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湖南丁酉拔贡”唐才常被处死前还抬头望着天空说“好星光啊”

湖北武昌紫阳湖。1900年8月23日凌晨,自立军起义一天后,唐才常等11人被杀害于紫阳湖畔。

1900年的自立军起义,是从改良走向革命的开端。两年前戊戌变法时的时务学堂前教习、湖南人唐才常等人发动的起义虽然归于失败,却为以后的革命树立了榜样。

发动会党、策反新军,直到10年后武昌首义还是用这一套方法,最终推翻了清王朝。10年前的这次起义,堪称是辛亥革命的一场预演。

背景

北上“勤王”

向清廷发起公开挑战

自立军起义是在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等事件的背景下发生的。戊戌变法失败后,1900年初,慈禧太后欲废黜支持变法的光绪帝另立皇帝,遭到外国列强和舆论一致反对。这时恰逢“扶清灭洋”的义和团兴起,慈禧太后一直对外国人又恨又怕,想利用义和团排外,却引来了八国联军侵略,和光绪帝一起仓皇逃往西安,北方一时陷入无政府状态。

当时东南各省督抚违抗清廷向各国宣战的命令,和列强达成“东南互保”协议。在民间,流亡海外的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梁启超也发起了援救光绪帝反对慈禧太后的“勤王”运动。唐才常受康梁影响,回国发动自立军起义,准备北上“勤王”。唐才常召集的中国议会这一年7月在上海举行,宣布不承认慈禧太后控制的清朝政府、维持中国独立自主,首次向清廷发起公开挑战。

当时革命团体多在日本,国内会党以湖南为最,两者开始密联,始有自立军

自立军骨干多是时务学堂学生

1898年8月,戊戌变法的关键时刻,唐才常应谭嗣同邀请去北京协助变法,刚走到汉口,就得到了变法失败的消息。

谭嗣同喋血菜市口,作为其最好的朋友,唐感到悲痛万分,本来想去北京运回谭的遗体,得知遗体已南运,便回到家乡协助谭的家人料理后事。《唐才常传》作者、浏阳文史专家潘信之介绍,谭嗣同被难后,谭的父亲、前湖北巡抚谭继洵在浏阳的老家门庭冷落,只有唐才常经常上门看望。

唐随后就去了上海,经香港、新加坡,东渡日本,会见了戊戌政变后逃亡到那里的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梁启超。梁启超是唐在时务学堂时的同事,其老师康有为是19世纪90年代维新运动的领导者,唐才常拜康有为为师,康收了他这个徒弟,视为高足。

这时康梁正在海外组织保皇会,向华侨筹集巨款,想起兵“勤王”,救出戊戌政变后被慈禧太后软禁的光绪皇帝,希望唐才常回国做这件事。唐正想着为谭嗣同报仇,同意前往。于是邀集了长沙时务学堂时的学生林圭、李炳寰等人,南学会会员、兴中会会员毕永年,湖北留日学生、兴中会会员吴禄贞、傅慈祥等一帮年轻人,1899年11月回国发动起义。

唐才常的家乡浏阳,有着深厚的民间秘密会党聚义传统,他受此启发决定靠会党来完成“勤王”计划,于是在1899年底创立了正气会,后改名自立会,吸引会党加入。

唐在日本期间,还经毕永年介绍认识了革命领袖孙中山,详谈了在长江下游起义的计划,唐虽然不太赞同孙中山革命推翻清朝的立场,但和孙约定殊途同归,孙派出多名兴中会会员给予支持。

毕永年是和唐才常同年中考的湖南丁酉拔贡(拔贡:由地方贡入国子监的生员的一种,12年一次,经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湖南维新运动时期南学会的会员,也是谭嗣同的好友,早年就加入哥老会,对会党比较熟悉,此后成为唐才常联络会党的重要帮手。

当时孙中山领导的兴中会和康有为的保皇会在海外存在竞争关系,互不合作,康有为威望较高,获得大量华侨捐款,孙中山获得的支持则要小很多。1899年春天孙中山曾派毕永年等人回湖南等地联络会党,后来又和两湖哥老会首领一起去香港,和兴中会、三合会合并,组成兴汉会,选孙中山当会长。但康有为到达香港后,用金钱诱使哥老会首领倒向保皇会一边,毕永年深受刺激,竟削发为僧。

唐才常和他的支持者准备离开日本归国时,梁启超和孙中山都前往送行,孙中山还介绍兴中会员、在汉口某俄国洋行做事的容闳的堂弟容星桥予以协助。

以汉口、上海为据,自立会慢慢在全国凭票“开花”

既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说“君臣之义,如何能废”

回国后,唐才常派前时务学堂学生、湘阴人林圭去汉口联络会党,自己则驻扎上海,于1899年底联络上海的绅士汪康年等人,成立了以“纠合爱国正气之仁人君子”为宗旨的正气会,后来很快更名为自立会,并以此组织自立军,准备发动武装起义。

为了团结各界人士,正气会的宣言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君臣之义,如何能废”,既宣布反对清朝统治又拥戴皇帝,充满矛盾。次年初,慈禧太后欲废黜光绪帝,另立皇帝,唐才常和上海的一干名流发电报公开反对。

唐非常细心,为了避免将来起义连累家人,这时悄悄将全家老幼从浏阳迁到上海,秘密安置。唐用日本人名下的东文译社作掩护,主编《同文沪报》,宣传自立会的主张。他回国前后得到新加坡华侨邱菽园一笔三万元的捐款,康有为也答应给他汇款,为他谋划的起义提供了支持。

唐才常的弟弟唐才质回忆,当时在上海租界的一间出租屋里,夜深人静时分,他和自立会会员李荣盛印刷富有票,数量达30万张之多。由于租界划归外国人管辖的环境和他们的小心谨慎,这一行动没被清朝当局察觉。

富有票是自立会为广泛联络会党,模仿传统的秘密会党发行的一种入会凭证。票上写着“凭票发典钱一千文”的字样,凭着这个票,就可以成为自立会会员,参加自立军起义。这些票广泛散发,据说此后自立会在全国各地发展到10多万人。

自立7军,中军驻扎汉口,前军在安徽池州大通县,左军在湖南常德,右军在湖北新堤(今洪湖市),后军在安徽安庆

“每次开堂必砍鸡脑壳,天天有鸡肉吃”

自立军的政治据点在上海,而军事指挥部则设在汉口,由在那里的林圭等人负责。

据参加过自立军的慈利人吴良槐回忆,1900年夏天,在汉口租界一栋租来的楼房里,林圭等人待在一个房间,房间里非常闷热,林向来的人慷慨陈词,“今日救国,非要进行大改革不可,什么排满,什么勤王,我都不管,我们大家一齐起来造反!”讲了一个下午。

林是一个“面貌清秀”的人,“身高而瘦,说话时目光四射”。当时有一个从安徽来的会党首领,跟林见面后打手势,那是自立军的暗号,并说“请大帅示下”。

楼上有一个香堂,作为加入自立会举行仪式的地方。和传统的会党一样,带有浓厚的江湖色彩,每个加入自立会的人入会前都要喝雄鸡酒。据吴良槐回忆,“当时差不多天天开堂(指入会仪式),而每次开堂必砍鸡脑壳,所以我们在那里天天有鸡肉吃”。

这栋楼是自立军的机关,在前花楼街宝顺里4号,近称革新巷,在原湖北省药材公司附近。2011年9月17日,我们来到这里时,发现这里位于繁华的江汉路步行街一带,离原来的英租界很近。步行街房子的背后,是革新巷原来的位置,但这里已拆迁,被护栏围成一块巨大的空地。宝顺里机关原址,据当地人说,大约在空地旁一座新建高楼的位置。

自立军的另一个秘密机关在李慎德堂,是自立军中军总文案、吴良槐的同乡李炳寰租下来的,房子以前是照相馆,为掩人耳目,名字是李家的堂号,自立军很多文书和来往信件都藏在这里。据说李慎德堂在现在的上海路天主教教堂旁,这里以前是汉口的英租界边缘,往外就是华人的地盘。我们来到这里,找不到一点痕迹。

自立军还在各地开设旅馆,作为联络会员的秘密场所,汉口的叫宾贤公馆,长沙的叫招贤公馆,岳阳的叫益贤公馆。

自立军分7军,总会亲军、先锋营由唐才常亲自指挥;中军驻扎汉口,为自立军本部,由林圭、傅慈祥统领;前军在安徽池州大通县,秦力山、吴禄贞统领;左军在湖南常德,陈犹龙统领;右军在湖北新堤(今洪湖市),沈荩统领;后军在安徽安庆,田邦璇统领。

据有关专家研究,清末秘密会党在军队发展很广泛,很多新军官兵都是会党成员。在沈荩、傅慈祥等人努力下,自立会在湖北新军中发展了大量会员,据说除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的亲军营,武汉三镇新军官兵大多数加入了自立会。

据吴良槐回忆,有一天他和林圭去鹦鹉洲看新军操练,他们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出操的官兵都向他们打自立会的手势,表明他们都已入会。有一次,一位军队里的会员来报告,说他们的枪口都已掉转方向,对准总督府衙门。

N地同发难,失败,1900年8月23日11人武昌遇害

“予早已誓为国死”

而另一边,唐才常在上海争取到更多的支持。随着义和团运动的发展,八国联军入侵,时局已发生重要变化。1900年7月26日,唐才常以挽救时局的名义,召集在上海的名流在愚园召开国会(后定名“中国议会”),随后发表了几点宣言,宣布“保全中国自主”“不认通匪矫诏之伪政府”“推广中国未来之文明进化”,并表示不排外,也不排斥满族人,还起草了宣言争取国际支持。

国会联合了政治观点不同的各派人士,选举中国的第一个留学生容闳为会长,因义和团运动从天津南下避难的著名思想家严复为副会长,主要成员有汪康年、章炳麟、毕永年等人。但因章炳麟不认同国会容纳满族人的主张,剪辫退出。毕永年削发后又跑到上海支持唐才常,并劝唐放弃和主张改良的康有为合作,两人辩论了一天一夜,毕最后无法说服唐,痛哭而去。

唐才常后来对唐才质说,成立国会的目的,是作为未来新政府议政的基础。由于中国局势危急,为了避免亡国,他们准备在南方成立新政府,并北上勤王,推支持变法的光绪皇帝为总统。唐才常还把他领导的自立军纳入国会名下,成为其下属机构。

1900年8月初,八国联军进逼北京,没多久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就西逃,林圭建议抓住时机,尽快发动起义。根据事先制定的计划,自立军各军约定在当年8月9日起义。但是由于资金几乎耗尽,康有为、梁启超答应的汇款迟迟没到,军械奇缺,只有推迟。几名会党首领宣布退出,失望而去。

因长江戒严,远在安徽大通的秦力山的前军没有接到通知,8月9日准时起义,孤军奋战,7天7夜而败。

在林圭的催促下,唐才常同一天从上海出发,4天后到达汉口。自立军的机关在汉口租界,属外国人管辖范围;而且唐才常是张之洞创办的两湖书院毕业生,在校时张对唐很器重,两人有师生之谊;再加上时局未明,张之洞正在观望,自立会的人放松了警惕。有人称唐才常曾派人联络过张之洞,试图说服张宣布脱离清廷独立,但《唐才常和自立军》一书作者皮明麻说,目前尚找不到证明此事的有力证据。

大通起义爆发后,会党迅速向武汉集结,随后又发生几起失火事件,引起当局警惕。唐才常等决定先发制人,8月22日起义,先攻占汉阳兵工厂,占领武汉后北上西安救出光绪皇帝。但就在前一天,张之洞开始反击,从英国领事处得到抓人许可,当晚派兵包围了起义机关。

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一名剃头匠给唐理发时,有人在旁边谈起义的事,结果被剃头匠告密。唐才常当时正在宝顺里机关,他的同乡、随从李荣盛劝他逃走,他说“予早已誓为国死”,坚决不逃。潘信之称,唐才常跟谭嗣同学过武术,会武功,此时如果想逃是能够上屋溜走的。

皮明麻走访的周佑启转述其老师汪治庵目击到的情形是,唐被抓出门时,“面无惧色,仍时与其同志谈笑自若”。和唐一起被捕,因年纪小被放的田邦璇的弟弟田均卜回忆,当晚从汉口过江,带去武昌的巡抚衙门审问,在船上唐对着他还面带笑容,随后抬头望着天空说“好星光啊”。

审讯时,唐才常只写了“湖南丁酉拔贡唐才常,为救皇上复权,机事不密请死”21个字作交代。1900年8月23日凌晨,唐才常等11人被杀害在武昌紫阳湖畔。之后沈荩在湖北新堤起义,最后归于失败,自立会会员遭到大肆追捕,牺牲者达上千人。

考释

1900年的中国议会是在上海张园,还是愚园开的?

关于1900年的中国议会(又称“国会”)在哪里召开,一直存在争议。民国史专家、孙中山的机要秘书冯自由著《革命逸史》一书称开会是在张园,康有为的学生、学者张篁溪《自立会始末记》一文称在张园,他们的说法被广泛采信。参加过会议的唐才常的弟弟唐才质撰文称,国会开了两次会,第一次会议在张园,第二次会议在愚园南新厅。上世纪20年代著名学者丁文江编梁启超年谱时,搜集资料摘抄参加过会议的孙宝鍹日记记载,两次会议都在愚园,并写明第一次会议在愚园南新厅。上世纪80年代发现的日本人井上雅二日记,提供了很多自立会鲜为人知的内幕,也称开会是在愚园。由于冯自由、张篁溪都不是当事人,唐才质的文章是事后回忆,难免有误,而孙宝鍹日记是当天写下的,又有同样参加了会议的井上雅二的日记相印证,近年来,史学界普遍更正了原来的说法,称国会召开的地点在愚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