冬皇与梅兰芳在舞台下,生活里,只有一场热恋,没有喜剧大团圆,而是悲剧永分离。他们的热恋只是其漫长人生路上的一小段,是涓涓爱河里的一个漩涡,刚开始一闪光即消失完了。冬皇在退出舞台淡出人间后的隐居生活里,偶尔独唱当年与梅兰芳的《武家坡》时,也只唱一句“导板”戛然而止。她和梅郎那场人尽皆知,又都不了解她内心的热恋,来得快,去得也快,仅仅是唱腔里的一小段。这一小段饱含着凡人的悲欢人情、真善人性和人生沧桑。这是一段不了情、也是一段未了情,永远不会终止,也终身不会忘记。
读者来信道破谜团
我两次亲历杜府,亲见孟小冬闺房独异的布置;亲闻她演唱曾与梅兰芳合演《武家坡》的只有开始就完了的一小段导板,使我在脑海中凝成了一个比喻:曾在舞台上辉煌一时,在舞台下,遇到 磨难波折而贞节刚烈地自我奋斗、挣扎的冬皇,如今恰似杜月笙手中金丝鸟笼里的小鸟,委屈顺从,哀唱令人回肠荡气的一段情曲。这是一个使人难以相信的“谜”。这个谜团,也令世人费猜难解。直到三十年后,在我偶然见到一个人,听到他的两段话,才得以破解这个谜底。
1986年,我在《新民晚报》发表长篇连载《大亨》。在刊登到杜月笙出场后不久,报社转来一封读者来信。写信人具名黄国栋,信笺文字用钢笔誊写,毕恭毕敬,自称是杜月笙生前雇佣的老账 房,抗*战时,杜先生命他留在上海杜公馆,并处理一切事务,今见《新民晚报》连载《大亨》,在记述杜月笙生前事迹,怕有错误,希望作者近期内到他家一叙,企盼之极。我接读信后立即去报馆了解,答复是黄国栋确实是杜月笙长期雇佣的账房。此人解放后曾入狱,最近才释放,系民主党派人士。对于这个曾入狱才释放的杜家账房,我不免犹豫,可又非见不可,就按照他信封上的地址:凝和路,前去拜访。
这条弄堂很长,据说弄内所有房屋都是他黄国栋的房产。入狱后已经充公。他如今住在弄内一幢屋子的第二层一间前楼,我叫了几声,无人答应,正欲离开,房门轻轻开启,露出一颗人头。我 看了吓一跳,竟与杜月笙非常相似。他问我姓名后,客气地请我进房。房间布置特别,朝南正面墙前供一佛像,燃点香烛。南窗下,有一张香妃榻床,床前一张玉石面方桌,方桌四周有大小沙发四只。我坐下,他倒茶。只见他六十开外,脸色清癯而精神充沛,哪像从牢狱里出来,而仍是杜公馆掌管一切的总账房。他先称赞我写的《大亨》,还从抽屉里寻出一封书信,说是杜月笙的两个儿子 读到《大亨》后,才知道他们的父亲出身贫困,受尽苦难。以后作者如有任何需要,他们当竭力支持。我当即谢辞。然后黄国栋转入正题:徐铸成发表《杜月笙传》曾遭中断,因文章中提到杜月笙死后,其四太太因有外遇而堕落,与事实不符。我回答:杜月笙的原配妻子沈月英,嫁给杜月笙后,因曾与她的表兄发生恋情而遭遗弃。四太太是姚玉兰,决不会发生如此丑事。然而由此我也告 诫自己,以后凡写传记,必须调查清楚,真实无误。
两人在交谈中,我环顾四周,发现墙上挂满书画。有张大千、徐悲鸿、刘海粟、齐白石等各大师佳作。而更多的是梅兰芳的画,有直幅,有扇面。我问黄国栋,他笑着答称,上海沦陷,梅兰芳从香*港避难到上海,为了摆脱日伪的纠缠,蓄须明志。然要养活一个剧团,因无收入而经济拮据,便卖画为生。然其名声和作品不能与诸大师可比,买者少,价也低。在重庆的杜月笙知道此事,特命上海的黄国栋,凡梅兰芳的画,尽多收买,而且出价不菲,于是黄国栋以自己的名义,收买梅兰芳的画,让梅兰芳能保住他的剧团,直到抗战胜利。此事传到天津,孟小冬感激杜月笙仗义,也为她的心上人梅兰芳在困难中得以解救而放心。她始终记得杜月笙对梅兰芳无私帮助的恩情。
黄国栋还告诉我:1948年,平津被解放军围困,兵临城下使孟小冬十分恐慌。如动武炮轰,城里人民将成炮灰;如和平解决,军队进城后,要清算一些名人、阔人。正在慌乱无主、坐以待毙之际,上海的杜月笙派来一架专机,和姚玉兰亲笔书信,迎接孟小冬等人离开危城。孟小冬将有价值的重要物件,尤其是与梅兰芳合拍的剧照和其他珍贵物品,放在箱里,坐飞机到上海,亲如姐妹的姚玉兰在茂名公寓大门口迎接。杜月笙在十七楼房间里等候。孟小冬像死里逃生,见到他们如见亲人。双手握拳,深深行礼,以谢救命之恩,从此她身入侯门,成为杜家的人。
黄国栋告诉我这两段真情实事,解答了冬皇心甘情愿侍奉病弱的杜先生的疑问,和她毫无名分也无所求地给她的恩人喂药、抚胸,还自拉自唱一曲《武家坡》,也常常是只唱一句“导板”而停住。杜月笙知道,冬皇仍缅怀梅兰芳,如今却投入大亨怀抱,不禁暗暗得意,露出满意的笑纹。
杜月笙留下遗嘱
我两次拜访孟小冬后,再也没去杜家。只听说她要和杜月笙正式结婚。这喜讯并非意外,然其中原委颇令人深思。孟小冬每天在杜月笙发病喘息时,喂药侍候。有一次,姚玉兰向她表示谢意,辛辛苦苦代她侍奉丈夫。孟小冬无可奈何地轻声喟叹,自言自语:“多蒙杜先生仗义,接我到上海,又到香港,我理应一心侍奉。可是我丫头不像丫头,女朋友又不算女朋友……”姚玉兰心明脑灵:堂堂一品冬皇,全身心投靠杜家,却无应有的名分。她告诉杜月笙,杜月笙也说出心里话:“我怎么不懂? 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否肯委屈下嫁给我这个已经失势的大亨! ”最后决定举行婚礼。由姚玉兰主持,不宴请客人,只是姚玉兰几个儿女,点燃花烛,合家拍全家福。从此,有来客称她杜太太,不再叫孟老板。姚玉兰管理家务,姐妹相称。杜月笙还告诉孟小冬:“你是我正式太太,将来可以分到遗产。”好像之所以举行婚礼,不是抬高自己身价,而是让孟小冬得到他恩赐的财产!
有一天,香港《大公报》刊登“黄金荣自白书”,并配有黄金荣在“大世界”门口扫地的照片。杜月笙要万墨林读那篇“自白书”,当读到1927年蒋介石背叛革命“四—二”大屠杀时,黄金荣独自承担责任,不提杜月笙。杜月笙一笑,不是黄金荣承担罪责,而是共产党对他杜月笙放过一马,另有用意。果然,1950年,中央政府要在香港开办交通银行,特聘杜月笙为董事长。他欣然答应。台湾报纸骂他是“垃圾”,共产党却不记前仇,还当他是个宝!
再接着,在小圈子里暗暗流传:北京为了统战,争取香港的知名人士回大陆,名单上有杜月笙、黄绍兹等。还特派王晓籁和黄振世与杜月笙联系,杜月笙喜出望外。当年被国民党逼离上海,如今可衣锦荣归,至少能当个政协委员。孟小冬又忧又喜,她不在乎衣锦荣归,而是如果见到现在有一定政治地位的梅兰芳,或是梅兰芳知道过去的恋人下嫁流氓为妾,一定会受到流言蜚语,损伤他的心灵和名望。
谁知天下事常常出人意料。某日,我与写《风萧萧》《鬼恋》而著名的作家徐訏在九龙香岛酒店喝咖啡聊天。我们坐的是小圆桌,邻座有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魁伟,女的穿一套中山装。徐訏和男的点头招呼。正当我们谈兴正浓时,突然闯来一个汉子,拔出手枪,“啪! ”的一声,一道红光,从我与徐訏之间闪过。我吓得仰面跌跤。又听到一声枪响,二楼宾客纷纷逃跑。徐訏躲在桌子下,过来将我扶起,指指我身旁刺客扔下的手枪,要我快走。我们刚下楼,巡警赶到。我走出酒店,心有余悸,还以为有人行刺我。徐訏附耳相告:凶手要刺杀邻座那个男的,名叫黄绍竑,是浙江省主席。那位女的是国大代表。第二天,报纸上未发表任何消息。那位黄绍竑当晚就由人送回大陆。杜月笙知道此事,再也不敢“妄动”,只有留在香港,也免除了孟小冬回上海的忧虑。
我那时,正从上海探望母亲回香港,向永华公司经理李祖永销假。李祖永要我改编《水浒》里的林冲故事,他告诉我,杜月笙病重。我关心的是孟小冬。我猜想,孟小冬也一定情绪不安,因为香港报纸上已登载北京下令禁演不少京剧:《四郎探母》《乌盆计》《游龙戏凤》等。其中有她的拿手戏,禁演也就是对她的“禁止”,也有她与梅兰芳合演的老戏。她关心梅兰芳在解放后满怀激情,会不会由此而失落和沮丧。
不久,我又听李祖永说杜月笙病情加重,他要亲信代写遗嘱:一是他死后棺材要葬在上海高桥杜家祠堂旁,表示活不能回乡,死后坟也要做在上海。二是他有十万美金(由宋子安代为保存,是他在杜美路的别墅,原是他开设的赌场,抗战胜利后卖给美国领事馆),作为遗产,遗留给姚玉兰和孟小冬。可是在临终前,台湾方面派来陆京士,奉蒋介石之命前来慰问;并告知杜月笙遗嘱必须修改,将落葬地改为台湾,遗属须亲自送棺材到台湾,才能接受十万美金遗产,这是命令,也是要挟。杜月笙在弥留之际,为了这笔钱,也不得不修改遗嘱。最后,上海滩大亨杜月笙,吐出最后一口怨气,怀着一肚子遗憾,于6月16日逝世。
孟小冬与姚玉兰(左)
丧事一切由陆京士做主,他向各界发出讣告。可是《大公报》负责人因讣告上写着“中华民国”字样不宜刊登,便改为报丧消息:将“民国”改为公元。开吊之日,我也去旁观,只见孟小冬穿身黑色丧服,低下头站在姚玉兰身后,不让别人注意。陆京士要求杜家遗属随棺木去台湾。姚玉兰携带子女随行,却不见孟小冬。她自认服侍大亨杜月笙只是为了报恩,有恩无爱,如今“恩人”死了,情也完了。她不愿以杜太太的身份出头露面去台湾,领遗产,遭受人们的耻笑和奚落,她要维护冬皇的尊严。
隐居台南小城
姚玉兰从台湾回来,将孟小冬应得的遗产交给她。她和孟小冬商量,泣诉自己身世,还赤诚相告:当初姚玉兰的父亲一斗金和妻子小兰英及她的两个女儿——玉兰、玉英,在黄金荣开办的黄金大戏院演出,母女三人合挂一块头牌,轰动一时。大女儿姚玉兰唱须生,小女儿姚玉英演武旦,姐妹二人亲热和谐。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议:她们是面和心不和,后台让戏,台上抢戏。原来玉英是小兰英领来的养女。杜月笙那时已有三位妻妾,都是平庸无用的家庭妇女。他自己爱京剧,很想再娶一个女戏子,看中姚氏姐妹,就托黄金荣的媳妇李志清为自己去说媒。小兰英出身梨园世家,既正派又厉害,岂肯将女儿送给流氓出身的大亨? 可是一家门正在黄金大戏院演出,在大亨手掌中,如不允亲,很难过门,以后也休想在上海以及其他各地上台。万般无奈,要两个女儿自己表态。小兰英想把养女玉英出嫁,玉英死也不从,还以死威胁,玉兰为了解除母亲困难,只得被迫答应。小兰英见爱女坠入虎口,心痛如割,在玉兰下嫁杜月笙后,她将戏班解散,独自一人进尼姑庵,以修来世。玉英也辞别养母而去,不久病逝。姚玉兰住进杜月笙购买的辣斐德路一栋楼房里,从此不再演出,成为杜月笙掌上玩物。她又知道母亲削发为尼,玉英因病而故,此中怨情,无处诉说。而对杜月笙不得不殷勤侍候,对外是杜月笙四太太名分,虽光彩也被人奚落。好在来了孟小冬,替代自己,落得退位。如今杜月笙一死,一了百了。她决定脱离被困三十年的杜家,重获新生,另外嫁人,向世人表示自己与杜月笙无爱无缘。
孟小冬听后,相抱哭泣。她们决定离开这牢笼一般的基尼地道的房屋。孟小冬另外租屋虽小,屋宽勿如心宽,地点偏僻,冷静,无人来往。她摆脱杜月笙小妾的名分,单身一人,独自生活。她丢弃原来那套华丽的家具,小屋里布置朴实简单,墙上依旧挂着胡琴,那张《武家坡》的剧照,不单是她饰演的薛平贵一人,而是将一直“折在背面的梅兰芳”重又捋平,成为两个人的合影。她平时,总默默回想过去“一段情”的难忘情境,轻声练唱余叔岩教她的余派唱腔。最后,也总是眼望着那张《武家坡》剧照,自拉自唱。现在和过去不同,唱了导板,还继续唱原板。她多么希望自己和梅兰芳的热恋,不是一开头就完,而是能继续,虽然渺茫,却多么期望啊!
自后,她在报纸上看到梅兰芳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中国文联副主席等高级职位,从内心深处为梅兰芳高兴,甚至懊悔自己不该离开放区,跟随杜月笙到香港,成为被人耻笑的大亨姨太太。虽然留在北京或上海,也不能和梅兰芳一起生活,同台演出,但只要走近一些,靠拢一步,看梅兰芳等的演出,感到欣慰,也是“一段情”的继续。孟小冬在喜悦和期待中度过孤独生活。不料,到1961年8月,传来梅兰芳因病逝世的噩耗,她真是惊惶失色,扑在那张《武家坡》剧照上,放声恸哭。从此期望变成绝望,“一段情”的继续也就断绝。几度想自尽,可是她看到那把胡琴,想起她还要传播余派艺术,这是她活着的唯一使命。她必须振作起来,自己已无法登台,想招学生教学,让余派戏能重登舞台。
可是历史无情。绝灭人生的逆流将中华民族大好河山冲击得破烂不堪。1966年发生的“文化大革命”,排山倒海一般淹没全国,京剧界首当其冲:马连良、周信芳、俞振飞、盖叫天等,曾与她同台,还在杜家唱余派戏的几位名角,被批倒批臭。余派老生李少春、梅派弟子言慧珠也遭毒害而惨死。还有评弹界的蒋月泉、张鉴庭、唐耿良等,在1950年到香港访问演出,后来留下到杜家为杜月笙演唱《三国》、《林冲》等。在“文革”中这九位名家被套上“参加特务组织”的罪名,那杜月笙岂不成了特务头子? 杜家是“特务窝”,自己当时就在杜家,当然就是特务老婆,罪名不小。她恐慌而不安。更为严重的是“文革”的汹涌恶浪,竟冲到香港。电影导演朱石麟因看到香港报纸上刊登戚本禹的文章《<清宫秘史>是卖国主义影片》,影片的编导成了卖国贼! 朱石麟又怕又急,颤巍巍站起身又倒下,中风死去。香港也有“造反派”,一些文化界名人家门口张贴“打*倒”的大字报。孟小冬又急又怕,不知何时何刻,恶魔会打上门来。在和朋友们商议后,决定悄悄离开香港,到台湾去避难。
孟小冬到台湾,因自己已经不是杜月笙的未亡人,不去杜月笙的坟墓吊唁,也不和杜门后裔,以及徒子徒孙联系,单独一人栖居在台南一个小城市里,那里依山傍水,六根清净,邻居们都不知道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坤伶“冬皇”。她自己也不出头露面,自称孟家妈妈。唯一一名女仆,料理家务。她每晨早起,吊嗓子练功,甚至放声高歌《游龙戏凤》《空城计》 《卧龙吊孝》《搜孤救孤》等余派绝唱。她不再去想自己曾是杜家牢笼里的金丝鸟,鸟笼已毁,金丝鸟也已自由飞出。她和梅兰芳之间的热恋,原只剩下短短一段情,现在梅兰芳也死了,这段情继续无望,也就埋葬在自己记忆里,让她淡淡遗忘。在大陆发生的“文革”,将余派、梅派和各派全都打倒,她四顾茫茫,看不到点滴希望。现在唯一值得自己记住的是教导她成为冬皇的余叔岩。她时时刻刻想起她的余师,日日夜夜回忆余老师身患膀胱癌,却忍受火灸般剧痛,一字一句教她唱,又勉强站起来,乏力的身体,倚靠着孟小冬,一招一式教孟小冬的动作。余叔岩大汗淋漓,孟小冬热泪盈眶。余派嫡传的孟小冬,承传余老师的衣钵,应该使余派唱腔传播人世,决不让“文×”的逆流毁灭中华民族的文化精华,使之灭亡,也不该因自己告别舞台而使余派因此湮灭。她有责任, 也是使命,将余派唱腔继承下来。于是她与三五知己商议,决定招收学生,免费教学余派唱腔。不出一日,两三男女青年慕名来报名,已是人生晚年的孟小冬,每天在开课前夜,戴上老花镜,将自己保存的剧目唱词,一字一句誊写几份。第二天,学生来到,她不计酬劳,不畏辛劳,像过去的余叔岩教学自己那样,一字一句一腔一调,反反复复,唱了又唱,在她的严格要求和不辞辛劳的教导下,学生们都唱得有模有样。他们还将孟小冬的余派唱腔录音,制成音盒。学生都约略知道这位孟老师的经历,可是她只字不提,好像她没有过去,过去只在她梦中。
1977年5月25日,孟小冬病逝,享年七十。她带走了一生坎坷的悲欢命运,与世诀别;可是她继承余派,使余派艺术流传下去,是保存中华民族文化精华的卓越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