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谋刺李鸿章始末

1901年11月,李鸿章卒于北京。两个月后,梁启超写毕《李鸿章传》,这是最早的李鸿章全传,在一百年后看来,梁启超卓越的见识与历史批评眼光,使得这本书仍旧是李鸿章传记中首屈一指的杰作,书中流露着对李鸿章无限惋惜之情,这种惋惜之情,可以从梁启超的挽联看出:“太息斯人去,萧条徐泗空,莽莽长淮,起陆龙蛇安在也。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阳好。哀哀浩动,归辽神鹤竟何之。”如果不是卷入刀光剑影、血迹四溅的政治漩涡,或许此二位晚清豪杰,可以促膝而坐,对饮论道。然而时事艰辛,复杂难断,历史总残酷胜过温情。李鸿章与梁启超固能英雄相惜,但政见之别,不免于兵戎相见,由此便引发出了一段梁启超密谋刺杀李鸿章的历史插曲。

(一)康有为、梁启超的勤王计划

1898年戊戌政变,维新六君子被杀,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人士流亡海外,之后一年多时间里,慈禧太后严令下,清廷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搜捕维新人士,维新势力陷入低谷,维新力量的重心也由国内转向海外。1899年7月,康有为在加拿大成立保皇会,并且保皇党人一直向国内渗透,使清廷倍感压力巨大。清庭一方面两度以十万两白银的巨额赏金,悬赏捕杀康有为与梁启超,另一方面积极谋划废黜光绪皇帝,使保皇党人失去支柱。

1900年1月24日,慈禧宣布废光绪立溥儁为皇储,然而这次的废立因遭到以刘坤一为首的大臣的反对,加上列强的不支持,最终宣告失败。然而保皇党人却感到危机四伏,毕竟光绪皇帝之命悬于慈禧太后之手,所以毅然计划起兵勤王。首先保皇会在澳门设立总局,以指挥国内勤王起兵,按保皇会的设想,起兵勤王主要在三个方向:长江、广西、广东。长江起义,主要负责人是唐才常及其自立军,但是由于唐才常摇摆于保皇党人与革命党人之间,甚至他设想两广起兵由保皇会与兴中会共同发动,这个计划遭到康有为的否决,因为唐才常立场不坚定,所以康有为虽然不得不倚重唐才常,但他真正想大展身手的,却是在两广。在广西方面,康有为最为重视,其中南关游勇头目陈翼亭是康有为极为器重之人,康有为准备在举兵之后,委以陈翼亭勤王军主帅重任,集合广西保皇党人及游勇,攻桂林,取湘鄂,特别是1900年5月,唐景崧派人主动与康有为联系,唐景崧原先在康有为协助下在桂北办团练,已经拥有多个根据地。在广东方面,康有为派梁炳光等人到新安、东莞一带办团练,联络各地会党与绿林豪杰,虽然保皇会在广东积极谋划,但是广东的保皇会势力却不容乐观,梁启超信中提到:“吾党于粤中一切毫无整备,现时驻粤之人才力甚单薄,办事极散漫,艰望前途之大进步。”康有为与梁启超之所以非常重视广东举事,似乎还是一个原因,就是康梁均为广东人。

(二)李鸿章出任两广总督

正当康有为与梁启超正密谋在广西与广东发动起义时,李鸿章接任了两广总督。1900年1月18日,李鸿章到达广州,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搜捕康有为、梁启超及其党人,当时有传言康有为与梁启超在往来于沿海一带,在李鸿章就任两广总督之前,清政府就严令海疆各都抚缉拿康梁了。

李鸿章对康有为与梁启超实抱有同情的态度。根据李鸿章侄婿孙仲屿的《日益斋日记》记,李鸿章在北京时,常对人说:“康有为吾不如也。”,有人告慈禧太后,太后召李鸿章,李鸿章对:“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李鸿章到任不久,即2月11日,清廷下令李鸿章将康有为与梁启超的广东祖坟铲平,但李鸿章接到朝廷命令后,却迟迟不肯行动,到了3月27日,李鸿章上奏朝廷,称“虑激则生变,平坟似宜稍缓”。

李鸿章到广东后,为了向朝廷交差,捕拿了多名保皇党人的亲属,而李鸿章手下大将刘学询则更加保皇党人深恶痛绝之人,刘学询是保皇党人的死对头,并且与康有为在多年前便有结下怨仇。当时保皇党人为了谋划两广起义,在港澳之间频频活动,刘学询为清除保皇党人势力四处查堵,给保皇党人施加了巨大压力。对于李鸿章的才干,康有为,尤其是梁启超,是有很深刻的认识的,所以倍感李鸿章不除去,对两广起义将有着巨大的困难。所以,一个刺杀李鸿章及其帮凶刘学询的想法,在康、梁的脑海中逐渐形成。

(三)密谋刺杀李鸿章与刘学询

对于刺杀李鸿章与刘学询,梁启超的态度最为强硬。在梁启超的书信中,称李鸿章为“肥贼”,称刘学询为“刘豚”。梁启超希望沈荩能帮助完成这件事,当时沈荩已决定往北京刺杀慈禧太后,梁启超说道:“肥贼、刘豚为我辈无限阻力,能并图之最善也。即失之于北,亦当取之于南。”言下之意,是说沈荩如果刺杀不成慈禧太后,也可以在南方刺杀李鸿章与刘学询。

但是梁启超把刺杀的希望是寄托在保皇会的澳门总局。有关刺客的人选,梁启超认为以巨额赏金招募刺客,“此事既为吾党绝大关系,虽多费亦当行之,重赏之下未必无勇夫,不宜惜此区区也。”梁启超认为除去李鸿章与刘学询,是关系到保皇党人在两广的勤王事业是否成功的关键所在。梁启超多次发函致澳门总局,指出“肥贼、刘豚在粤,颇增我辈之阻力,宜设法图之”,“此二人在他日阻力未有已也”。

但在刺杀两人的次序上,梁启超明显地偏向先刺杀刘学询。这是因为刘学询在捕捉保皇党方面,比李鸿章要积极得多,而且此人一直是保皇党人的死对头,梁启超同时也认为刘学询足智多谋,他说刘学询“富而多谋,今以全力图我,阻力之大过于荣(禄),不可不先图之”,又说“豚子不除,我辈终无着手之地。”而对于李鸿章,一方面梁启超对李鸿章有所好感,另一方面,李鸿章也有同情保皇党的一面,但是梁启超认为李鸿章不可能背叛慈禧太后的清廷,为了达到勤王目的,李鸿章只要还在广东,这块绊脚石就要清除。

(四)刺杀刘学询

刺杀李鸿章与刘学询一事,具体承办之人为澳门总局的陈士廉与麦孟华,然而却迟迟没有动手。梁启超对此极其不满,指责澳门总局“何以数月以来,无一毫动静”,并指示不惜赏金,招募可用之人,以完成刺杀任务。

澳门总局在梁启超的催促下,也积极寻找各种机会以刺杀李鸿章与刘学询,根据梁启超的指示,先行刺杀刘学询。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1900年4月24日,刘学询从澳门返回广东,刚到广东口岸,保皇党的刺客已经得到情报,守候多时,见刘学询则登岸,突然拔出手枪,照准刘学询的胸口开了枪,刘学询当场血流不止,送往西医就诊。刘学询也算是大难不死,因为衣服穿得较多,子弹打得不算太深,没有构成致命伤,但也足以使其胆战心惊了。

这次刺杀虽然布置得很周密,但是最终还是未能完成除掉刘学询的目的。即使如此,保皇党人总算给海外支持者一个交待,在此之前,保皇党人花费了许多金钱在招寻侠士上,但一事无成,此次刺杀虽未成功,但毕竟离成功是很接近了,也使其支持者看到了希望,正如保皇党人陈国镛所言:“此正我保皇发韧之先声,亦不得谓无敢死之士。虽未能致之死地,庶足以寒奸贼之胆,壮我民之气也。”

(五)事件之变化与刺杀李鸿章计划的暂停

保皇党人刺杀刘学询之后,保皇党的勤王计划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00年5月底,由于唐景崧主动与康有为联系广西事宜,加上康有为在日本购买军械的事情也有重大进展,康有为改变了原先两广起事的战略,转向全力在广西发动起义:“一以全力、全饷、全才注西;一以全饷购械,成西事。但得五千洋枪队,数万附从人,大事成矣。”

康有为转向广西的战略,使得广东起事暂且搁置下来,虽然在这个时候,梁启超仍然希望澳门总局能设法除掉李鸿章,但是刺杀李鸿章的计划实际上是暂停了。6月21日,清廷下诏对列强宣战,庚子事变爆发,7月17日,李鸿章离开广东北上。在梁启超的《李鸿章传》中,梁启超对这个特殊时期的李鸿章也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李鸿章上策是宣布两广独立,为亚细亚洲开一新政体。但梁启超也指出,拥两广而独立,“惟有非常之学识,非常之气魄,乃能行之,李鸿章非其人也。彼当四十年前方壮之时,尚日不敢有破格之举,况八十老翁安能语此?”作为政敌,梁启超可谓算是非常了解李鸿章了。

再补述一下康有为、梁启超的勤王运动的结局。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康有为与梁启超的勤王运动历时一年多,声势浩大,最后草草收尾,其原因主要在于作为决策人的康有为举旗不定,此公学问虽厚,但论到谈兵作战,运筹帷幄,则非其所长;再者保皇党的组织上漏洞百出,自顾不暇。外部原因方面,唐才常汉口自立军起义失败,使保皇党人失去一大凭借;革命党人的惠州起义的失败,使得清廷加大清剿力度,使保皇党人受到牵连;西方国家,特别是英国为了自身利益,限制保皇党人在港、新加坡等活动,总而言之,勤王运动最后不了了之。

(六)评梁启超的《李鸿章传》

梁启超作为庚子年间刺杀李鸿章计划的主要策划人,在次年李鸿章去世后二月写成的《李鸿章传》,对李鸿章生平做了总结与评价,既有批评,也有惋惜,但全文基调还是持肯定的方面多些。梁启超这种史学家及政治家所应有的风范,真是非常值得后人学习。梁启超的评价,很少站在个人好恶的立场上,而是站在一个时代,对李鸿章进行同情的理解,他的批评,以今天的观点来看,也不为过:“李鸿章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的大势,不知政治的本原,当此十九世纪竞争进化之世,而惟弥缝补苴,偷一时之安,不务扩养国民实力,置其国于威德完盛之域,而仅摭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

所以此书,乃是一个英雄眼中的另一个英雄的形象,殆可用梁启超这三句来总结:“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这三句话扩展开来:“要而论之,李鸿章有才气而无学识之人,有阅历而无血性之人也。彼非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后彼弥缝偷安以待死者也。彼于未死之前,当责任而不辞,然未尝有立百年大计以遗后人之志。”这些评价,可谓是入木三分,梁氏此一言,或可抵他人一册李鸿章传。

做为一个曾欲置李鸿章于死地的人,梁启超在李鸿章写后写道:“乃今欲求一如李鸿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复睹焉,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谈及李鸿章的生活时,梁启超也不无敬意:“李鸿章之治事也,案无留牍,门无留宾。……其重纪律,严自治,中国人罕有能及之者。”梁启超还举出李鸿章身上最大的缺点与优点:“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所短也,不避劳苦,不畏谤言,是其所长也。”

另此书作传,形式不拘,尤其末章将李鸿章与古今中外人物作一对比,最耐人寻味。笔法上纵横恣肆,变化多端,气象宏大却又惜墨如金。全书仅百余页,然读之觉其涵摄量,似乎是五百页之著述,随处可举精妙,于今犹然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