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老虎吃人事件频发吗?

作者:闵宗殿

明清时期,我国东南地区经常发生虎窜入城乡,食人害畜的灾害,人们称之为虎患,也叫虎灾、虎害、虎乱、虎荒、虎暴。虎性残暴,噬食人畜,是其本性。但离深山入城乡,不断袭击人类、家畜则是明清时期出现的特有现象。

那么,虎患严重到什么程度呢?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作者查阅了这一时期的史书,如《明史》、《清史稿》、《明实录》和《清实录》等,都未见记载。近代一些研究自然灾害的专著,如邓云特的《中国救荒史》、陈良傭的《中国历代天灾人祸表》和高文学的《中国自然灾害史》等也未曾提及。宋正海先生编纂的《中国古代重大自然灾害和异常年表总集》的“动物”项中,列有虎患,但记录的材料不多,不足以反映明清时期东南地区虎患的严重情况。为了弄清这个问题,作者利用《中国地方志集成》,查阅了华东地区五省一市479种地方志中的虎患资料,对明清时期东南地区的虎患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在此就虎患的时空特征、产生原因及相关问题试作探索。

明清时期东南虎患的时空特征

明清以前,东南地区也有过虎患,但次数很少。据宋正海先生统计,从北魏至元末的近千年中,全国发生虎患16起,属于东南地区的为6起(浙江2起,安徽1起,江苏1起,福建2起),说明东南地区的虎患古已有之,但不严重。

到了明清时期,虎患的情况就明显不同了。首先,虎患的次数空前增多。据不完全统计,此时期,东南地区出现虎患514次,是前一千年该地区发生虎患次数的85倍,平均几乎每年发生一次。当然这一统计不可能完全准确,但是虎患成为一种常发性的灾害,已成不容争辩的事实。其次,从时间分布上看,明代为205次,占总数的39%;清代为309次,占61%。清代的虎患程度又高于明代,随着时间的推移,虎患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见表1)。

表1:明清时期东南虎患的时间分布

时代  明代虎患  占明清时期该     清代虎患  占明清时期该       次数合计

省别  发生次数  地区虎患总数% 发生次数   地区虎患总数%

江苏      32                45                     39                  55                      71

浙江      49                36                     86                  64                      135

安徽      24                39                     37                   61                      61

江西      48                30                     110                70                      158

福建      52                41                      73                  59                      125

东南      205             39                      309                61                      514

资料来源:据该地区的方志统计得来,为节省篇幅,未列出具体县志名称(下同)

第三,从虎患的地域分布上看,也和明代以前有很大不同。明以前,虎患只出现在浙江杭州、萧山,安徽祁门,福建福州等少数几个县市,而到明清时期,几乎遍及东南各省许多县,据统计,有虎患发生的州县达197个之多。在清代,东南地区共有349个州县,有虎患发生的州县约占其56%,即一半以上的州县都有虎患发生(见表2)。

表2:明清时期东南虎患的地理分布

省份   发生虎患县数   占省内总县数%

江西      54                       67

浙江      43                       55

福建      44                       73

江苏       27                      38

安徽       31                       51

注(1)各省虎患的次数和发生虎患的县数,均根据各省的县志统计

(2)各省的县数,据《清史稿·地理志》浙江为78厅州县,江西80,江苏71,安徽60,福建60

第四,东南地区各省发生虎患的情况亦有所不同。本区北部平原较多的江苏、安徽等省虎患相对较少,南部多丘陵山区的浙江、江西、福建等省,虎患发生较多。虎患最多的是江西、浙江和福建,都在百次以上。江苏、安徽虽不到百次,但也在60次以上。就地理分布来看,情况也大致如此,最多的也是江西(52个县)、福建(44个县)、浙江(43个县),其次为安徽(31个县)、江苏(27个县)。说明地处中亚热带,丘陵较多的江西、福建和浙江三省,虎患严重的程度要高于江苏和安徽。由此说明,出现虎患的多少,又与各省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

虎患个案

从现有资料来看,明清时期东南地区的虎患十分频繁,老虎作恶甚为猖狂,又甚凶残。虎患猖狂程度,从下列的几个例子中可以窥其大概。

例一

浙江杭州湖墅,明宪宗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九月二十四日,天尚未明,湖墅夹城巷北,有黄斑虎躯体雄伟,自南河游至巷。有脚夫谢四,因早出行,与虎交肩行过,被虎爪伤左肩。虎遂入前巷知州凌煜家,据厅上大吼,邻里无不杜门。凌家破后壁逃,虎遂登楼,地方奔告官司,唤猎户二十余人,擒之无策,后以石灰灌入袋内,上瓦揭开,放日光,虎仰视,以灰迷其目,次以坚利长枪刺其口,始获送官。”(光绪二十四年《杭州府志》卷八十四。又见康熙《钱塘县志》)

例二

江西上犹县,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虎灾连年,群虎遍扰,各乡伤及死者五六百人。甚至舟泊水中及坐寮守蔬圃者,俱被啖至,樵牧商旅裹足。“(光绪十九年《上犹县志》卷十八)

例三

福建古田、宁德,明神宗万历元年(1573年),“有虎数只,从古田至德西乡二、三、四、五都,白昼横行村落,人被伤者四、五十,猪狗无算,行路必数十人持械乃敢行,入山樵採亦必结众鸣锣鼓噪乃往。自春徂夏,其患始息。”(乾隆二十四年《福宁县志》卷四十三)

例四

浙江孝丰县,明神宗万历十六年(1588年)“五月,孝丰移风乡白昼虎伤一人,复入舍,舍人母病卧,虎欲伤之,其妇力救被伤。又至一家,妇惊,闭户,值父子樵归,虎伤其子,其父力博幸脱。”(同治九年《湖州府志》卷四十四)

例五

福建安溪县,清圣祖康熙(1162~1722年)中“虎患尤剧,始而窜伏深山茂林,噬樵夫、牧叟,继则咆哮林落,市痒生刘皇遒死焉,至附近之地,常沿渡南门外,居民男妇白日悉遭所啗,甚有虎入人家噬害妇女,如崇善里芒洲五姓、长泰里参内黄家遭毒尤惨。中夜越入邑城损伤豚畜,邑民不敢夜行。计数年之内,十八里男妇老少,死于虎者不下千余人。”(乾隆二十二年《安溪县志》卷十)

例六

江西乐平县,清同治八年(1869年),“三月,睦乐村念经山有虎踞其上,实从未见者也。初虎突入附近耆德村,人不之觉,有乡民携12岁儿入园种蔬,虎伏篱侧密菁中,儿挥锄触篱,虎扑儿死,父撄虎同死,村人咸有戒心。睦乐人夏恩起,佣工於耆,虑虎入已村,归告里中预为备,路经念经山径,中闻啸声,而虎已逼前,徒搏受伤僵毙,村人始骇知虎患。恩起弟恩普、恩祁痛兄惨亡,聚丁数十,将殪虎而复仇焉。虎耽视奋爪,势猛甚,众稍却,普毅然持梃前进,祁持鸟枪继之,枪发子未透,普亟以梃舂虎喉,虎啮梃作两橛,遂奔普,噬腰几折,复攫噬祁肩,普立死,祁胸膈犹温,医救数日亦死,虎忽去,无可踪迹。”(同治九年《乐平县志》卷十)

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到,明清时期东南地区的虎患有三大特征:一是公然在白昼食人;二是成群作恶;三是窜入城乡为害。和明清以前的虎患相比有很大不同。

明清时期东南虎患造成的人员伤亡

虎患造成的危害是多方面的。危害最严重的莫过于造成人员的伤亡。每次虎患都有百姓丧生于猛虎之口。严重的一次伤亡可达几百、上千人。明清时期东南地区究竟有多少百姓丧生于猛虎之口,现已难以准确统计。仅死伤百人以上的虎患次数就有31次,其中伤亡百余人的12次,200~300人的10次(记载“伤亡数百人”的,作300人计),400人的1次,500~600人的2次,1000人的4次,粗略统计,伤亡人数至少在万人左右。明清时期东南地区虎患的危害之严重,由此可见一斑。

表3:明清时期东南地区死伤百人以上的虎患统计

省名; 县名;时期;死伤情况;所据文献

浙江

山阴;顺治十六年(1659);伤百余人; 嘉庆《山阴县志》卷二五

玉环;万历二十年(1592);伤人数百;光绪元年《玉环厅志》十四

开化;隆庆二年(1568);伤开化民百余;康熙《衢州府志》卷三十

乐清;万历二十年(1592);伤人数百;乾隆二十一年《温州府志》卷二七;唐熙二年(1663);伤人数百

泰顺;乾隆二年(1737);日伤四、五人,连岁伤三百余人;同治元年《泰顺封疆录》卷十

安徽

泾县;康熙四十六年(1707);十年中计伤千余人; 嘉庆《泾县志》卷二七

绩溪;天启三年(1623);伤数百人;道光七年 《徽州府志》卷十六之一

石埭;顺治十七年(1661)始食一僧,相继食一百八十余人;民国三十年《石埭备志汇编》卷一

福建

崇安;雍正三年(1725)虎患伤百余人;民国 《崇安县新志》卷一

屏南;光绪二十八年(1902)遭其害者以百计;民国《屏南县志》灾祥

连江;乾隆五十九年(1794)计噬男女数百余人;民国《连江县志》卷三

莆田;天顺三年(1459)伤人以数百计;民国《莆田县志》卷三三

德化;康熙二十年(1681)吞噬百余人民;民国《连江县志》卷十八

安溪;康熙中死于虎者不下千余人;乾隆二十二年《安溪县志》卷十

长泰;康熙十一年至十二年(1691~1692)吞噬者千余人;光绪三年《漳州府志》卷四十八康熙 五十八年(1719)噬百余人

沙县;嘉靖四十一年(1562)食人数百;乾隆《延平府志》卷四十四

泰宁;成化二十三年(1467)伤人逾百数;民国《泰宁县志》卷三乾隆十六年(1751)伤数百人

建宁;光绪二十八年(1902)噬人至百余多;民国《建宁县志》卷二七

江西

鄱阳;顺治十一年(1654)一村中至食人百余;同治十一年《饶州府志》卷三十一乾隆二年(1737)计伤三百余人

靖安;康熙二十四年(1685)伤人六百余;同治九年《靖江县志》卷十六

永新;康熙二年(1663)四乡死者百余人;同治十三年《永新县志》卷二十六;雍正二年至乾隆七年(1724~1742)死者近千人

德安;康熙;五十五年(1716)食男妇百余人;同治十一年《德安县志》卷五十三

婺源;嘉靖十七年(1538)死伤男妇二百余口;民国十一年《重修婺源县志》卷七十

上犹;嘉靖二十三~二十五年(1544-1546)虎食五六百人;同治七年《南安府志》卷二九;万历二十九年(1601)受伤及死者五六百人;光绪元年《南安府补正》卷十

明清东南虎患是盲目垦殖山区引发的生态灾难

东南地区南高北低,北部和中部为平原,南部为丘陵山区,山区的面积约占全区70%以上。这里,地属亚热带,气候温暖,树木茂盛,野生动物众多,自古以来,一直是虎的良好的栖息之地。

尽管虎生性凶残,但上古时期虎并未威胁人类的生存,相反人们还将虎视为农业生产的保护神,每年冬季蜡祀时,虎还是人们祭祀的重要对象之一,其原因就是虎能食野猪,起到保护庄稼的作用。《礼记·郊特性》中便有“迎虎,为其食田豕也”的记载。

宋代,东南地区由于人口的繁殖和北人的南迁,原有耕地已不敷应出,出现了“田尽而地,地尽而山,山乡细民,必求垦田,犹胜不稼”的情况。(王祯《农书》)山区开始被不断开垦,随之,虎患也跟着出现。不过当时东南山区的开垦,还是在缓坡和浅山地带,发生的虎患次数还不多。

明清时期,人口激增。据统计,宋徽宗崇宁(1102~1106年)时,东南地区人口为1500万,明嘉靖时增至2312万,比崇宁时增加了54%,清嘉庆时,人口猛增至13606万人,比宋时增加了8倍,比明代增加了5.4倍。人口的大量增殖,需要大量的耕地来维持生计,这时的山区,浅山、缓坡早被开发,人们只能从浅山走向深山,从缓坡走向陡坡,从而形成了对山区大规模的深度开发,垦殖的规模扩大到整个丘陵山区。

为了解决耕地不足,明清时期,特别是清代中期以后,清政府也一再提倡垦山,并制定政策,给予许多优惠。乾隆五年(1740年)发布谕令:“各县生齿日繁,地不加广,穷民资生无策,……凡边省内陆,零星地土,可以开垦者,嗣后悉听该地民夷垦种,免其升科。”嗣后又针对各省的具体情况作了规定,乾隆六年准“江省(江西)开垦,如在山巅水涯,高低不齐,或沙石间杂,坍涨不一,及畸零闲土,约在二亩以下者,免其升科。”对福建规定“闽省多属山田,层壘高下,如同梯形,以丘而论,均属零星,彼此合算,方成亩数。嗣后民间开垦,无论水田旱田总以零星旷土,不及一亩,与虽及一亩,而系地角山头,不相毗连者,免其升科。”对江苏的“山头地角,硗瘠荒土,及沟畔田塍,畸零隙地,不成丘段者”,规定“听民种植,无论多寡,永免升科。”浙江省“地窄民稠,凡平原沃野,已鲜旷土”,因此也规定“山头地角,溪畔崖边,间有畸零,不成丘段及从前水冲沙压荒地,人力难施”之地,“永免升科”。

这些政策,解除了对贫苦农民进山开垦的束缚,推动了大量农民进入山区进行开垦,从而在清代中叶形成了垦山高潮。

这一时期,玉米和甘薯的传入和传播又促进了山区的垦殖。山区土壤瘠薄,又缺少浇灌条件,很难满足农作物特别是粮食作物生长的需要。我国原有的粮食作物肥水需要较多,很难在山区生长。明代中叶以后,从国外传来了玉米、甘薯等作物,这些作物耐瘠、耐旱又高产,适合山区的条件,又能提供大量的粮食,因此很快在东南地区传播开来,成为开发山区的重要作物,对东南山区的开发起了推动作用。清代中叶以后,在上述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东南山区的开发大大加速了,陡坡、深山都先后被开垦。

在闽南山区,“农曩耕于田,今耕于山,……若地瓜,若茶,若桐,若松杉,若竹,凡可供日常者,不惮陡岩辟草莱,藏计所入,以助衣食之不足。”

在湖南、江西交界处,“凡深山穷谷之中,垦种杂粮,既无旷土,亦鲜游民”,“斜坡深谷,大半辟为藷土。”

浙南山区情况也是如此,连远在河南的《光山县志》中说到:“深山穷谷,则专种包粟(玉米),以充一岁之粮”,“凡山谷硗瘠,皆垦种番蓣(甘薯)、苞粟(玉米)、靛、果之属,以牟微利。”

在浙西地区“湖郡南西北三面皆山,……外来之人租得荒山,即芟尽草根,兴种蕃薯、包芦(玉米)、花生、芝麻之属,弥山遍谷,到处皆有”。

皖南山区“凡峻嶒险峻之处,无不开垦,草皮去尽。”

所有这些记载,都表明,明清时期东南山区的开垦,无论从广度和深度来说,都已到了饱和的程度。

山区垦辟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破坏了植被,使虎失去了栖身之所。江西南城,“虎,当日山深谷暗,所在多有,近今草辟荆披,山民蕃盛,不常见之”。安徽舒城,“虎,旧日西南之山有之,今日开垦几遍,无藏薮,不常见”。浙江新登“今开垦遍山,虎亦遁踪。”安吉“山乡恒多虎患……自嘉庆以后,人烟笛密,无柴薪可以容身,虎患绝少。”

开山造田,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使东南地区老虎的数量大大减少,分布区域缩小。据统计,明清时期有老虎的州县为197个,经过毁林垦山,老虎的数量大为减少,到当代东南地区有虎的州县,只剩下了44个,即77.7%的州县老虎都被赶跑了。东南地区老虎从普通的野兽,变成了珍稀动物,就是明清时期大规模垦山造成的后果,这种局面的出现,当时人是始料未及的,失去栖息之所的老虎,要么逃亡它乡,要么窜入城乡,与人类争夺生存空间,以人畜为食,从而形成虎患。这就是明清时期,出现虎患的重要原因。