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一声笑——尽显建安七子之首孔融的风骨
来源:说历史的女人
小引
东汉末年,皇帝换得比走马灯还快。有的登基不到一年就被废,有的还没得及看清这个世界就夭折,有的好不容易长到成年,对于朝政,要么“你问太后”,要么“你问宦官”,要么被枭雄们吓得一身冷汗。最可悲的是东汉最后一位皇帝——汉献帝,一生活在被人控制的阴影中。董卓挟持他去长安,董卓死了,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曹操没了,曹丕直接请他禅位,从皇帝变成“山阳公”。
可就是这样一个软沓沓的皇帝,却贡献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精彩时代:群雄并起,如星汉灿烂,魏蜀吴三足雄峙,连仗都打得奇雄险峻,更有曹氏三父子和一群个性高蹈的年轻人,以超拔的文学建树和张扬的性格特色,凸起一个时代的脊梁,后世谓之:建安风骨。
这群年轻人,就是人们说的“建安七子”。
建安七子
孔融:我为卿狂
建安是汉献帝的年号。
孔融是建安七子之首。对,就是小时候那个让梨的孔融。
但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关于孔融,人们知道的,始于让梨,也终于让梨。至今想起来,仿佛孔融一直在书本里不曾长大,还是那个扎着可爱朝天髻,捧着一个大黄梨的乖巧少年。
读过《世说新语》的人,可能还知道一则关于孔融的小故事,大意是说:孔融十岁的时候,跟随父亲到洛阳拜访李元礼,当时来访的人大多是才子、名流和内外亲属。孔融就对门官说:我是你家大人李府君的亲戚。门官听小孩这么大口气,就让他进来了。
入坐后,李元礼好奇地问:敢问小公子和我有什么亲戚关系呢?”孔融说:古时候,我的祖先仲尼曾拜您的祖先伯阳为师,照这样推算,我和您就是世交了。孔融的话,让大家目瞪口呆,继而赞不绝口。
就在这个时候,太中大夫陈韪后脚也到了。看到举座都在赞叹孔融,陈韪看了看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屑地说:小时候聪明伶俐,长大了未必就能出众。(原话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孔融立刻回应说:大人您小时候,一定是很聪明的了。一席话说得陈韪无地自容。
聪明,机智,从容,懂礼貌,小孔融在度过了了的少年时期之后,就像一条鱼,倏尔沉入时光的水中,等他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时,已是一个诗书饱学,狂放不羁的年轻人。
此刻的孔融,已经不需要再拉着父亲的手,四处拜访名人了,因为他自己就是名人,靠着诗文在士林中声名鹊起,追随者众,堪称一方名儒。
只是长大后的孔融有点出人意料,仿佛一颗清秀的兰花种子长成了一株粗枝大叶的蓖麻。
孔融在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孔宙去世,孔融曾经悲痛过度,需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州里因而称赞他的孝行。但长大后的孔融却说:父子之间有什么恩情呢?孩子不过是父亲情欲的产物。母子之间又有什么母爱呢?就像一件东西暂时寄放在瓦罐里,倒出来后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平心而论,这种话即使放到今天听来都有点惊世骇俗,就别提以孝为本的汉代了。
名士之狂狷,自古有之。狂而进取,狷而自守,这是文武之道。但孔融并不中庸,他恃才傲物,任性而为的作派,过于放大的个性,并不是放几句厥词,标榜一下特立独行那么简单,最终竟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汉献帝时期,孔融升任太中大夫,此时,丞相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经成为东汉王朝的实际掌舵人。曹操,为人狡诈,生性多疑,世人对其多有惧惮。唯有孔融,根本不把曹操放眼里,动不动就出言嘲讽顶撞。
建安九年,曹操击败袁绍,攻下邺城,发现袁绍的儿媳妇儿甄氏长得好看,有心据为己有,谁知儿子曹丕也看中了甄氏,就向曹操请求把甄氏赐给自己。曹操只好摆出父亲的姿态,点头同意了。这个甄氏就是被曹植写进《洛神赋》的神女甄洛,可以想见,这个被曹氏父子三人同时惦记的女人,是何等美貌。
孔融知道这件事后,就给曹操写信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曹操当时没明白啥意思,回来问孔融:妲己后来赐给周公了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孔融淡淡一笑说:以你们父子现在做的事情推断,一定是这么回事!曹操这才明白过来,孔融这是在讽刺挖苦自己,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类似的事情还有。
建安十二年,曹操准备北上讨伐一个叫乌桓的少数民族部落,孔融又讥讽曹操说:“大将军劳师远征那么弱小的部落,从前肃慎不进贡木苦矢,丁零偷盗苏武的牛羊,可以一并讨伐啊!”
这种公然嘲笑领导的做法,实在叫曹操面子上过不去。曹操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已杀机暗生。
后来,曹操在全国颁布了一道禁酒令。孔融又站出来反对。
东汉末年,朝纲大坏,儒家士大夫不满现状,通过品评人物,来推荐人才,批评时政,被称为清议。做为一介名儒,孔融秉承这种清议之风,他曾写诗自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表现的正是他和儒家士大夫们清议的盛况。而名士与酒,就像英雄和宝剑一样相得益彰,是断然不可少的。在那样一个动荡的乱世,喝酒既是解脱也是逃避,既是借口也是出口,所以,当孔融听到禁酒令后,当即跑去跟曹操辩论。曹操说:喝酒误国,实干兴邦,夏商两代就是因酒而亡的。孔融说:你说错了!夏商两代是因女人而亡的,你干脆禁止婚姻好了。
曹操哑口无言,心头一万个杀心狂奔而过。
后来,曹操果然找来他的部下,为孔融罗织罪名,毕竟生死事大,何况是孔融这样的名人,舆论要先于大刀把身体击垮。
此刻,孔融的狂便显出致命危机。他曾和他的朋友,另一个狂徒祢衡相交,祢衡对孔融说:仲尼不死。孔融对祢衡说:颜回复生。如果是别人就罢了,问题孔融是孔子的后代,自称是自己祖先,这是大不孝啊。
更过分的是,孔融还说过“三人同行,两人聪俊,一人底下;饥年无食,谓宜食底下者,譬犹蒸一猩猩、煮一鹦鹉耳。”这话说的,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孔融则视人若猩猩、鹦鹉,也是大不仁了。
曹操收集到这些言论,暗示部下来告孔融,然后把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散播出去。传言如沸,溅起的唾星足以把孔融完全涂黑。曹操顺理成章把孔融杀了,时年五十六岁。
融也狂生耳,何来风骨。
读懂孔融,是在看了一出金华婺剧《海瑞罢官》之后。有专业人士介绍说:婺剧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文戏武做,武戏文做。所谓武戏文做,就是在武戏里不是卖暴烈狠打,而是卖法气派,卖细腻典雅,不是一上来就冲阵、刀枪把子对打,翻跟斗,而是慢慢酝酿气氛,吸引观众慢慢入戏。所谓文戏武做,就是文戏里演到大爱大恨,大喜大悲,演员的表演照例开阖很大,抢背,飞扑,其吃重程度均不下于武戏。
婺剧中,应天巡府海瑞刚要把明朝内阁首辅徐阶之子徐瑛以及他勾结的县令王明友、知府李平度押下去处决,忽然接到皇帝的圣旨,海瑞气得双手颤抖,摘下乌纱帽,奋力一扔,仰天长叹:苍天哪……时代的薄处,总有不屈的力量喷薄而出,艰难,却无比悲壮。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孔融。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成为社会主流思想,儒士逐渐成为主要的知识群体,并登上历史舞台。孔融是孔子二十世孙,做为孔子的后代和一名有着强烈忧患意识与社会责任感的儒士,孔融偏偏生逢乱世,乱得不能再乱,城头频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所以,他憎恨的,不得不用大恨,他悍卫的,不能不用大爱,甚至是自己的生命。这也让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主义情怀多了几许悲壮和血色浪漫。
权臣董卓总揽朝政时,想要废掉汉少帝刘辩,另立新帝,实现自己不知告人的野心。是时任中郎将的孔融勇敢地站到朝堂之上,与董卓争辩,言辞激辩。他争的是汉室的正统,辨的是董卓的图谋,不惜因此得罪董卓,被荐到黄巾军最为猖獗的北海国(治今山东昌乐西)为国相。
有些人的自讨若吃,是性格使然,有些人,则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心。
彼时的北海国,人心躁动,杀声震天,群臣都等着看孔融的笑话,不想孔融到北海后,召集士民,聚兵讲武,下发檄文,又亲写书札,与各州郡通声气,共同谋划。又慢慢集结官吏百姓被黄巾所蛊惑的男女四万多人,设置城邑,设立学校,重操先祖孔圣人旧业,传道授业,表显儒术,荐举贤良郑玄、彭璆、邴原等,因颇有政声,被时人称为“孔北海”。 文人的一已之力,在世道颠狂里,虽然微若烛火,但孔融从不放弃点亮理想的机会。
孔北海有一次骑马出行,在路旁看见有人在坟墓边哭泣自己的亡父,脸色却一点都不憔悴。他认为这个人是在假哭,肯定是个不孝之子,就拔剑把这个人给杀了。儒家重视孝道,而孝顺和忠君是一脉相承的,生而为人,如果连孝这个做人的基本品德都没有,真的是人间失格,不配为人了。孔融少时便以孝闻名,他杀了这个人,决不是一时兴起的鲁莽之举,他想竭力扶住摇摇欲坠的汉天下的根基。
孔融担任将作大将时,当时朝廷想恢复肉刑,是孔融出来竭力反对,他引有孔子的话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刑法不是除恶长善的办法,反而会断绝人为善的途径。他还举出鬻拳,卞和,孙膑,巷伯,司马迁等古人身体被残害的例子,竭力说服皇帝放弃肉刑。依然是儒家以仁为本,以民为本的思想,他希望统治者是仁爱的,百姓是贵重的,就像他希望这个国家有礼有序,繁荣昌盛的一样。有一种秩序发自内心,长成大树,他希望能荫蔽更多的人。
袁绍、曹操逐渐成为中原地区最强大的势力之后,孔融知道二人终究是要篡夺汉室的,不愿意投靠他们。他的幕僚左承祖劝孔融结纳袁绍或者曹操,孔融一怒之下把左承祖杀害。即使后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孔融身在屋檐下,却依然处处和曹操作对,从不稍稍低下高贵的头颅。
但孔融依然是爱才的,或者说是爱国的,他不断向朝廷举荐人才,举荐堪当大任的栋梁,好和他一起为这个乱世吃重。他写给曹操的《荐祢衡表》推荐的正是自己的好友祢衡,文章写的情真意切,文辞飞扬,殷殷之心溢于言表。曹操虽然对孔融恨之入骨,但他想成就天下大业,急于延揽四方人才,他在苦闷和忧患之中对酒当歌,写下的“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正是向天下名士伸出的橄榄枝。看了孔融写的《荐祢衡表》,曹操便急忙派人去拢络祢衡。可惜祢衡和孔融一样,是个不识时务的主,曹操并不入他的法眼,真不愧和孔融是忘年交。祢衡二十六岁就被杀害,和孔融一样死于对权力的言语冲突。
古代文人大多“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生出媚骨的文人,是文人的内伤,会让他们的脊梁长久地弯曲变形,连同他们的学识和人品都低下去。孔融不愿意这样,文人孱弱的外表下,是士的担当和良知。在人格和人性、富贵和贫贱、责任和本领、顺和逆之间,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如此,他的不识时务,任性狂妄,他对权臣的嘲弄,讥讽,是否就是婺剧表演中的文戏武做,以攻为守,或者说,是他写在天地间的另一篇自荐书呢?
时光一去千年,弥漫的历史尘埃中,许多事情已经变得扑朔迷离,难辨真假。但发黄的册页上还是记下了这样的故事:
建安元年,袁谭攻北海,双方战斗自春至夏,战士仅剩数百人,流矢像雨一样射来,城内已经短兵相接。孔融仍然凭几读书,谈笑自若。真名士,自风流。人生有些细节就像树木的纹路,镌刻在生命细部,不是靠伪装就能装得出的。
孔融被曹操抓捕时,他的儿子大的九岁,小的八岁,两个孩子依旧在玩游戏,一点也没有恐惧的样子。孔融对前来逮捕他的差使说:“希望惩罚只限于我一个人,两个孩子能不能保全性命呢?”这时,儿子从容地上前说:“父亲难道看见过打翻的鸟巢下面还有完整的蛋吗?”不久,两个孩子从容不迫地和父亲一起被抓去处死。在血脉的传承里,虽然身体和容貌的传神复制令人称奇,但精神和气节的流动更让人动容。
孔融被曹操宣布处死时,他哈哈大笑,面无惧色。
就是这临死一声大笑——尽显建安七子之首孔融的风骨,此笑化作魏晋名士傲啸山林的清音,化作《广陵散》千古不绝的回响,化作人们无数次回望历史时,那道横亘于建安的奇崛突起的山峰。不过在枭雄遍地的三国,想要在众多豪雄中读懂建安七子之首孔融的风骨,确实需要一双独特的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